他把钟思远认成妈,嗫喏的喊:“妈妈……”
钟思远拿笔的手一顿,无语的表情还没摆出来,就听见方知行又说了一句:“卿卿好想你。”
他听说过方知行的身世,好像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就出车祸过世了。
高烧的人脸色苍白,眼尾通红,鼻子不通气儿,轻启着一双无色的小嘴慢慢呼气儿。
钟思远的心软了一下。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方知行睡梦中伸出滚烫的手,抓住了他。
“妈妈……”
几不可闻的一声,方知行闭着眼睛哭了。
钟思远觉得自己有点造孽。
他由着方知行把他当作梦中的幻影,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甚至给到一句罕见的安慰——
“卿卿,不哭了。”
方知行睁开眼睛,遮阳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他看向钟思远,一刹那的感官还没恢复,黏黏糊糊的说:“我怎么睡着了……”
钟思远偏过头来,墨镜挡住了眼底的波澜,他竟然从方知行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依赖。
“我睡了多久啊?”
钟思远顿了一下,回答道:“半小时。”
“难怪。”方知行捏了捏眉心,“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到你……”
他猛地停下来。
熟悉的公路,行驶的汽车,和缓的音乐。
他不是在韩国,也不再拥有钟思远。
话音戛然而止,却不妨碍方知行暴露心底的渴/望。
钟思远轻蹙起眉,方知行的语气、未说出口的梦,针扎似的刺进他的心里。
方知行咬着指尖看窗外,太尴尬了,尴尬到他都起鸡皮疙瘩了。
钟思远不会觉得他是故意说这些的吧。
方知行把遮阳板推上去,推完愣了愣,他睡觉之前似乎没有放遮阳板啊……
妈的,都他妈分手五年了,钟思远这男的怎么还这么好!
方知行破罐破摔,主动打破越来越诡异的气氛:“去见南雁你带礼物了吗,我买了两盆花。”
钟思远面色稍霁:“嗯。”
方知行套近乎的方法并不高明,他都想到的事钟思远能想不到?找个由头缓解尴尬罢了。
好在目的地已经到了,俩人前后下车。
公共场合避免被认出,钟思远带上帽子口罩,他打开后备箱拿出准备好的礼物,是他托人买的定制版四大名著。两大盒,一中一西,他随手拿了上面那盒。
地下车库乘电梯,镜子里有他们的倒影,方知行抱着一盆粉色洋桔梗,他的头发长长了点,规矩站着的时候看起来很乖巧。
电梯打开,直通零碎回音。
书店安静,整体色调偏暗,只桌上点一盏护眼灯照明。进来宛如置身黑夜,有一种隐秘的安全感,店内客人不多,仅有的几个聚精会神的读书,俨然已经融入另一个世界。
店员核实身份后,领二人去书店尽头的谈话室。
钟思远在门口摘掉了口罩和帽子以示尊重。
门开了,黑暗中陡然劈开一道缝隙,谈话室刺目的光穿了出来。
方知行眯了下眼睛,轻轻偏过头。
钟思远彻底推开门,谈话室很深,装修的古色古香,摆满了书和绿植,还有大小屏风隔开的一个个隐蔽空间。
他们在最里面见到了南雁。
镂空的屏风后是一张原木桌,两张布艺沙发,南雁正专注的看着电脑屏幕,耳朵上挂着副无线耳机。
他穿着随性舒适,头发剪的很短很精神,肤色看起来很健康,是被阳光渲染过的小麦色。此刻安静的坐在那里,鼻梁上挂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文又隽秀。
察觉到脚步声,南雁从屏幕间抬头,他摘了眼镜站起身,勾唇展露好看的笑容。
南雁先一步伸出手:“你们好。”
方知行的目光落到他的腕骨上,南雁手腕上戴了一大堆夸张的珠串,形状各异,颜色也不同,搭配在一起很有视觉冲击。
注意到他的目光,南雁笑着拨弄一下手上的饰品,解释道:“随地捡的石头,我很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
方知行怕自己唐突,连忙道歉。
南雁不在意的笑笑,挨个握了手,方知行和钟思远把带来的礼物送给南雁,他不客气的收下,表达自己的喜欢,然后请他们在对面沙发落座。
“喝点什么?”南雁拿起桌上的平板,“咖啡还是奶茶?”
他低头点单,露出左耳上三枚星形耳钉。修长的手指划拉一下屏幕,南雁把平板递到他们中间。
手腕翻起,南雁手臂内侧的皮肤上竟然还纹了一个不小的太阳。
方知行终于能把眼前这个看似温柔的青年作家和搞艺术的联系在一起。
点过单后,南雁合上电脑,把桌面收拾出来,然后缓缓靠入沙发靠背。
他端着玻璃杯打量片刻,说:“我这几年很少在国内,平时也不怎么关注娱乐圈,原本没打算把作品影视化的,但是怎么说呢……《思念》这本小说对我的意义不一样,所以陈编找到我的时候,我没当场把话说死。”
南雁喝了一口水:“这次回海城是来参加同学聚会,待不了几天,考虑到你们还要拍戏,时间不方便,所以就把你们一起约来了。今天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就当面解决。以后拍摄上如果还有困难,我们微信联系。”
方知行和钟思远都不是敷衍了事的人,确定出演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来原著,字字句句认真阅读,细致推敲,拿到完整的剧本后不停比对,将出入和改动的地方做了标记,将体会和感悟写下来,不明白的地方单独圈出,人物情感揣摩过后写下笔记和小传,剧本勾勾画画不够,还要拿纸笔详细记录。
那天下午,从阳光灿烂的午后,一直到日薄西山,谈话室尾端一方天地间讨论声不断,连一向话少的钟思远都说的口干舌燥。
方知行问道:“南雁老师,郁然的焦虑症您有实例参考吗?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不太好把握患者的心境。”
南雁听完这个问题,眼神悠远的朝窗外看去,停顿许久都没有说话。
“……南雁老师?”
南雁应了一声,盯紧了天边一朵雪色的云,说:“没有参考,你问我好了。”
方知行顿了顿,试探性的提出自己的疑惑。几个来回过后,他发觉南雁对焦虑症的了解很深,从发病时的状态、心理变化、到用药后的副作用、难言的崩溃与痛苦,他平铺直叙的说,似乎没有半点情感波动,正因如此反而深刻的宛若亲身经历。
南雁隐在桌下的手无意识中攥紧了,他说:“那种感觉很简单,你知道自己有问题,知道这样不对,那样不行,但是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和行为。你无休止的沉浸在黑暗里,对外界的一切丧失感知能力,又在某一刻爆发出对全世界的恶意,就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抽象?”南雁终于将脸转了回来,笑容淡淡的,“你有过那种时候吗,对未来的一切感到迷茫,你会质疑生活的方向,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甚至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方知行抿起唇,有一瞬间的失神,钟思远留意到,他突然摸了一下自己的腿。
最后南雁说:“用这种感觉去演,你就是郁然。”
天黑了下去,这场交流接近尾声。
为表感谢,方知行和钟思远提邀请南雁共进晚餐,被后者婉言拒绝。
三人一同搭电梯去停车场,南雁看着镜子里全副武装的钟思远,不禁失笑:“当明星一点自由都没有,出入公共场合还要裹成这样。”
方知行想到书里郁然也有一段逃避社会的经历,联系到南雁本人的低调作为,问道:“南雁老师,您的书销量这么高,人却这么低调,是不想成为人群焦点吗?”
“我啊,”南雁笑着摇头,“我大概是放荡不羁爱自由。”
电梯“叮咚”一声,到达B1层,南雁与他们告别。
挥手转身,几步远之外,靠墙站着高个子男人。
南雁的脚步倏地停住。
男人从阴影中走来,明暗光线在英俊的面颊上交织,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疲惫。兴许是有外人在场,他欲言又止的看着南雁,克制的停在原地。
南雁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方知行和钟思远说:“随时联系,有机会再约。”
他们不傻,当即听出话外音,南雁的意思是让他们先走。
钟思远和方知行点头离开,一个转角过去,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唤:“言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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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10.
方知行坐上副驾,说:“开到地铁站把我放下就好。”
他又说了一下午话,咖啡越喝越渴,现在嗓子有点沙哑。
钟思远说:“水在扶手箱,自己拿。”
“奥。”方知行拿出一瓶纯净水,咕咚咕咚喝掉小半,擦擦嘴问,“你喝吗?”
海城华灯初上,钟思远摘了墨镜,摇头道:“不喝。”
回去路上气氛轻松不少,兴许是刚刚见过南雁的原因,方知行整个人都很开心,他这人一兴奋就话多,忍不住跟钟思远说:“我还以为南雁是带着黑框眼镜,头发留的很长,穿的很艺术那种类型,没想到这么年轻。”
钟思远觉得方知行描述的形象有点熟悉,半天想明白,这不是照着陈华的样子想的吗?他好无语,冷着脸没接腔。
方知行似乎习惯钟思远的冷漠,毕竟是能跟他待一整天,一整天自说自话把摄影师都聊尴尬的人。他拿出记录的小本子,就着车窗外的路灯翻看:“下午聊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我感觉南雁说的每句话都好深刻。”
钟思远打开车顶灯,车厢一下敞亮起来。
方知行没发觉,还在碎碎念:“……就好像亲身经历一样。”
钟思远转动方向盘,慢悠悠的:“本来就是亲身经历。”
方知行懵懂的看向他:“啊?”
“你没看过他的新闻?”
方知行一脸茫然:“什么新闻?”
钟思远开车间隙偏头看了方知行一眼:“几年前南雁被全网黑上了头条,你不知道?”
方知行放下手机,稍微坐正了些,问出口时暗含着小心翼翼:“……几年前?”
短暂的沉默后,钟思远说:“四年半。”
四年半,刚好是钟思远退团回国的时候。
方知行缓慢的眨了下眼睛,生怕触碰到什么似的:“我那时候不怎么上网。”
当年南雁被造谣金主包养,虽然头条很快被压下,澄清发的也很快,但事情还是闹的很大。当时的网络氛围没有现在宽松,“同性恋”三个字火球似的引爆所有吃瓜群众的好奇心,这事连公司不用智能机的清洁工都知道,方知行却对此一无所知。
钟思远甚至感觉到方知行一刹那的紧绷。
他刚想说点什么,方知行的手机就响了。
方知行看见来电人的时候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电话接通后声音也少见的生冷:“喂。”
“喂,卿卿,是舅舅。”
方知行看向窗外:“嗯,什么事?”
方知行父母过世后曾在他舅舅家住过一段时间,他当时年纪还很小,初中都没毕业,自己没法照顾自己。外婆就把他送到了舅舅家,舅舅家不大,两室一厅,他还有个表妹。没办法,只能他跟舅舅住一间,表妹和舅妈住一间,后来外婆身体不好,也接过来住。小小的房子住了五个人,方知行经常感觉自己是个外人,虽然外婆对他很好,舅舅对他也很好,但他知道舅妈不喜欢他,把他当成个累赘。
老的要照顾,两个小的也要养,时间一长,舅舅自然也觉得麻烦。
高中毕业那个暑假,恰好碰上韩国公司来国内选拔练习生,2000:1的比例,只挑两个人,方知行一声不响的报了名,意外被选中。
他摆脱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舅舅一家也松口气。
舅舅在电话里笑了笑:“你好久没回家了,外婆念叨你呢。”
方知行进组前给外婆打过电话,舅舅没道理不知道他在拍戏。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问道:“外婆身体怎么样?”
“外婆好着呢,就是想你了。”舅舅说,“你舅妈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剧组伙食不好,特地让我打电话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给你补补。”
方知行沉默一瞬,并不想去猜测舅舅语焉不详的试探目的为何:“直接说吧,要什么。”
钟思远敏感的眯起眼睛。
他从来没有见过方知行这个样子。
浑身上下竖着刺,充满戒备。
对方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方知行冷冷的抛下一句:“不可能。”
然后挂断了电话。
车厢重新安静下来,赶上晚高峰,马路有点堵。
钟思远踩了刹车,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状似无意的问:“有麻烦?”
方知行愣了愣,旋即轻笑一声,解释道:“没有,是我舅舅,喊我回家吃饭。”
钟思远没再说什么,他和方知行不再是那种关系,那人不想说的话,他也没有立场刨根问底。
接过电话后方知行就有点心不在焉,反应过来的时候早过了最近的地铁站。
“哎?地铁站过了啊。”
钟思远神色淡淡的:“忘了。”
“那你在前面停,我可以坐公交。”
“没事,这里离你家不远了。”
方知行看了眼窗外的路标,抱歉道:“对不起啊,耽误你时间了。”
后半程方知行安静不少,钟思远一车把他送到家楼下,比专职司机还贴心。
方知行掐住安全带,正值饭点,老旧小区的玻璃窗被烟火蒙上一层雾,他犹豫道:“要不要上楼坐坐?”
钟思远摇摇头:“不了。”
“哦。”方知行解开安全带,“那我走了,今天谢谢你,路上小心。”
钟思远岿然不动的等在原地,目送方知行进入楼道,那双冷然的眼睛里有情绪在翻涌,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沉。
顶层的灯开了,窗帘后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