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棠觅丝毫没有领悟到适可而止,眼见着一刻钟都过去了,她在他身上蹭着鼻涕眼泪,叭叭个不停。
陆无离深吸了口气,一手抚上她的后颈轻轻按住,缓缓低下头,寻到她耳畔,用一种极轻的气音,带着几分鬼畜的意味:“够了啊,我的忍耐力也是有限的。”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小姑娘打了个极响亮的哭嗝。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警告起了作用,亦或是她终于哭够了,陆无离没再听到她的哭声。
只是拉开距离时,她还怨怨地刮他一眼。
陆无离:“……”这真的是他最好脾气,最有耐心的一天了。
况且,他的疑虑可没有那么容易被消散。
在这个时候,棠觅稍稍调整好情绪后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乖乖地垂着头,等待着他的发问。
见她这副乖顺的样子,陆无离险些被气笑,这是吃定了方才他不会拿她怎么样是吗?
他声音清冷,比之前少了几分深沉:“只是你下的不是致命的药,说的话耶不足以让我信服。”
顿了顿,他垂眼盯着她,不错过她一丝的神情反应:“既然你说你的寻仇对象不是我,那是谁?”
棠觅方才哭得太忘我,身体还没缓过那个劲儿来,一顿一顿地抽噎着。
乍一听到陆无离的发问,棠觅吓得抽噎都顿了一下,迟了几秒后,“嗝”的一声打破寂静。
她咬了咬唇,想不好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陆无离蹙眉:“怎么?很难回答?”
顿了下,他忽地冷笑了声:“还是说,还没考虑好仇人是谁?”
棠觅:“……”
她噎了下,抬眸,用圆溜溜的水润大眼瞪着男人。
什么叫还没考虑好?!他这是暗指她在说谎吗?!
棠觅心知自己没在打消他对自己的猜疑,可是问题的答案……她该怎么说呢?
如果说谎,说一个势必要说无数个;如果不说,她该怎么解释事情的始末,还不被认为是疯子?
她太难了。
陆无离将她为难迟疑的神色尽收眼底,笑了声‘好心’又‘善意’提醒她:“我给你机会不是让你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
再拖延下去,他不知道又会怎么乱想,将她猜测成居心叵测刻意接近他杀害他的恶人。
棠觅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放弃挣扎般耷下了脑袋,轻声道:“她叫叶笙兰。”
☆、第五十二章
叶笙兰这个名字,在京城中,自然是耳熟能详。更莫说陆无离,一个曾经与她有过婚约的人。
听她声音低低吐出这几个字,陆无离眉梢轻挑:“她和你之间有什么仇?”
叶笙兰贵为太子妃,不是想去什么地方便能去的。太子妃一位,外出一次便是动辄几百号人跟着,必然声势浩大。况且见那日宫宴情况,叶笙兰的表现根本不曾认识她,她们之间能有什么血海深仇?
陆无离的发问在她的意料之中,棠觅紧紧咬唇,闭了闭眼,抬眸时目光清明,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她杀了我。”
她神情极度认真,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然而如果答案是这个,那这些问题都有了解释。
只是——
叶笙兰杀了她?
他更倾向于叶笙兰杀了她的亲人。
话音落下,片息间,她观察着他的神色反应,提心吊胆等待着迎接他的不信任与质疑。
因为偏偏他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烛火摇曳的地牢内,等了许久,也不见他露出一丝可笑不屑的神情。
陆无离那双勾人的眼直直地看着她,一旁的暖橘色烛火映衬,落入他眼底,眼里眸光流转。他似乎没有不相信,也没有相信。
态度不明,但仅仅是这样,没有立即否认她,足够让棠觅感动一番了。
因为这是一个多荒谬的理由啊。
他不动声色说:“说清楚。”
棠觅吸了吸鼻子,又抛出了下一个荒谬:“我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大人你可能不信,还有和这里一模一样的世界,”她垂下眼,神色落寞:“可是在那个世界上,我已经死了。”
陆无离手指微蜷,“你的意思是说,你在那个世界死了,又重新活到这个世界了?”
棠觅瞪圆了眼,他他他也太聪明了吧!
她还以为解释起来很麻烦,免不了多费口舌,谁知道他一下便猜出来了?
他看着她:“在那个世界是叶笙兰杀的你?”
棠觅点头,“也是……也是像这样的地方。”
“在那里,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也是大人将我救回来。只是那时候的我,胆小又懦弱,听外面传闻大人的威名便觉害怕。后来……”她吸了口气又轻轻吐出:“后来大人离开京城,我在府中住了几年后,有一回同太子偶遇了……”
微顿了下,她省去些后话,陆无离听出她言语的艰难:“不过没发生什么,后来被太子妃关起来了。”
她动了动,垂着的头微仰,环顾着四周,神情落寞:“就像这样的地方,在那里被关了一月后,她给我喂下毒酒。”
他眸光微动,同她看过来的温软目光对视。
她扯了扯嘴角,“再醒来,就是在边境大人救我的时候。”
一席话说完,棠觅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听进去多少。
最后的结果又是怎样?他相信吗?
棠觅垂眸,苦笑了声:“我知道这些话很荒谬,大人不相信是正常的。”
起初的时候,她也觉得是自己疯了,可她确实活了,是鲜活的一个人生存于这个世上。
之后当她确信自己重生,她开心激动,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激荡在她心中,久久无法平息。
“嗯,我不相信。”他突然出声,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如果他直接就相信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至极。
看吧,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她努力扯着嘴角,想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伤心落寞。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想笑就别笑,丑死了。”
棠觅:“……”
原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说的这些话,说出去恐怕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
如果是这样的答案,那么起初她如何知晓他的身份,之后对他府中道路熟悉如自家便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这个答案本身却是不合理的。
陆无离见她头都快埋到地底下了,抬手将她下巴抬起,拇指指腹在她晕红的眼角轻抚,喉结微滚:“反正给过你那么多机会了,再给你一次也无妨。”
棠觅没明白,眨了眨眼,有些发懵。
他玩弄似的拨弄她的眼睫,淡淡道:“证明给我看,你说你是被叶笙兰杀的,你说你要报仇,那就去报仇给我看。”
棠觅迷惑着。
他停下动作,微微俯身,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颚肌肤,寻到她耳边,沉声道:“杀了她。”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痒痒的,棠觅不自觉瑟缩了下脖颈,消化着他的话语。
杀了她?
她默了默,试探问他:“你……不在意吗?”
陆无离挑眉,“我为什么要在意?”
棠觅讷讷道:“就……你们之前婚约……”
陆无离嗤笑了声,“你也说是之前,我看上去像是一个念旧情的人?”
这句话不知怎的愉悦到她,棠觅眉梢终于舒展了些,“那大人你说的,只要我去杀了她,你就会相信我吗?”
陆无离轻嗯了声,掀了掀眼皮:“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眨眼,等待他的后话。
陆无离说:“给我下药是因为什么?”
棠觅一怔,同他对视时,分明看到他眼底氤氲的浅浅笑意,她就知道他这么聪明肯定知晓原因的,非要她亲口说出来才算!
棠觅无奈,脸颊红红:“大人你不是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他反问,扬唇轻笑:“我知道还会问你吗?”
“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样,”迎上他饶有兴致的目光,她放弃挣扎,“想让大人因为我留下来。”
“哦……”他拖长了声音,“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认,或者说,睡了你依然执意离开呢?”
睡了你……
棠觅脸色爆红,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如此直白地说出这话!还,还脸不红心不跳的!
她硬着头皮接下去:“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那样做。”
闻声,陆无离鼻腔中溢出一丝轻笑,低声道:“看来你是真的不了解我。”
“嗯?”棠觅不解。
“没什么,”陆无离道:“其实刚刚问你的,不是这个问题。”
棠觅:“……”
接收到她控诉的眼神,陆无离泰然自若无辜状:“是你自己想歪了。”
“……”
见她眼圈又红了,保不齐下一刻就哭上了,陆无离忍住笑:“我是想问你,为何想让我留下?”
这个问题很简单,只是棠觅犹豫要不要将另一件事告诉他。
她想了想,左右那些荒谬的事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目光软软说:“大人在身边我安心些。”
顿了顿,又道:“还有个原因,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的故事和上一世全部衔接上了。”
说到这里,陆无离清晰捕捉到她眼底的后怕。
不知怎的,一想到梦里的画面,那股子窒息感直压迫得她无比难受。
棠觅稍稍调整过后,轻声道:“在那个梦中,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大约……也是边境吧。我看到大人领兵同人征战,随后不久,有一行举着萧国战旗的兵队赶了过来。”
她停顿了下,压下心口的不适,喉咙涩涩的:“我以为那是来援助大人的,可是……”
陆无离已经大致猜到,可她坚持说完:“可是那些人和敌军一起攻打你们,最后,我看到有很多的箭朝你射去。”
终于艰难的将那场画面叙述完毕,棠觅眸光带着几分乞求:“大人,你别去了好不好……”
陆无离张口,想说那只是梦而已。不过,这京城也不是没有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况且那个人,恐怕真的能做得出来。
思及此,陆无离问她:“梦里有没有别的细节是你忽略了的?”
棠觅想了想,果断地摇摇头。
当时场面太过混乱,又令她太过震惊,如果真的被她忽略,那她现在也是想不起来了。
在这个时候,棠觅眼前似有白光一闪,忽然想到什么。
她神情一震:“我记得喝下毒酒前,叶笙兰曾对我说过一些话!”
当时她未曾多想,后来有了那个梦她才有了猜疑。
陆无离眼眸微眯:“是什么?”
棠觅回想着当初,记忆犹新。
“我早知你这般容貌终是害人害己,不该留你至今。去吧,喝下这杯酒你就能与陆无离相见了。”
“陆,陆大人。”
“他……很快就会下去陪你。”
……
“本来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何意,可是联想到不久前的梦,好像就可以解释了。”
话到这里,一切的迷雾按照她的说法都有了解释。
陆无离倏地起身,衣袂轻摆,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到烛火边。
他垂眸,银质的面具在昏黄的烛火旁染了颜色,冰凉冷冽中增添了几分柔和。
此刻还不能定义她话语的真假。
陆无离摊开手掌,目光落在那才愈合不久,粉色疤痕的手心上。忽然想起,前几日他曾做过的那场梦。
当时觉得那场梦无厘头,可如今,和她所说倒是可以对上号。
她说她被关在暗牢里,在那里面,面对的是什么,会收到怎样的折磨可想而知。
明明她所言都有极大的可能是编造出来的,可陆无离不知该如何诉说此刻心底的怪异情绪,不爽,非常的不爽。
可是这种不爽缘何而来,他又不甚明白。
直觉告诉他,是因为他身后那个哭唧唧磨人的小姑娘;理智又告诉他,他的情绪不应该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变得不可控。
可事情发展下去,那股子不爽烦躁感几乎蔓延至全身。
不是因为她还能因为什么?
听到她说她是重生来的,他没什么太大情绪变动,因为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般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并非绝无可能。当然,他自然认为捏造的可能性更大,除非她能够证明自己;然而听到她说她的仇人是叶笙兰时,他最多只是略略惊讶罢了。
可最后,他听到她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想起梦里所见,她奄奄一息的模样,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鞭子,她连痛呼都无力发出的场景,那股子一直被他掌控得很好的情绪忽然就变得脆弱不堪,轻易便受到影响。
他在意的是这件事。
——他为什么唯一在意的是这件事?
如若要深究,结论显而易见。
不是因为在意一个人,又怎么会因她而情绪浮动?
他敛眸,掩去眼底沉沉,指腹缓慢摩挲。
不论她说的是否属实,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可以重活一世。
萧慎和叶笙兰……呵,也不重要,不过是换个储君罢了,全看他愿不愿。
棠觅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动弹一下,几乎以为他是站着睡着了。
她半跪着腿都僵了,终于,陆无离衣袖小幅度轻轻摆动,随即身后的她闻得一声极轻的低笑。男子终于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