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点了点头,却见那女郎脚下退后两步,脸上笑得狡黠,“桓郎君,多谢你啦!我...我须得去寻我阿父阿母了,不然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一定很着急!”
话音刚落,她就像只兔子似的,“蹭”地一下跑远了。
窈窕的背影,跑起来时,连腰间的束带都跟着在身后一上一下的,活泼极了。
...鞋子没掉,跑得还真快。
掌心里的小手被抽走了,可他的手中还是残存着一种格外的滑腻之感。
把指尖放到鼻下,他闻到了女儿家身上那独属的香气。
... ...
今年的元会与历次都不同,司马衍为了庆贺平叛大胜,将入席条件放得极宽。此次朝廷中一定品阶以上的重臣,均可携家带口,一并参与这场晋廷最盛大的宴会。
无忧赶回来的时候,只见大殿之内,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乍一看去,几乎整个晋廷的显贵全部都到场了。
她粗略地转了一圈,虽没见着阿父的影子,却收获了一众士族子弟望来的惊艳视线。
就在无忧不情愿地往阿母身边蹭过去的时候,正巧阿父和庾阐跨进了殿门。
庾阐是阿父的好友,他与庾亮同属颍川庾氏,其人善于写诗作赋,在当今文坛可谓拔擢风流、一时之秀。
只见他一捋胡须,眼里放光,同阿父更是说得眉飞色舞,想来定是文采勃发,又有了些新的灵感。
无忧回头看看阿母,赶忙溜到了阿父身边去。
... ...
无忧人未至,声先至,曹统只听得一声脆生生的“阿父!”
再一抬头,只见自家女儿如一朵将开的荷,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
庾阐常来曹宅中拜访,故而与无忧也很是相熟。
小女郎在吴郡的这两年变化很大,庾阐乍见,亦是目露赞赏之色。他手中捋须不停,嘴上却是笑道,“曹家芝兰,时年正华,也不知他日会嫁入哪家公门去啊?!”
大庭广众之下,无忧不好反驳,她眼睛里朝庾阐喷了喷怒火,又把小嘴对他一努。
裙角一转,她却是娇怯上前,牵起了父亲的衣角,“阿父——”
曹统笑?着与庾阐辞别,转而对女儿道,“你阿母呢?”
无忧往临海公主的方向一瞧,道,“阿母在那边...”说着,她凑到曹统身边,小声道,“阿父,这里太没劲了,我方才偷偷出去玩了一会儿。等下阿母若是问起,你就说我方才一直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自家女儿的性子,活泼又跳脱。若是把她关在这殿内,只去听那些妇人的八卦,也真是为难了她。
曹统拍了拍女儿的手,笑道,“好,放心吧。”
... ...
再一阵钟声响,宫中内侍接连而出,殿内稍安了些,众人这才分坐。
女儿一去便不见踪影,临海公主已派人出去寻。
分坐之时,她四处张望,但见女儿和丈夫在自家位置上谈得正欢。她这才放下心来,上了前去,佯作怒火一般坐在了女儿身边,点着她的小脸道,“你这个死囡囡,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回来了也不声不响的,就不知道告诉我一声?!”
“你是要吓死你的阿母吗?!”
“我瞧阿母忙着说话,就没敢过去打扰嘛。”无忧嘻嘻笑着,再躲到了父亲的身后,口中道,“阿父,你瞧,阿母好凶啊!”
曹统适时按抚住临海公主的手,跟着笑道,“阿奴,我代无忧向你求个情,你就饶了她吧。”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女儿。
一大一小凑在一块,臭味相投,互相包庇,临海公主觉得她又开始头疼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叹了口气。
可叹气归叹气,临海公主再将眼往丈夫身上一横,却是直接把那壶放在曹统面前的屠苏酒移到了自己这边,“好,好,你们父女俩倒是齐心。那今儿晚上,你便一口酒也不许喝,改喝茶吧!”
一家人笑闹不止,却听钟鼓再响,殿内很快就肃静下来。
继而又见,王导、庾亮二人先后步入殿中。
而后,戴着白纱高屋帽的司马衍在众内侍的簇拥下,最后步上了皇帝的坐塌。
... ...
在过去的一年中,江左虽是出了不小的乱子,但总算是平稳地度过了。
总领朝政的王导先立当庭,回顾了一番去岁的波折与成绩。
无忧只听了开头的第一句就开始神游天外。
好歹这是晋廷最隆重的元会盛典...无忧默默地坐在原位,神情看似端庄,可她低垂的眼光已经把面前漆瓶里头插得那只黄梅观察了无数回。
那一根枝子上面开了多少的花,她都给查得一清二楚。
司马衍坐在最上首,听得也是无趣极了。但王导为三代老臣,于晋之功,不下管夷吾之于齐。
为表尊敬,司马衍遂不动脖子的方向,眼睛里的视线却是慢慢转动,从远处殿外的夜空看向了近处的人群。
殿内左侧,为首而坐的便是王导一家,此刻王导起身,露出后方的王二郎夫妇;而殿内右侧,打头的便是大舅庾亮一家,庾亮后方再不远处,夹在庾家当中那个一身青衣、坐姿笔挺的,便是近来声名大盛的桓崇。
王、庾两家,壁垒分明,门阀分野之势就在眼前。
司马衍微微皱了皱眉,他的视线再一转,却是在首排的侧偏处,看到了临海姑母一家。
当他的视线再转,落到无忧身上的时候,司马衍便再移不开眼睛了。
... ...
无忧的美,再是昏黄的灯光,也遮掩不住。
她坐在那里,就好像殿上静静地开出了一朵花。
她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如果她现在能抬起头来,就会看到,他正在看她!
不如等过了今日,便和大舅商议,先和无忧把亲事定下吧...
司马衍脑中浮想联翩,这时耳中却听到有人轻咳一声,他慌忙回神,却见阶下的大舅眼神凌厉,向自己示意。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王导已经讲完了。
司马衍也跟着轻咳一声,缓解尴尬,他向王导伸手,做个“请”的手势,道,“王公辛苦,请坐。”
王导的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万事不显,他向皇帝颔首,逸逸然地便坐了下来。
紧接着,司马衍再请大舅庾亮讲话。
天子毕竟年少,司马衍一开始还是认真听着的,不一会儿便眼神飘忽,又跑到了无忧的身上。
这一看,却让他眼前一亮,妙趣横生。
... ...
无忧枯坐了这么一会儿,似乎也不大耐烦了。
却见女郎的眼光向左右瞟去,发现没人注意她,她悄咪咪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在自己的空碟子里玩起了叠豆子的游戏。
只见她微微抬手,用筷子把自己面前那碟酱豆里的豆子一颗颗地挑出来,随后,她再一筷一个,想要将这些豆子叠成一个高高的豆塔。
头几次,无忧刚叠了两个豆子,便落了下去,可她毫不气馁,屡败屡战,一双大眼睛就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豆子,小嘴微鼓,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非要把这些豆子摞成一只宝塔不可。
无忧夹得专注,司马衍看得专注,他甚至在心里为她默数着,“一、二、三...”
失败数次,无忧很快就找到了窍门,却见她先把每一颗豆子身上裹一层酱,然后再垒,眼见着已经要垒上第七颗了。
“陛下、陛下...”这时,却听一旁的内侍不住地小声提醒。
司马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庾亮面露不虞之色,口中再道,“陛下,值此元日盛会,当为荆州军、扬州军中此次平叛的有功之士施以嘉奖,以资鼓励。”
司马衍忙点头道,“大舅说得是,稍后我便拟旨褒奖,以慰军心。”
庾亮拱手称谢,再伸手示意,让桓崇起身。
只听他道,“另,这位桓崇桓子昂,在此次平叛中击杀郭默之子,又将郭默生擒,立下大功。但他目前尚未升迁,此番刚好请陛下依功定品。”
司马衍急着去瞧无忧,哪里耐烦去忙这些?!
再有,他一来不熟军务,二来又厌恶桓崇。若是此番授予他的官职太低,恐怕众人心中不服;授予他的官职太高,他自己又心中不服。
于是他自作聪明,哈哈一笑,道,“桓郎君平叛安丨邦,立下汗马功劳。朕自当重重嘉奖。”
“但今日元会,朕破例,特准卿一愿。以此军功换取奖励,至于奖励为何,由卿自许,何如?”
... ...
司马衍的原意,就是拖着桓崇,难为他一道。
若他提得太离谱,自会有人反对;若他提得太卑微,那就刚好剩下了朝廷的钱粮。
无论如何,他司马衍是不吃亏的。
司马衍心中正美滋滋,不料他的话音刚落,阶下桓崇的眼神就放了亮光,。
“噗通”一声,桓崇膝盖一弯,竟是头一回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了这司马家的小皇帝面前。
司马衍一怔,轻蔑一笑,道,“哦?看来卿的心中,早有所愿?”
桓崇抱拳道,“正是。”
那人抬起头来,声音朗朗,“臣,心仪临海长公主之女——乐安县主久矣。今蒙皇恩,臣愿以一身之军功,只求娶县主一人。”
☆、第 37 章
无忧夹豆子的小手一抖, 那座眼看着就要垒好的小小豆塔, “骨碌碌”地便是滚了一案。
她再慢慢地抬起头来, 一向精明灵动的小脸上罕见地显出些呆滞之色,小小的嘴巴也因着惊讶, 张成了个小小的圆。
看着这样的女儿,临海公主可是心疼坏了。
她一把将无忧手中的筷子抽出,双臂一张,便把自家女儿搂在了怀里。
阿母的怀抱,很软、很紧,紧得仿佛她们下一刻就要分别一般。
无忧贴在她的胸前,甚至能感受到一呼一吸间,她胸口那上上下下的起伏。
阿母, 一定担心坏了...
无忧眨了眨眼,小手轻轻扯扯她的衣襟,软声安慰道, “阿母...你别忧心...”
到了这时候, 反倒是女儿在安慰自己...
临海公主慢慢安定下来, 她微微放松了怀抱, 一低头,视线再对上女儿那乖巧红润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阵的难受。
她暗地里将那司马衍与桓崇痛骂了无数回, 嘴上却尽力用最柔软的声音回道,“乖无忧,你放心, 阿母还活着呢!有阿母在...谁都抢不走你去!”
... ...
司马衍只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突突跳,而且越跳,越是厉害。
昔年苏峻之乱、母亲庾太后过世时,他的右眼皮就是这样跳得。
而现在,那眼皮又开始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频率跳动起来。
他唇角挂着的轻蔑神色早就无影无踪,脸上取而代之的,先是错愕,再是震怒,“桓崇!....你!”
他没说出口的是,你怎么敢?!
天子一语,便是金口玉言,旨意一旦出口,便再无转圜之机。
阶下的桓崇,却是平静极了,他沉声道,“陛下,臣之所愿,仅此而已。”
那人顿了顿,再利落行礼,“还望陛下...成全!”
... ...
司马衍悔不当初。
无忧,不只是一个貌美过人的女郎,更是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要一直抓住不放的美梦。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他和无忧长大后,举行大婚的场景。
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到婚后,便让无忧给自己生几个孩子,生几个只属于他们的孩子,有儿子,也有女儿...等到老了,他便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和无忧去过那自在逍遥的日子。
她喜欢鲜花,他便亲手为她栽花、折花;她喜欢美景,他便带她游遍晋廷境内的山川。
他是皇帝,就算是个要与门阀相融相争的皇帝,他的话还是这晋廷中至高无上的圣旨。
也因此,他对无忧势在必得。
他甚至,已经打算去向姑母提亲了...
可是这个桓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军汉,竟然在中间横插了一刀。
他摆出的架势谦卑,好像什么都不要;可再一开口,却是贪心到了极点!
他要的人,是他爱逾生命的存在!
... ...
其时,满座皆惊。
自两年前的重九宴后,健康城中便有一语流传:曹公之女,容色堪比洛神仙子。
可惜的是,美人皎如明月,却早早地就被陛下惦记于心。
尤其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陛下于盛筵之上延误许久,其实只是为了在那小女郎归家之时,亲手送上一枚传情的花球。
此等风流雅事,建康城内人尽皆知。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桓崇竟是个头壳极硬的。
陛下许他一愿,他居然来个大开口,上来便直接提出,要娶那位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美人。
... ...
大殿之中,噤若寒蝉,时有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些冬日里的冷与寒。
燃得再辉煌的灯火,也驱不走这股寒意。
杜陵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阶上望去,却见司马衍一面的脸颊之上也在不住地抽搐。
她微微别开眼去,心中的滋味儿,既酸又涩。
等再往无忧地方向看去,却见无忧正伏在临海公主的怀里,似是在哭泣。
无忧哭了,她也难过。
可难过了一阵之后,在她的心底,似乎又隐隐升起了别一种的雀跃。
... ...
王二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倨傲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