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第十八只鸟了,”简桥说,“取个名字。”
顾郁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说:“简桥桥。”
“嗯?”简桥应声道。
顾郁偏过头,在朦胧暗淡的光线里径直看向他的眼睛。
简桥也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我说,第十八只鸟,”顾郁说道,“叫简桥桥。”
简桥笑了起来:“我是鸟?”
顾郁点头。
“等等,”简桥难以置信地再次确定,“在你心里,我就是个鸟?”
“不是那种鸟,”顾郁费力地跟他解释着,把手抬起来装作翅膀扇了两下,“是那种鸟。”
简桥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撑着沙发,低头看他:“睡觉了行吗?”
“我小时候,霸王龙两块钱一个,”顾郁伸手比了个“三”,“很大的龙就很贵,我从来都没有,同学都笑我。”
“好好,”简桥说,“给你买贵的。”
“可我不敢说啊!”顾郁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其实眼神都是涣散的,估计什么也看不清楚,“万一奶奶不要我了怎么办!我都没地儿去了!”
“好好,”简桥哄他道,“有地儿去,我不是在这儿吗。”
“他们才不知道,我爷爷有好多钱,”顾郁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根本花不完。”
“对啊,”简桥说,“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
“爷爷的不是我的,”顾郁很认真的指着自己,“爷爷说,我的才是我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绕呢,简桥没太想明白。
“叽叽叽叽啾。”顾郁严肃地说。
这下简桥更不明白了,一头雾水地问:“……什么?”
“叽叽叽啾,”顾郁凑近了在他耳边鬼鬼祟祟地低语,“别说出去,我们都是一棵树上的鸟。”
简桥皱了皱眉。
顾郁突然用奇怪的音调唱了起来:“我们都是小小鸟,我们爱吃海底捞,一天三顿,管饱……”
“行,这时候还不忘押韵呢,”简桥伸手托住他的后背,“到床上去了啊。”
“小鸟睡鸟巢,我睡大街上~”顾郁接着唱,“街上有坏蛋,一拳把鸟打散~”
“好了,”简桥给他盖好被子,“睡了。”
顾郁点头,乖巧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念叨:“我吧,确实有点儿……有点儿饿了,我就先吃了。”
简桥哭笑不得:“行。”
把他哄睡着之后,简桥在工作室里翻翻找找,拿来了画架和颜料,开始默不作声地画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画笔在纸面上划过的刷刷声,还有顾郁睡着之后的清浅的呼吸声。
到了大半夜,顾郁突然哼哼唧唧地醒了,睁开眼倏然一愣。
顾郁:“你在画我?”
简桥:“没。”
顾郁:“你画架都对着我呢?”
简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怎么想起来画油画了,颜料臭死了。”顾郁说。
“不臭,”简桥说,“也不是油画。”
“管你什么画。在我锁骨上画个吻痕吧,”顾郁说,“要很妖艳的那种烈焰红唇,表现出我是个浪荡不检点的野男人。”
简桥震惊:“你说什么?”
顾郁有点儿不好意思,红着脸挡住了眼睛:“没什么。”
简桥轻叹一声,放下画笔:“写生的时候,只能看见什么画什么。”
顾郁懵懂地看着他,眼神里还有没消散的倦意。
简桥突然起身,绕过画架扑到床前,扯开他的领口,在他的锁骨上吻了下去。
顾郁措手不及,惊得瞪大了眼睛,一下子睡意全无。肩上温润的方寸柔软,伴随着火热的呼吸,猛地往他心底钻。
“简桥。”顾郁突然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简桥抬起头来,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近得感受得到他的温热的呼吸。
“把我藏起来吧。”顾郁的脸上带着红晕,裹挟着酒精味的气息轻轻喷在简桥的唇上,他眼神迷蒙,带着轻盈的雾气,嘴唇绯红像是五月的樱桃。
“别让别人看见我,别人外界注意我,”顾郁像是询问一般地往前探了些,问道,“好不好?”
简桥看着窗外,看着离地几千米的白云,看着这片湛蓝的铺满光亮的天空,靠着窗户,默然闭上了眼睛。
等下了飞机,他才看见顾郁给他发来的消息,拖着轰轰作响吵得人心烦的行李箱打了个电话。
“喂?”简桥出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顾郁开门见山地问。
前脚刚着地,后脚又问啥时候倒回去?这什么逻辑?
简桥:“年后吧,怎么?”
“没什么,我已经回画舟堂了……”顾郁在转椅上转来转去,盯着前面目不转睛,犹疑地问,“我昨天没干什么很毁我一世英名的事儿吧?”
“没有,”简桥说,“除了满屋子跑说自己是秃鹫之外。”
“哦。”顾郁难堪地抹了把脸。
路旁一辆汽车驶过,冷清从旁边拉了简桥一把。
简桥站住脚:“还有要说的吗?”
“没了,”顾郁答道,“拜。”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看着眼前的画。
这是油画吗?不是?是水彩?也不是?
顾郁分不太清。画上有一个人躺在床沿,画面截在他肩膀及以上的部位,没有画眼睛鼻子嘴,所有东西都被朦胧而抽象的色彩所覆盖。
然而在这个人影的身旁,坐着一些很不符合整体画风的小恐龙,蓝色的绿色的灰色的,五彩缤纷,小巧可爱。
在人影的领口旁还有一个浅浅的粉嫩的痕迹,让身体的线条和光晕更加撩人。
顾郁咬着手指想了想,低头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冷清顿了顿脚步,停了下来。简桥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冷清不在身旁了。
他回头去看,冷清仰着头看着灰白的天空,高处飘落小小的雪花,晶莹剔透的冰晶轻飘飘醉倒在他的肩头。
啊,原来在下雪。
地上堆积起一层薄薄的雪,能看见一路踩过来的脚印。冷清伸出手,雪花盈盈落在指尖。
在南方不太看得到这样的雪。当雪花再一次包裹世界,故乡也愈加亲切起来。
简桥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雪,放在手上轻轻握紧,捏碎了。
要是顾郁也能看见就好了,这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看过二十个湿冷冬日的少年,也会想看一场痛快的鹅毛大雪吧。
冷清默然感受了一会儿,赶路之前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是一片落在他指尖的,构造得近乎完美的雪花,镜头一拉进,他就兀自笑了笑。
简桥见他这么开心,也就默不作声安静等待。他蹲下来,捏了两个团子叠在一起,大团子叠小团子,让它倒在雪地里。
-下午13:23-
辰沙与果灰:【图片】
媚娘和来福:下雪了吗!!!!!
辰沙与果灰:嗯。
媚娘和来福:你堆的雪人好丑。
辰沙与果灰:……
辰沙与果灰:我堆的是昨晚的你。
辰沙与果灰:穿着羽绒服缩在沙发上的你,就是这个丑样子。
媚娘和来福:?
媚娘和来福:?????
辰沙与果灰:【柴犬邪魅一笑表情包】
【系统提示: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辰沙与果灰:?????????
【系统提示:您的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好嘛,您的小祖宗一句也说不得。
简桥无可奈何,退出了聊天框,打开朋友圈,看见了一条新的动态。
-下午13:24-
冷冷清清:一路向北。【图片】
简桥点开图片,是他刚才照的指尖完美雪花。下面已经有一条回复——
向涵不易:你倒是一路向北了,我一屁股傻坐。
易向涵关掉手机,百无聊赖地坐在火车站,撑着脑袋苦等。
手机里突然蹦出来几条新消息。
-下午13:25-
椰奶西米露:师姐,还没上车吗?【猫咪歪头表情包】
向涵不易:没,都进站了才知道延误五小时,烦死了。【熊猫发火表情包】
椰奶西米露:那你要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待着哦,外面下雨了。
向涵不易:【狗狗点头表情包】
易向涵回完消息,退出聊天界面看了一眼手机,往身后的铁网一靠,喃喃自语:“狗老郑,居然敢不回我消息,你命没了。”
过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她打开手机里消磨时间的小游戏玩了起来,每一把都像是奔着死去的。
有人突然拍了拍身后的铁栅栏,吓得她惊慌失措手机都没抓稳,直接哐当摔到了地上。
易向涵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捍卫个人财产安全的正义之火熊熊燃烧,她抓起手机就往外大义凛然地一指:“你赔!”
“嗯?”易向涵看见隔着一面铁网的人,看了看手机屏幕,抬头又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好在附近,”徐水蓝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师姐,要喝奶茶吗?”
“你要是能从这个网里塞过来,我佩服你。”易向涵说。
徐水蓝想了想,给奶茶插上吸管,把吸管从铁网里钻了过去,笑起来:“这样就可以啦。”
我堂堂画舟堂大师姐,一人之下八人两狗之上,趴在火车站的铁网上跟个乞丐似的喝别人手里的奶茶,像话么?像话么!
易向涵眼皮子一抬:“什么味道的?”
“椰奶西米露。”徐水蓝回答道。
哼,椰奶西米露,小孩子家家喝的东西。
易向涵翘着腿晃了晃,眼皮子又一抬:“就一口?”
徐水蓝把奶茶往里凑了点儿,易向涵靠近,脑门抵着铁网喝了一口。
徐水蓝:“师姐,你刚刚那样,好像冷清师兄画的《无言少女》啊。”
易向涵把嘴里的西米都嚼完,才挑眉看向他:“你是说我是少女咯?”
“我是说……”徐水蓝支支吾吾,没说出口。
“嘁,半天想不出一句好听的。”易向涵转回去,不理他了。
徐水蓝再次搭话:“师姐,冷清师兄的画风跟你的好不一样。我看有人说,市井风格最喜欢你了。”
易向涵听见立马转过来,神采奕奕地看着他:“是吧!这种风格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的。当时师父还说我没规矩不成器,不收我。”
“真的?为什么?”徐水蓝问道。
“那会儿拜师才没有你们这么容易呢,我妈带着我去画舟堂求了三次……”易向涵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往事,徐水蓝隔着一面网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一抹笑,看着她直点头。
“……给老娘那个气啊,第一次见赵觅山我就说这人绝对是个直男,”易向涵接着吐槽,“有一回我休息室睡觉,顾小宝非说我溜出去买冰棍了,我一觉醒来无缘无故被罚抄顾千凡臭美散文集。”
“哈哈哈……”徐水蓝笑得前仰后合,“上回师父问我会不会跳交谊舞,我说不会,师父说我成天就知道画画画!舞都不会跳,干脆饭都不会吃得了!”
“哎呀那个糟老头儿一天天的花样可多了……”
两人扯东扯西地聊了很久,气氛很融洽,空气里很快乐,冷气都被驱逐走,只剩下越来越热的他们。
“啊,该上车了,”易向涵站起来拉着行李箱,朝他挥了挥手,“走喽。”
徐水蓝点点头:“师姐,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他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才转过身靠着铁网,提起了手里的奶茶。
过了几小时,奶茶早就凉了。
吸管上有一个淡淡的口红印。
徐水蓝凑近,小心翼翼地咬住吸管,喝了一口。
回忆的味道。
我说你是少女。
我还想说……
你像画里走出来一样美丽。
☆、39
除夕夜,年夜饭。
顾郁望着眼前满满一桌丰盛佳肴出了神。身旁坐着几个吵闹的小孩,对面是两对半生半熟的人,顾老头儿坐在上席喜笑颜开。
桌上还有个男生,据说是他的远房亲戚,从国外回来,正在度过自己的间隔年。这男生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嬉嬉笑笑讨喜得很,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逗得一桌子人捧腹大笑。
每个人都分享着自己的生活,一起笑,一起闹,喝豆奶和汽水,吃准备了大半个月的年货。
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小品里还是那些年年出现的老面孔,一句台词能让台下哄堂大笑。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顾郁鬼使神差地想到鲁迅先生写下的这句话。
吵闹吗?
很吵啊。
但是看起来,每个人都真的很快乐啊。
他怎么会答应来吃这顿不属于他的年夜饭呢?
他怎么会接受和曾经的父母面对面却都假装若无其事呢?
他怎么能够像现在一样,竟然微笑着对顾天柏的敬酒说“谢谢”呢?
好想逃走。
好想睡觉。
好累。
放假之后顾郁接手了一个俄罗斯乐队的翻译工作,每天他们出门他都得跟着,演出也好,逛街也好,甚至出去约会他也得看着别人亲亲。
今天已经奔走一整天了,连家都没回就来到这里。
这就是顾天柏的家啊。
真气派。
不愧是大老板了。
那个女人肯定很幸福吧。
她看起来很懂事啊,知书达理有涵养。
也就二三十岁吧。
哼,顾天柏。
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顾郁悄悄离开了饭桌,来到了阳台。
这里视野开阔,冷风阵阵。路上三三两两散落着行人。
他们匆匆往家赶,楼房里的哪一盏灯火是为他们而亮呢?
那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拿着蛋糕,可能准备跟老婆度过结婚后的第一个新年。
那个老太太步履蹒跚,杵着拐杖,脸上喜滋滋的,身旁有年轻人作伴。
想……
想抽支烟。
抽烟是什么感觉?
顾郁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了手机,点亮屏幕,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了“枸杞”。
他犹疑一瞬,指尖在那串数字上面停顿,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关掉屏幕放进了口袋。
手机刚滚进衣兜里就炸毛似的响了起来。
顾郁立刻抓出来,看见来电显示,心情一下子扬了起来,飞上夜空化作转圈的星星。
“喂?”简桥的声音传来。
“嗯。”顾郁应声。
“……在干嘛呢?”简桥问。
“没干嘛,阳台上吹风,”顾郁说,“吃年夜饭了?”
“嗯,刚吃完。”简桥回答。
“看春晚没?”顾郁又问。
“正在看。民族舞,看不太懂,”简桥说,“怎么没跟大家在一起?”
“他们正闹着呢,我出来放松一下。”顾郁答道。
简桥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老爸正和爷爷奶奶吵哄哄地聊天,老妈正收拾桌子。电视上放着的春晚只有他一个人看,其余几个人偶尔瞥一眼说一句。
这样挺好的,其乐融融。
他拿着手机,压低了声音:“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