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重逢的年夜饭桌上他又开始讲笑话,一个接一个,大人和小孩都被他逗笑了,只有顾郁仍然沉默,心不在焉地盯着一桌菜发呆。
那天晚上他挤到顾郁躺着的床上,问顾郁是不是跟男朋友在聊天。
他猜对了。
顾郁的手机在夜晚零点零分亮起来,关梨看了一眼身旁已经睡熟的人,默然替他回复了一句“新年快乐”。
关梨觉得自己没什么难过的,因为他对什么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包括关于他的一切。
他记得那一年寄住在画舟堂的日子,他和顾郁一起去公园打球,一起去遛狗,他现在不太记得球场有几个篮筐,也不太记得几只狗都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顾郁笑起来很好看。
当然,自始至终,这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顾郁的一生,都专一且深情地爱着一个人。哪怕是在后来简桥并不存在的莫斯科时光里,他心里也没能钻进第二个。
“你才毕业,知道这份工作多难得吗?”他母亲开始了第一番数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推了这么好的机会,跑去什么莫斯科,人生地不熟的,你连俄语都不会讲。”
想什么,当然是在想那个人啊。
妈,他会有出息的,会奋斗进取,会大有作为,为成为一颗众人仰望的璀璨星辰。
所以呢?
关梨终究没说出口。
可是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抵达莫斯科的第一天,他躺在顾郁公寓的床上,顾郁躺在沙发上。深夜,旁边突然出声,轻悄悄地划破沉寂。“小梨,睡着了吗?”
关梨对其他所有人都说自己叫关梨,只有遇见顾郁的时候说叫关小梨。
平常都是爸妈会这样叫他,他想听听顾郁这样叫他是什么感觉。
庆幸的是,顾郁非但不觉得这样叫很肉麻,反而一叫就是好多年。
他翻了个身,回答道:“还没。”
“小梨,恭喜你成为我公寓的第一位客人,”顾郁没头没脑地说,“前两年根本都没钱出来租房子。”
“闭嘴吧,穷光蛋。”关梨嘲笑他。
“谢谢你啊,小梨,有你在我安心多了,”顾郁的声音懒懒的,低低沉沉像在睡着的边缘,又带着些许温润的笑意,“晚安。”
关梨轻呼一口气,眨了眨眼,盯着屋里静谧的黑暗,轻轻应了一声,“嗯。”
关妈妈有一件事没说错,关梨确实不会说俄语,还可能是全莫斯科唯一一个不会说俄语的人。
就连过路的旅客或许都能说两句“你好”和“谢谢”,但他不会。
不是不会,而是不会。
那几年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样美好,关梨喜欢问顾郁一切问题,每个事物都想让顾郁给他翻译一下。
他可能是堂堂名牌大学博士生见过最蠢的人,有些单词就连牙牙学语的两岁小孩都能学会,但关梨学不会。
后来他买了一辆车,顾郁那个蠢货竟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喜欢每天早晚“顺路”送他上下班,尤其是有些冬日的清晨,他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坐上车,就连系着领带的手指都在犯困。
他不喜欢顾郁去应酬,更不喜欢他醉意朦胧几乎昏睡的状态下还哑声叫简桥的名字。汽车在夜晚的街道飞驰,身边的人已经睡去。一切都让人觉得没有希望,就像眼前的道路看不到尽头。
还要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还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
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也等着和你相遇。
有次关梨病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能第一次见识专治不服的冬季莫斯科,正常人都会病一下。
大发善心的顾郁下班后提着一堆蔬菜到他家来看望他。
“好点了没?”顾郁问道。
“没,给我选块墓碑吧,”关梨捂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答道,红着眼望向他,“我想吃番茄炒蛋。”
“你能不能让我歇会儿啊,一天天的要求那么多。”顾郁坐在床沿,靠着床头,关梨一转头就面向他的屁股蛋儿。
这样的态度让关梨很是不满,他气不过,伸手推了他的屁股蛋儿一把,转过身背对他,低声道:“讨厌你。”
闻言顾郁乐了,“我还讨厌你呢,帐都算不对的笨蛋。”
过了会儿,他还是站了起来,“你现在不能吃鸡蛋。我就给你炒个番茄行吧?”
“没有鸡蛋我吃什么?我从来不吃番茄。”关梨又转回来,看着他非常严肃地说道。
“傻瓜笨蛋幼稚鬼,神经兮兮作妖王,”顾郁笑着骂了一长串,“睡吧。我去做饭了。”
“……喂,等下,”关梨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捧出一个礼盒,“给你。”
顾郁一边扯松领带,一边扯下礼盒的彩带。关梨看着他,感觉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搭积木不用看图纸的聪明鬼。他还可以一手画圆一手画方、一边写论文一边唱歌、一边下棋一边看报告。
他总是很聪明。
礼盒被打开,顾郁看了一眼,笑了,把领带扔在一旁,拿起围裙系在身上。“年年都是这个,没新意。你对你的小舅就这么敷衍。”
一点都不敷衍。礼物是圣瓦西里大教堂的积木模型,关梨没顾郁那么厉害,他要看着图纸一个个地拼接起来,花了好几个夜晚。
至于顾郁,他其实也没那么聪明。
好多话都听不懂,好多眼神都看不明白。
他真的是个没脑子的蠢蛋。
后来关梨的公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积木建筑,顾郁总是笑他幼稚,像个做手工的小屁孩儿。
停在回忆里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简桥来到莫斯科之后,在那个应酬过后的夜晚,顾郁已经睡着。关梨给简桥发了一个定位,然后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在昏暗夜色中打量他的五官。
“……喂,”他哑声开口,“有点儿话给你说。”
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
想跟他说他少年时吹过的海边的风,想跟他说清晨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想跟他说深夜路边飞速倒退的路灯……
想跟他说那句从儿时第一次见面就想对他说的话,想说那句看见少年的他第一次笑起来时想对他说的话,想说那句重逢年轻有为的他时想对他说的话。
关梨非常非常想念他,虽然此刻他就在眼前;关梨也非常害怕很快将要失去他,虽然从不曾真正拥有过。
“……喂,顾郁,你知不知道,昨天早上路口的雪地里有三只猫,你总说只有两只,因为你从来没看见过第三只,”关梨看着他,轻笑起来,眼睛发红,“我们的工作室门口只有九棵橡树,你老是让我在第十棵橡树那儿等你。傻瓜,第十棵是桦树。”
其实从来都没什么事情让关梨顺路经过他的学校,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拼积木模型。
顾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是关梨送他到机场的,他将要抵达的城市,也是关梨让他去的。
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大度。属于他的任何东西,他从来都不会拱手让人,除非那东西自己想要逃。
更何况顾郁从来都不属于他。
“小梨,我走了,”顾郁拉着行李箱,对他招了招手,“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关梨挥了挥手,“滚啊。”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时,早已经没了熟悉的身影。
就在那一刻,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要崩塌,所有堆砌起来的“无所谓”都摇摇欲坠。
他坐在车里,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只有一个人能够看见的朋友圈:这个世界从来不缺缘分,缺的只是无数个让你看见我的时机。
刚发出的第一秒,他就看见了紧邻的下一条:
酷爱泡枸杞:如果总共只有一百步,没人规定不可以一个人迈一百步啊。
关梨愣了一下,飞速地删掉了自己的动态,打开音乐,一首歌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车身里循环着。他怅然若失,看着前方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的道路,眼前一片水雾。
关梨从来对什么都没所谓,除了很讨厌一个人,很讨厌很讨厌。
最讨厌那个人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他。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
明明在那个看见小小的身影跑进房间来拿图纸的时候,就想要抓住他的。
关梨转了个弯,汽车驶向一条从未走过的岔路。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滴落在衣领上。他觉得呼吸困难,把车停在路边,扯开安全带,趴在方向盘上,伸手将音乐声开到很大。拼命隐忍着,在萦绕着的音乐中发出喑哑的哽咽。
.
……
隐藏自己的疲倦,表达自己的狼狈
放纵自己的狂野,找寻自己的明天
等你清楚看见我的美
月光晒干眼泪
那一个人爱我
将我的手紧握
抱紧我,吻我
爱
别走
抱紧我,吻我
爱
别走
抱紧我
吻我
爱
……
.
这天阳光很好。
被迫接受各个长辈安排的第二十次相亲。
这次安排的长辈是他亲爱的小舅舅。
关梨坐在咖啡馆里,看着眼前的女生,细细感受着那小心翼翼不敢声张的畏怯模样,开口道:“我很吓人吗?”
“没,没有的,”女生看了看他,思忖片刻又轻声补充,“……就一点点。”
“……哦,”关梨垂下眼眸,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大声点儿。”
女生看了看他,捧着咖啡坐立不安。
他放轻了声音,转头看窗外。将近黄昏了,夕阳余晖透过玻璃洒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他神色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人。
“我不凶,我只是……很想把你的话都听清楚。”
☆、番外4徐水蓝
情窦初开的我,从不敢和你说。
——赵雷《少年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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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还是如同往年那样,溪流涓涓,湖水涨起,蝉噪蛙鸣,吹拂的风带着夏天的热气。
孩子们又吆五喝六成群结队地往溪水里去了,脚上穿着婆婆扎的草鞋,胡乱一甩堆在岸边,挽起裤腿,把脚丫子伸进沁凉的溪水里。
我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灶房里飘出柴火味和米饭香,于是端着木板凳坐在电视前。
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喜欢看大风车动画,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再加上看得久了信号不好,电视上总是有雪花。没过多久,夏季里说来就来的大雨倾盆而下,把外面的小孩们淋得浑身湿漉漉。
从各家各户的门槛里传来了呼声,孩子们手上抓着腿脚乱蹬的螃蟹,淋得像落汤鸡,穿上拖鞋跑回了各自的家。
那一年的夏天本也应该是平淡无奇的。
隔壁易奶奶是村里做饭最好吃的人,她还会绣花,一到晚上,镇上的女人们下了班,就跑来围在她家的院坝里学刺绣。
当天晚上,易奶奶家的灯坏了,我理所应当地帮她跑腿。傍晚雨停,地面上还一片湿润,雨后的空气又潮又闷。
我跑下山路到了隔壁村的小卖部,买了两个新灯泡。回到路口的时候,看见一个女生,手上提着行李箱努力往山路上提。
她要去的就是易奶奶家。
她和其他那些来学刺绣的女人们都不一样。我记得她梳着高马尾,穿一件白色的棉麻短袖,背着书包,笑起来好像知了的叫声混着七月的味道。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即转过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皓齿微露,脸上还有因为闷热而起的红晕,出声道,“你好啊!”
我没理她,从她身边跑过,又突然停住脚步,折回来,小声问道:“你要帮忙吗?”
“不用,我能行,”她回答道,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晶莹的汗水,“你知道易奶奶家吗?”
“知道。”
“那给我带个路吧,我第一次来。”身后她的声音轻灵又活泼,像挂在屋檐上的铃铛轻响。
“你是哪家的小孩?”她问。
“徐家的。”我小声回答,趿着拖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她是易奶奶的孙女,在城里生活。那天晚上,院子里的灯安好之后,易奶奶没有如往常那样教刺绣,胡乱扎了几针就打发那些女人走了,隔壁传来聊天嬉笑的声音,一直到大半夜。
第二天我早早地爬了起来,悄悄掀开窗帘往外瞧。隔壁院子里,她端着一盆水放在堆砌起来的青石板上,弯腰洗头发。直到洗完最后一次,将一盆清水往山田里泼。水被扬起来,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哗啦啦落在田野里。
她坐在院子里梳头发,乌黑的发丝湿润润地耷在她肩上。阳光正好,清风徐徐,太阳已经探出山头,照得大地一片鲜嫩的橘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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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叫我蓝蓝,我叫她涵涵姐。
我坐在院子里帮奶奶择菜的时候,她坐到旁边,拿起一个石块,在地上画出一个人脸。
她画的是我,并不是我自恋,而是她画得太好了,随意简陋地勾勒两下,就已经栩栩如生。
我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择菜。
她见我没什么反应,不太甘心地画下了一个庞然大物,有着长满獠牙的大嘴巴,像要吃人。
这下我有兴致了,放下菜问她道:“那个是什么?”
“是夜鬼啊,你不知道吗?”她笑了,“一到晚上,夜鬼就躲在小孩的床底下,等到没人的时候就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