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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夜雪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0(1 / 2)

轻车简从,一路出了梁门,人流渐稀疏,景色倒是开阔了。极目而眺,缕缕炊烟在远处的屋顶上飘升,随风散作晚霭环罩田林人家。越往前去,周围深绿浅翠,桃杏争开,粉面扑人。

放下车帘,阖上双目之人轻叹一气:春|色怡人,可惜所向非他所欲。

眼前一幕幕,似又回到十六年前,生母文康皇后薨逝后的那一日。

遍地素缟,白幡招摇,香烟绕体,铙钹声声震得人头晕发聩,百般难捱,恍惚中只欲逃离!然而退路早教身后的缟素人墙封死,六岁的小人儿只得似个木偶般听任一干面无人色似如活尸的近侍摆布,接香、深拜、静立、叩头……似在梦中,轻飘而朦胧。

环佩玉声璆然,回头见围绕身后的宫人已俯首四散,门前独立一素裙女子,薄施粉黛,眸光露冷。轻挪莲步上前,女子蹲下,纤细玉指划过小人儿粉嫩的面颊,面上那丝强做的哀恸随之隐去,嘴角微翘,笑意慑人:“这便是太子罢?年幼丧母,着实可怜呢。”

那一日,是六岁的穆昀祈第一次见到传闻中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想来,邵氏彼时那笑意明明令人不寒而栗,然落在他眼中,却并不觉可怖,定要说来,也仅是厌憎而已。

终究,那一日后,穆昀祈便就厌恶上了灵堂,以及,蛇蝎心肠的美貌妇人。

马车缓缓驻停,近侍的声音隔帘传进:“官家,到了。”

灵堂所在的清安殿,香烟缭绕,幡幢轻拂,一片钟罄木鱼之声。上柱香的间隙,穆昀祈便教萦绕满殿的烟火味熏得头晕目眩,好在近侍适时奏请移驾瑶碧阁小歇。

看向侍立一侧之人,穆昀祈吩咐:“景珩一道来罢。”

瑶碧阁位于宫苑西北一隅,地处清幽,素朴却不失雅致。不见了幡幢魂帛旗影招摇,也无钟鼓铙钹之声相扰,穆昀祈的头晕耳聩之感自也逐渐消退,心气归于宁和。

宫人送上茶后便退下。

这楼阁是为迎驾方才开启之故,虽说室中已燃起熏香,鼻尖总还萦绕一股令人不悦的尘灰气。邵景珩试着推窗却未开,想是年久未用,已然卡主。

穆昀祈见下便道罢了,既在此不过一时半阵,且入夜也甚寒凉,自无须多这一事。

“臣若未记错,陛下自小便不愿踏足灵堂,今却怎会来此?”领命坐下,邵景珩显然无话寻话。

穆昀祈盯着墨绿色的茶汤:“朕允过你保净妃安然至老,如今食言,来此于她灵前上柱香以慰亡灵,自是应当。”

“陛下有心,臣自感激。”话是这般,那人口气却淡漠,“然说到慰抚亡灵,臣以为还当彻查净妃暴亡的内情!”

穆昀祈惘然:“自净妃移居此处,二度病发时起,朕便命皇城司彻查其因,可惜并无所得。”

那人蹙眉:“万一此是净妃身侧亲近之人或是这宫中掌权者所为,自是难查端倪。”稍顿:“遂臣以为,此事,陛下还当专任御史台以为彻查才好。”

穆昀祈轻叹一气,不欲再与他绕弯:“我知你疑心所在,然你为何不想想,净妃已出居至此,我且当你面允诺保她无恙,何故又出尔反尔?”

“臣不敢,也未尝那般说。”那人转眸看着一侧淡黄的帷幔。

“景珩,”穆昀祈难掩失望,“我自小孤僻,然唯独对你坦诚,而事到如今,你终究却是信不过我么?”

“坦诚?”这一言却似搅乱了彼者心绪,看他转头,嘴角眉梢竟挂讽意:“敢问陛下,当初先父身死,陛下明知缘故,为何不直言相告,反借我三叔之口传达?且说陛下欲借我之力扳倒邵后,乃是一再旁敲侧击,暗示邵后将对我一族不利,以此逼我起事,而邵后对我忽转冷淡,因觉察到我已对其起疑之外,亦少不得陛下在侧推波助澜罢?此又堪称坦诚?”回正目光一冷笑:“净妃之死,或许非陛下所愿,然陛下果真敢说,于此问心无愧?”

本是一番肺腑之言欲打消他疑虑,却岂知他非但不领情,且还反唇相讥、咄咄逼人!穆昀祈一时自不能忍:“寒食之变你逼宫邵后,究竟是我怂恿逼迫你,还是你早有定计,一心为此?至于净妃……若非你步步进逼,我怎会起意令她移宫?”言至此,倒是复有些脑胀头晕,似乎周遭的一切皆变得令人难堪忍受,就那原本清雅的熏香,此刻闻来也令人气躁。

起身折断那香掷于地下,穆昀祈低头揉着太阳穴:“不错,在你认定净妃病情好转,甚奢望其可痊愈之时,我命御医与她停了几日药,然此至多令她神志昏沉,绝不足引发难以治愈的风寒,更不至要她性命!”目光直指对面去,“若净妃之死果真存疑,则最该心怀愧疚的还当是你!”怒下目眩感更甚,咬牙扶定几案站稳。

半晌无声。

臂弯处伸来一双有力的手,小心搀着他坐下。

“陛下面色不佳,还是静下歇息一阵罢。”耳侧人声轻缓,似乎方才那场争论,不过是穆昀祈一己之臆想而已,“臣去灵堂再为净妃上柱香,便伴驾回宫。”

穆昀祈一手撑着额角,挥手示意其随意。

自听闻净妃薨逝的消息,他已多日寝食不宁,即便查知此事无可疑,然他总觉可能忽略了什么,又生怕那几日停药或是促成此果的元凶……一应念头在心中盘踞不去,似毒虫般啮噬心神,令人惶惶难以终日。今日终得机将一番话道尽,虽不知那人作何想,然他心头的大石倒着实落下了,当下只欲独自静一静,养回些精神。

看彼者将要出门,又将之唤住。目光相触,穆昀祈忽然不想再强作了,音色软下:“景珩,净妃之死着实与我无干,你定要信我!”闭眼靠进椅中,声音愈轻:“你去时告知近侍,我不欲受搅扰,令之楼下待候,无须前来。”

“是。”言者目光在他身上默停半晌,转身关门去了。

再踏进清安殿的灵堂,缭绕的烟气与满目幡影竟也令已在此一整日之人忽觉目眩,揉揉眉心,邵景珩稳下心绪,上前点燃一炷香。

“若净妃之死果真存疑,则最该心怀愧疚之人是你!”耳边又响起其人其言。

罪魁祸首!果真么?……

执香恭敬拜了三拜,插香入炉,心内的惶惑感却丝毫未得缓解。

“噹”!清脆的铃音令犹自出神之人微微一惊,目光扫过闪烁的烛火,忽觉不宁。

快步出殿,鼻中便嗅到一股不算浓烈却清晰可辨的烟火味,脑中数念闪过,抬头竟见一团火光!不及多思,邵景珩拔脚向前飞奔,状如疯癫——火光来处,是瑶碧阁!

赶到时,阁下已聚集一干持水桶匆促进出的人影。捉住一宫人问下得知,这火起于楼上,穆昀祈尚困在里面未见出来,当下众人正赶去施救。

一阵目眩,邵景珩牢牢抓住门框才未令自己跌倒。快步向里,拨开众宫人顶着浓烟上到二楼,却见方才歇息的屋子已是烟火缭绕。夺过宫人手中的水桶自头淋下,一头钻进火海。

屋中浓烟滚滚,两步外便瞧不清人、物。邵景珩只得循着记忆往内摸索,隐约见得几条人影,心知是同样赶来施救的宫人,问下却皆道未寻到官家。

情急无措,邵景珩抱着一线希冀,不顾火势猛烈摸向窗牖,却见两扇窗已被烧裂,空出一大窟窿。跨前几步探头下探,不出所料 ----一人隐约横在临轩的老树下,一动不动!

“陛下!”高呼了声,那人却无所觉。

一咬牙,邵景珩爬上已摇摇欲坠的窗牖,纵身跃下。

第五十五章

室内灯火通明。

邵景珩紧挨御医而立,看着榻上依旧面色苍白、闭目昏沉之人,眉心锁紧。

“虽说眼下看来皆是些小伤,并无大不妥,但官家毕竟昏沉未醒,遂还是多歇一阵为好。”御医是劝说的口吻。

邵景珩却摇头:“不成!必须即刻回宫,你且随我一道!”

心知多言是徒劳,御医默自从命,去收拾医箱。

邵景珩上前正欲扶起榻上人,却闻一声轻哼,顿然欣喜:“陛下醒了?有何不适?”

“唔……”抚上额角,穆昀祈费了一阵似才寻回神志,呓语般开口:“方才……瑶碧阁……起火了?”

“嗯!”邵景珩轻声作答,“然当下已无事。陛下受了些轻伤,回宫歇一歇便好。”

“回宫……”穆昀祈作势欲撑坐起身,可惜才抬头又倒回枕上,看去苦恼:“景珩,朕浑身无力,目眩头晕。”

对他宽慰一笑,邵景珩转向近侍:“劳烦大官通传一声,令车马东面宫门待候,吾随官家片刻便至,此间无须他人随从!”

“这……”内侍迟疑。

“照他说的做罢。”穆昀祈有气无力。

内侍但去,穆昀祈迷糊间由那人替自披衣穿鞋,继而忽觉周身一轻,回悟过来,脸面乍红,头悄自歪向那人身体一侧紧闭双目,若非双手紧攀彼者脖颈,或还果真教人以为他又昏沉过去了。

过去约莫半刻钟,横抱他的人脚步缓下:“陛下,前方便到东门了,车马就在外等候。”

在其人颈后交握的双手抽搐般一动,穆昀祈睁眼转过脸,言出急促:“朕……好些了,可……自行走出去!”

未尝劝阻,邵景珩将人放下。

吹了一路冷风,穆昀祈神志逐渐恢复,头晕目眩之感也减弱几分,只周身依旧乏力,站立难稳。好在身后有堵软硬适中的人墙可为倚靠——换了几种姿势后,穆昀祈只得任命,几乎半个身子靠在后者身上,那人则似教幼儿学步般,一手绕过腋下至胸前牢牢圈住护他平稳,一面随他脚步缓缓前行,可谓亦步亦趋。

终于出门上车,回想自己这番弱态教一众宫人看尽,穆昀祈难掩懊恼,半日面红难褪,只得极力往好处想:至少,此一幕较之先前已不算难堪,且说经此一祸尚捡得条命归,已是不幸中之万幸……这般一番自|慰,才渐自若。

马车行驶平稳,加之车中暖融之故,穆昀祈不觉中又有些昏沉,欲小歇片刻,然闭上眼便是满目火光,握着那人的手乍一紧,睁眼胸口仍在突跳。

“无事了。”无须发问,邵景珩轻拍着那只尚带凉意的手,似如安抚受惊的孩童。

平定下来,穆昀祈转头:“景珩,与朕说说话罢。”

“嗯……”那人乍闻还诧异,半晌搜肠刮肚,开口竟是:“不知……补丁近时如何?”

穆昀祈一怔,笑了:“甚好,能食能睡,几日间又圆润一圈。”顿了顿,揉上眉心:“你不问问瑶碧阁的火是如何起的么?”

那人耿直:“吾以为陛下暂不欲提起。”

穆昀祈苦笑:“朕着实不欲回想,然彼情彼景却一再萦绕眼前挥之不去,遂还不如道出。”往后仰了仰,换个舒服些的坐姿,便自道来。

邵景珩离开瑶碧阁后,他不知不觉就陷入混沌,也不知过去多时竟教一股浓烟呛醒,睁眼周遭已是火光熊熊,浓烟弥漫了整间屋子,出路亦教明火封死!无奈下想到跳窗逃生,然好容易摸到窗下,连推几扇窗却皆未开,眼看火势已猛,情急下就近取来椅子砸开窗牖,才是成功脱逃,然而天黑之故,落地前额触上树干,他本就昏沉,这一撞虽不算太重,却也足令他失去神志,醒来便在榻上了。

听罢此情,邵景珩有所思。

“陛下,是在阁中时精神忽觉不济么?”半晌出一问,乍听却与火情风马牛不相及。

穆昀祈极力回想:“来时尚好,只有些乏倦。自进灵堂便教香烟熏得目眩头晕,加之其后在阁中与你……”转开眸光:“起了些争执,心绪烦乱,你走后吾自静下,乏倦感更甚,就此昏昏然。”言至此才体味到其人言下之隐忧,略一斟酌:“我这两日精神本就不佳,并非到此才不振。”

“这般……”那人欲言又止,稍沉吟,便释然,“万幸是陛下无大碍,今夜好生歇一晚,明日便当恢复。”

听出他言中的宽慰意,穆昀祈侧身往后靠靠,半边身子抵着他宽厚的肩膀,眉目带笑:“景珩,我似乎有些日子未带补丁到西院寻不争玩耍了,明日如何?”

“陛下驾临,蔽宅自是蓬荜生辉!只历了今夜,臣以为陛下恐须多歇上一阵再外出为好。”

就此一言,当时听来倒也无甚不妥,且穆昀祈彼时不过强打精神,实于前情后事皆无心亦无力多想,遂自将之作了寻常。直至第二日一觉睡醒,才体出此话的弦外之音,细回想,更惊觉昨夜那火,起得并不寻常!

首先是熏香,明明进入瑶碧阁时穆昀祈自觉已清醒,何故入内不多时便又昏沉?再说邵景珩离去至火起间隔至多不过一刻钟,就算是穆昀祈彼时掐断的那截香落在地上未灭,却也绝无可能在短时内引发如此大火,除非是他昏沉中失手打翻火烛引燃帷幔,然此并无可能----因他清楚记得,自己被浓烟呛醒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案上那盏明晃的灯火!再加之,那几扇如何也推不开的窗……

抚额一叹,终是了然:那人显是料到,这场火,难免将他邵家推上风口浪尖……暗中一叹,吩咐左右:“宣赵虞德来见。”……

不觉中,又是几日过去。

天色将暮,邵家西院内,黄狗不争独自趴在夕阳下百无聊赖舔着胸前的毛,狗影在身后被日光拉得老长,一双狗耳时垂时竖,收集着自室中传来的只言片语。

“小妹实为兄长抱屈,兄长平北而归本是一身功勋,却岂知放在如今反成了罪过,朝中但凡起何不测,外间流言首当其冲便是指对邵家与兄长,此却有公道可言?”顾怜幽语出幽怨。

邵景珩倒习以为常:“既是流言,何足为惧?”

女子蹙眉:“然万一查不得真相呢?兄长果真甘心长久背负那莫须有的罪名?兄长本为国之栋梁,社稷贤才,如今却上遭猜忌,下受诽谤,处处受制而不得施展不说,甚连……”,言语一顿,咬咬唇:“总之,小妹是为兄长不值!”

那人摇头:“此话言重了,既查无真相,又何来背负罪名之说?”啜口清茶,且露正色:“道听途说本不可取,况且此等流言显有中伤离间之嫌,今后不可再提,否则必惹祸上身!”

“这……”女子粉面一红,福身告罪:“小妹一时意气,言出不逊,今后自引以为戒,再不敢妄言!”一言方罢,便听外间狗吠之声。

由敞开的窗牖望去,黄狗不争面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只白猫,定睛细瞧,倒似那日见过的狮猫,只一段时日不见已大一圈。

一猫一狗久别重遇,却还生疏,互瞧片刻,黄狗先上前两步示好,孰料猫却不领情,未待狗鼻凑近便一晃身溜走,绕到狗身后玩起上回意犹未尽的游戏——抓狗尾!

带着几分失落,顾怜幽缓步出了院门。

送客归来,邵景珩一眼晃过书房窗下,见方才自己坐着之处,空位已教人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