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名扫了一眼他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嗤笑道:“谁稀罕你这个?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桂郡哪家酒楼最好?”
“……酒楼?”从默有些茫然,但见释名笑意微收,连忙改词:“知道知道,当然知道!”
“那行。带上你了。”
“慢着,”奚咏缓缓走出亭子,牵了马儿缰绳,面上温和极了,轻轻笑道:“两匹马而已,又如何载下这么多人?”
释名低眸一想,忽然抬头大笑:“这还不简单?你叫从什么……从默是吧?带我去你的马车处,将它拉过来便是了。”
“可我的马车已经撞坏了。”从默偷偷望着奚咏,有些怯怯地回道。
“拆了重新做便是。”啰嗦片刻,释名已经有些不耐烦,干脆拽着从默的衣领就大步出了亭子,往前方走去。
见两人离开,奚咏收回了目光,一回头,就看见闻琦年正要撩起邬图之的衣裾。
“式玉!”
这声音极大,吓得闻琦年一抖,停了手,转头讷讷地看着一脸薄怒的奚咏。
见她表情懵懂,还有些畏缩,奚咏反应了过来,勉强忍了忍,扔了缰绳疾步走来,佯装和颜悦色地问道:“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受了很多伤……”闻琦年目光躲闪,只好垂眼看见自己脚边的一株枯草。
那株枯草在风中扭了扭身躯,像是在围观看热闹。
“你就这么关心他?”奚咏再也笑不出来,僵着声音低低问道。
“不是不是,”闻琦年赶紧解释:“毕竟也是相识一场,又被我们撞见……”
她似乎找不到话说,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有些沉默。奚咏叹口气,正要回话,闻琦年却又忽然提高音量道:“不对,救人就是救人,哪里有什么男女授受的问题?”
?
奚咏愣怔在了原地。
闻琦年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查看邬图之的伤势,抿嘴暗想:真是怪了,刚才差点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似的,其实,哪里有错?
且不说自己好歹是个现代人,就算不是,为了查看他人伤口,也是无可厚非的。
怎么还下意识地就像个被抓住的贼一般?
她有点懊恼,索性把邬图之的手拾起看了看,却发现他手心中全是深深浅浅的月牙印血痕,用力极重。
想来也是,他身为一个孤儿,在胥山派长大,有无数交情深厚的师兄弟。现在胥山派危在旦夕,死伤众多,且有大军封城,难以闯进,无论换了是谁,想必都会痛苦至极。
看着那些血痕,闻琦年咬住了唇。
“你再看下去,信不信我手心里也会出现?”奚咏在她旁侧幽幽说了这句话,嘴角拉下,直接转身离去。
什么?闻琦年没反应过来,刚想追问,却见释名二人已经回来,身后还拖着一辆简易粗糙的木板车。
“是吾随手做的罢了。”迎着奚咏询问的目光,释名有些不屑地摇摇手,将两匹骏马栓在了木板车前方:“这小子的马车已经废了,吾便把车顶砍去做了这玩意儿。”
从默也微笑着点了点头:“释名大侠好厉害,轻轻松松就把车顶拆下了。”
闻言,奚咏看向从默,问道:“这么说来,你全然不会武功?”
从默不以为意:“算是会一点。”
会一点?只怕就是个三脚猫罢。释名又嗤了一声。
制作好了这不伦不类的敞篷马车后,五个人便一起前去桂郡。
奚咏和闻琦年照常骑马,板车上则载着另外三名美男子。
邬图之闭着眼,被牢牢绑在了木板车上;释名翘腿叼草枕手躺着,时不时哼几句小调;从默则坐在一旁,负责为这位歌唱家鼓掌,氛围还挺热闹。
闻琦年回眸看了看,发觉从默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捧场王,不禁笑出了声。
奚咏瞟见她的笑颜,本就气闷的胸中更是梗得慌了起来。
一炷香后,天色昏黑,众人都有些疲惫起来,只听见车轱辘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滚过的声音。
前方视野有些看不清了,奚咏和闻琦年凝神驾马,并未听见身后木板车传来的讲话声。
“你怕是早就醒了罢?”释名低低对邬图之附耳说着,见后者慢慢睁开了布满血丝的丹凤眼。
身旁的从默已经睡着,故而释名放心地说起话来。
“跌宕起落,世人皆有之,自暴自弃是最可笑不过的,吾惟信事在人为。若我是你,就会重新寻找出路,重建门派。胥山派在其他地方都有分堂,现在没有了领头的掌门者,你来当最合适不过。”
邬图之依旧没有说话,沉默了一路。众人终于在子时抵达了灯火通明的桂郡,找了间朴素客栈,奚咏面色平淡地付了五间房钱,将其中唯一的天字号给了闻琦年,他们四个男子则都住人字号。
邬图之被松了绑,倒也不再固执,径直进了房间,将自己关了两天,不吃不喝。
然后就被释名一脚踹开了房门,拉去花楼喝了一夜酒。
楼中朱阁金雕,美人往来香气弥漫,长纱如云,四座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只有邬图之一人冷得像块寒冰,惹得无人敢靠近。
释名轻哼一声,将他面前的酒盏倒满,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邬图之坐了片刻,终于拿起了酒,痛饮而尽,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死死咬着薄唇,狭眸通红,透着些水光。
“你这像什么样子,要哭就哭!”释名不耐地撞了他一肘,语气粗暴。
邬图之瞥了眼释名,索性把手中的重剑狠狠拍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泪。
释名行走江湖,隐居数年,唯独欣赏的就是奚咏和邬图之,两人都是能和他缠斗个不分上下的剑客。如今看邬图之颓丧至此,心中自然是不爽快的。
他皱眉又喝尽了一壶酒,才开口道:“说说罢,你现在怎么想的?”
邬图之的眼神渐渐聚焦,神智清醒了几分,殷红的唇已被咬破,沁出一缕血丝,被他缓缓舔去。片刻后,他沉沉开了口。
原来,梧桐城内的胥山没有遭袭,葛烈大汗不愿在这上面折耗兵力,只掠夺了平民百姓。但堂堂胥山派怎能不顾百年名誉?日后旁人还怎么看待他们?于是,大难之下,掌门依旧选择了出战。
可当时,他和五名弟子奉命在别处查账,被易璋派的人刻意纠缠,一时半会没能赶回去。
待日夜兼程到梧桐城时,城门已经封闭,派中伤亡了大片,又有部分染上了瘟疫,剩余的人冲关不破,被当场格杀。
死去的亡魂中,有最爱扫山门阶道顺便吃糯米鸡的王师叔,有严苛不近人情但却口是心非的江师兄,有一向诚恳爱说实话结果遭人嫌的罗师弟。
还有很多很多。
深夜里,他和那五名弟子试图找个空缺闯进城去,却被一支百人小队发现,前后夹击。弟子们剑术不精,又一心要掩护他逃离,故而无一存活。
失魂落魄了这些日,邬图之总算肯面对这一切血淋淋的现实了。
他必须活下去,把罪魁祸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慢慢折磨至死,方能报仇雪恨。
仔细琢磨,措施得当的话,梧桐城根本不至于被封。但堂堂一州知府却因为害怕流出瘟疫被问斩,所以选择放弃全城,保全他州。
他知道,之后,知府必定会上奏嫁祸给葛烈汗,随后再清理城内尸体,迁徙百姓过来重新安家。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再者,就算国主如今知晓了真相,也无法挽回了。
已经晚了。
梧桐城中的幸存者们,已经被毁了。
要论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那就是义柯大军和官官相护的狗贼;还有在其中下阴手,收买了官兵的其他门派。
此生往后,邬图之只有一个目标:势要重整门派,杀尽城池陷落一事中的有罪之人。
第45章
“好!这才是吾认识的邬图之!”桌边放着好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坛, 释名将酒盏爽快一磕, 朗笑着继续道:“吾也想…杀尽这天下所有无趣之人。”
邬图之并未回应,他的眼角红得不像话,和幽冷的目光格格不入。又喝了一杯,他撑着头, 发现手中的酒坛已然空了,便打算把侍女叫过来。
刚欲起身, 却听见隔壁的几个客人似乎也喝多了,聊天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让他们听了个清清楚楚。
“……依我看, 景桓山庄之事背后还有诈!”
释名百无聊赖地倚着檀木方桌,悠悠问道:“景桓山庄出什么事了?吾怎么没有听说?”
“你自然不知道, ”邬图之也想排解排解低沉的情绪, 便索性坐回原位, 平静地讲了起来:“此月才发生的,我在望渚行走之间也有耳闻。”
景桓山庄一夜之间覆灭了。
原来, 就在半月前, 义柯猛攻梧桐城时, 景桓山庄也在江湖上爆出了一桩大事——青华禁轴的全本居然就在老庄主的手中。
“青华禁轴,你可知道其厉害之处?”说到这里, 邬图之停下,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释名。
释名蹙了眉:“有什么不知道的?这秘籍是个好东西,无非就是修炼之人的情绪极受影响,逐渐斩断情爱, 狂躁嗜血,故而被人列为魔教之物。依吾看来,练习青华并非坏事,功力将会倍增,若到第九重,定是个天下无敌!”
他说得狂放,邬图之便也淡淡地点了点头:“武林中最忌讳的就是关于青华禁轴的消息,你想,各大门派惩处他人都用的是这个名头,说是格杀魔教余孽。如今景桓山庄有此秘籍,自然没有好下场。”
彼时,胥山派在义柯军队的侵袭下自顾不暇,没有参与进去。而江湖上的乌合之众都纷纷集结了起来,包括众多名门,都在山庄外叫嚣,说老庄主勾结魔教残留的势力,妄图重建魔教,要他乖乖交出青华禁轴。
“重建魔教?”释名玩味地笑了笑,扫了一眼邬图之。
邬图之恍若未闻,继续讲着。
众人就要攻进山庄去了,老庄主这才出现在门外,神情狂怒,一口咬定此事是造谣,没有所谓的青华禁轴。
他带着庄中护卫,意欲和武林人士们殊死相抗。不料有心思不纯的散修捉了他的小孙子以作威胁,声称要拿那小童子开刀。
老庄主更是大怒,索性使出了青华招式,招招狠辣,导致两名宗师当场毙命。
景桓山庄果然藏有青华禁轴!
况且老庄主似乎还只是第五重的威力,就能毫不费力地以一敌二。
众人嘴上喊着惩处魔教余孽,实则是眼红不已,于是忍不住蜂拥而上,冲破老庄主和护卫的防守,把景桓山庄屠了个精光,不断逼问老庄主秘籍在何处。
可他什么话也不肯泄露,怒喝暴起,冲破了束缚,直接自刎,干脆了当。
刚谈到这,只听见隔壁有声音传来,打断了邬图之:“还不止如此呢!”
一名彪形大汉开了他们的门,宽脸小眼,一蓬络腮胡,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二位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看他那副样子,释名顿时了然,又叫了好几坛美酒,只见这大汉更是眉开眼笑,毫不见外地坐在了两人身边,拍开一坛,一饮而尽,抹抹嘴,这才说道:“前两天又有消息传来了,看来你们还不知道。”
当夜,江湖中人搜遍了景桓山庄,简直要掘地三尺,却也没能找到禁轴,自然不甘心。直至几日前,第一阁才查出了更多的蛛丝马迹。
十五年前,景桓山庄的老庄主膝下有一子三女,其中的最受宠爱的三小姐生下了个私生女,排行第五,被取名为闻琦年。
原本面色冷峻的邬图之忽然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酒杯轻轻一抖。坐在他身旁的释名不禁眯起了眼眸:“这和一名私生女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大汉神情一肃,声音隐秘。
话说第一阁的消息中透露,这私生女闻琦年被秘密送出了山庄,托养到偏僻地方,由老庄主身边最得力的下属抚养,平安长到了十五岁,练就一身好功夫,然后就离了家出门历练。
江湖中人都认为这是个移花接木之法。
恐怕真相就是,十五年前的老庄主就已经记下了秘籍,暗自开始练习青华武功。并为了传承,把秘籍底本放在婴儿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走了。
他果然定是最偏爱自己的三女儿,故而死也不肯透露出禁轴的下落。
大汉讲得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却没发现座旁的两人都没了笑意,沉下了脸。
“如今我们几人都在追查这女娃的踪迹,江湖上传言的最后线索是她和当今奚大学儒的次子一同进了义柯草原。”
找到青华禁轴,名扬天下,这可是人人都想要得到的。此后,闻琦年的踪迹必将会是最为炙手可热的消息。
邬图之这下有些沉不住气了。再过几日,说不定他们就会发现闻琦年如今正是身在望渚桂郡。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义士告知我们这个消息。”释名勾起一抹肆意的笑容,抬了抬手,又送了大汉三坛美酒。
这大汉心满意足地拿着酒离开了他们的坐处,回了隔壁。他和伙伴也只是流浪九洲的闲散之人,消息灵通些罢了。今夜所讲的事都是这几日传遍江湖的新闻,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如今为旁人解了谜,自是有成就之感,又赚得好些酒喝,何乐而不为?
待大汉走后,邬图之立即往前倾身,对着释名低声道:“你我出门绕路而行,在客栈汇合,之后再详谈此事。”
释名没有起身,狭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一抬眼,却接收到了来自邬图之的冷冷警告:“她不是你能动的。”
“吾心中有数,你何须瞎担心?再者,她有人护着呢。”释名听罢,晒然一笑,不屑地拎起满满当当的酒葫芦,从容地离开了房间,只余下邬图之一人坐在原地。
也对,奚咏自然会护着她……眼下,他前途未卜,身负血仇,的确是不应该插手这桩事。邬图之苦笑一声,默默地又喝了几口辛辣的清酒。
两人一前一后地分路回了客栈,拍开了门,直接走进奚咏的房间。
天字号离得较远,闻琦年还沉静地睡在被窝中,不知外界江湖已经风起云涌。
“你们做什么?”床上的奚咏被吵醒,下意识地抽出了长剑,看见是邬图之二人,这才缓缓收了回去,扫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不禁有些冷怒。
邬图之静静看着他没说话,释名则毫不顾忌,大摇大摆地在桌边坐下,将酒葫芦一搁,点亮油灯,笑道:“奚公子,你的美人可要出事了。”
“式玉怎么了?”奚咏面色一紧,翻身下床迅速披上了外裳,一把拾起自己的剑别在腰中,就要出门去闻琦年的房间。
“她现在尚且无恙。”邬图之连忙一把拉住了神情紧绷的奚咏,将他领到桌边坐下。
“但她之后可就说不定会不会有恙了。”释名摇摇头,也不再故作神秘,一股脑地把酒楼之事告诉了奚咏。
“竟有这等荒唐的消息。”听罢,奚咏不免露出一丝冷笑:“所谓的正道之人,皆披着一套虚伪嘴脸,实际上都是渴望无尽的力量罢了。为此,不惜花大功夫追查一位才十五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