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不得。突厥虽然战败,毕竟还有十余万的军队,况且郭嘉这边还无消息,咱们得为战胜吐蕃保存实力。”方渡寒身后是战火余烟,冷傲清俊的脸上突然闪现出几分柔和,“上次让你置办的东西,弄好了没。”
“哦哦,已经做好了,我让那工匠放到咱营中了。”周振邦道。
“好,让送信的斥候把它一块儿送到胜州吧。” 方渡寒玩味地笑了笑。
第18章 龙螭玉钩
周边州郡五万援军已集结在胜州,李羿陵估摸着方渡寒那边将有结果,便率军悄悄向云中城一带转移,威戎军的小斥候知道耽搁不得,昼夜兼程,一路上换了五匹快马,赶到大军中之时,身上便服都已被汗水湿透。
宋锆引他来到李羿陵帐中,小斥候还不知李羿陵身份,恭敬道:“大人,侯爷让我传信,突厥大军已被击退回甘州,损失近五万兵马。大人这边可以行动了。”他从手上包裹中掏出一个白色锦袋呈给李羿陵,“这是侯爷让我交给大人的。”
李羿陵见这小斥候不过十八、九岁,脸上写满了稚气,但眼神却从容坚定,纵使奔波劳碌一路,现下,身板儿还挺得笔直,不禁生出了几分赞叹和怜惜。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吴樾。”
吴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李羿陵一哂,对李云道:“带他下去好生歇息。不用急着回去复命。”
李云带吴樾下去,留邱子鹤、宋锆陪在李羿陵身边。
李羿陵将那锦袋打开,掏出了一块儿玉带钩,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方渡寒骨力遒劲的字迹: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带钩携身,龙威虎猛。锋芒毕露,大破突厥。”
看来他这仗赢得顺利,还有心思搞这个。李羿陵腹诽,随后拿起手中天青色的玉带钩,端的是粗犷有力,规整洁净,也并未镶石鎏金,只在钩面上刻了些图案,他一细瞧,那雕刻的正是龙螭合体之形。
为看青玉五枝灯,蟠螭吐火光欲绝[1]。蟠螭,相传是龙与虎的后代,兼具龙之威武与虎之勇猛,军队中倒是常见,但李羿陵看着那双螭互相绞缠的形态,不禁联想到有交尾之意,复回忆起那夜情形,面上做烧,迅速把玉带钩又装回锦袋中。
邱子鹤瞧见了方渡寒送来的玉带钩,虽没看清形态,但他敏锐地感觉到方渡寒和皇上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玉带钩怎么说也算是贴身之物,方渡寒这么做,实在不像对一个敌人的态度,即使现在两人联手御敌,也有些……他不敢细想,默然收回了目光。
李羿陵已经习惯了自己容貌带来的纷扰,他知道自己生就一副女子妒忌、男子爱慕的面容。他自小母亲去世早,被静妃抚养长大,静妃对他还算和善,但终归不是亲生母亲,很多时候李羿陵待在自己的寝宫里,陪他玩耍的都是宦官。
那些宦官少了外肾,又长期身处压抑沉闷的宫中,心里多少有些畸形龌龊,虽然不敢做出过分行为,但陪李羿陵玩耍时,捏捏他脸颊,抚摸他双手也是常有的事,幼时李羿陵不懂,稍长大些便有意回避他们,倒也未发生出格之事。
不过有一次,在京城私访的时候,他曾被某纨绔子弟看上,并扬言要纳他为外宠,后来其父受贿被罢黜了官职,李羿陵特意召见那纨绔子弟进宫面圣,那家伙望见龙颜,吓得屁滚尿流,李羿陵忍着笑,把他们爷俩儿发配到了北部边疆服役。
对于那夜之事,李羿陵权当方渡寒醉酒失态,方渡寒正值青年,一身的阳刚之气,对自己产生冲动也很正常。可是方渡寒临行前的话,和这枚暧昧的玉带钩,竟让李羿陵生出了些别的心思,不知道那次是偶然,还是觊觎已久……战事在即,他无心再考虑这些,转头对宋锆下令:“今夜子时,命三千轻甲偷袭突厥边境大营,大军紧随其后,各部军士做好准备!”
“得令!”宋锆领命而去。
巉然巍峨的大青山脉,危岩高耸,在夜色下恍如黢黑的马群,若屏若障,是最好的掩盖。李羿陵率大军行于山间,三千轻甲已冲入突厥边境,只是不知道战况如何。
大周此前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备受侵扰,从未主动进犯过突厥领地,因此突厥的边防并不严密,加上突厥各部关系错综复杂,马上民族的特性使得他们更擅长游击,而不喜欢固定地安营扎寨。所以冲破边境倒是容易,只是李羿陵的目标是直接攻打骨赤可汗,逼乌托、都布撤军,他约摸着此役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轻甲军中有士卒策马回报边境已破,周围也并无埋伏,只待大军进攻,李羿陵闻言心神振奋,头上是万盏星芒,胄甲披银月清辉,右臂力挥,剑指苍穹——“进攻!”
寂静的夜色像被扔进了沸腾铁水,须臾之间,鼓角齐鸣,震耳欲聋,大周军队已养精蓄锐十余天,士气高涨,轻甲骑兵开路,步兵随后奋勇向前。这袭击来得太过突然,突厥驻兵毫无防备,一路溃散,舍了穹庐粮草,骑上快马疯了一样地向蒙古腹地逃去。
三十里外,主帅帐中的德噬被万马奔腾之声吵醒,侍从嘎玛已经冲了进来:“狼主!大周的军队已经突破边境,直奔我们而来!”
短短十余天,突厥内部已易了主,德噬称骨赤可汗突发心绞痛,猝然离世,趁机掌握了大权。各部虽生疑窦,但顾及德噬手握兵权,乌托和都布又在外征战,便无不臣服。
骨赤可汗当初依德噬的毒计,暗地下鸠毒给方钧远,他如何也没想到,那碗温热羊奶中的毒药,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德噬还不知道乌托战败的消息,他太过自信,断然没料到大周会在此时偷袭,虽然大周攻势很猛,但他知道落荒而逃不是办法,来不及细想这是哪来的军队,先御敌要紧。德噬迅速集结了周围的精锐骑兵,迎战大周。
李羿陵见逃窜的突厥军队中冲出来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便派长矛车队、五百骑兵分头迎战,孔啸然制作的绊马索派上了用场,钢索上有齿轮和机关,可以随意拆卸,还可挂上荆棘铁网,将迎面骑兵缠入其中。
骑兵有去无回,德噬有些急躁,又派了两千步兵迎战,这一战便是几个时辰,从夜色深沉一直打到东方泛白,突厥士兵仓促迎敌,并未做好充分的准备,德噬看到战况棘手,知道近日将大周逼回国界已不可能,便在清晨时鸣金收兵了。
第19章 火烧连营
此后一个月,突厥斗而铸锥,猝不及防,被大周击退百里。眼看情况不妙,德噬决定改变战术,不与大周正面交锋,主帅帐前只防不攻,反而派出几队精锐弓弩手,在南北两侧分别冲击大周军队侧翼,弓矢远射,鸣镝阵阵,还专待深夜偷袭,大周的兵力被分散,不胜其扰。
北部胶着,西部局势也十分混乱,方渡寒传信称,乌托和都布据守西北二州,不敢轻举妄动,而郭嘉与吐蕃鏖战,已损失了三万兵马和无数辎重……方渡寒命方铭驻守凉州,自己又调五万军马支援郭嘉,亲自临战,他的预测不错,吐蕃看北部不好攻克,又派十万兵马攻袭益州,剑南道告急。好在益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加之朝廷十万大军早有防备,吐蕃攻了半月余,也暂无进展,似有撤军之意。
李羿陵昼夜督战,几乎没有卸甲的机会,身子在铠甲里闷久了,湿乎乎得全是汗水。闲暇换衵衣的时候,也来不及点上火盆,北蒙大地风劲寒凉,加上日夜操劳、心中忧虑,他便染上了风寒。军队中的药物基本都用于治疗外伤,几乎没有祛风散寒之物,李羿陵只能硬扛,每日头晕鼻塞,周身酸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羊肉切成薄片,在滚烫开水中过之,瞬间卷曲熟嫩,撒些盐巴,味道极鲜。李羿陵原本最爱吃这涮鲜羊肉,此时看着邱子鹤端上来的这盘刚涮好的肉片,却觉什么味道都嗅不到,夹一箸放进嘴中,也尝不出是何滋味。
邱子鹤见他吃一口便撂了筷,模样消瘦憔悴,不禁心疼道:“饮食为生人之本,陛下好歹吃一些,保重龙体才有精力作战。”
李羿陵思索着战事,没听进邱子鹤的话,转而发问:“道长,若你是吐蕃将领,本想以益州为突破口,却没想到朝廷早有防备,此时你会如何?”
邱子鹤道:“自是集中兵力攻克敌军软肋,大周军队不适应高原作战,贫道猜测吐蕃从益州撤军后,会北上与湟水之军汇合。”
“这便是朕心急的原因。陇西一带北有突厥,南临吐蕃。方渡寒不好应对,若二者一同进攻,恐怕……威戎军抵挡不住。”李羿陵叹了口气,“十日之内,突厥这边再没有进展,可能吐蕃的军队已经北上了,到时候情况将更加棘手。”
“贫道也觉得讶异。为何骨赤可汗不肯将他那两个儿子召回来,宁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自己硬撑,怪哉。”
“朕已让吴樾去审那几个新抓来的俘虏了,这孩子会些突厥语,希望能问出个缘由来。”
正说着,吴樾在帐外通报,邱子鹤引他进来,李羿陵问道:“如何?”
“回大人,突厥这小子嘴还挺硬,废了他一只手,才敢说实话。”吴樾顿了顿,迟疑道:“他说……骨赤可汗已经死了,现在是德……噬掌权。好像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李羿陵觉得有些熟悉,而且勾连着不好的回忆……他咳嗽两声,挥手示意吴樾继续,吴樾道:“德噬手下的噬血营是突厥规模最大的斥候营,专门培养细作。骨赤可汗猝逝,德噬便趁机夺权,因此不想轻易让阿史那乌托回来。”
李羿陵多年前查彻宫中细作之时,便听过噬血营之名,那正是太子妃接受训练的地方。安排她入营的也正是她的父亲,噬血营的首领,现在突厥的掌权者,德噬。
可汗之死,其间阴谋,路人皆知。现下情况已经明朗,大周的当务之急是要紧逼德噬,让他不得不召回乌托,这样才能缓西北之急。
李羿陵揉了揉酸痛的额角,不知为何,一想到方渡寒那边压力重重,李羿陵就有些不安。随即他默默自嘲,方渡寒毕竟是大军统帅,万夫莫敌的功夫傍身,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邱子鹤思量一阵,问道:“如果将德噬篡权的消息,传送给乌托,他会不会从陇西撤兵?”
“我们在突厥军中并无内线,如何传送?如果以大周之名递信,恐怕他们会认为有诈。”
“陛下何不从突厥贵族身上下手?”
这句话提醒了李羿陵。虽然突厥各部与骨赤可汗关系密切,但即使还有血缘或交情在,他们也不肯轻易趟入权利争夺的浑水之中。可如若大周的进攻已经威胁到贵族的利益,他们一定会送信给乌托和都布,恳请阿史那大军回国御敌。
“想来道长已经有办法了?”
邱子鹤拂尘一挥,“天青月晕,云俱向东,风予我便,何不效仿东吴陆伯言,火烧连营。”
是夜,那西北风刮得正紧,宋锆领着百名精锐骑兵悄然绕过突厥大军扎寨之地,直向西北方奔去。正依俘虏所言,北蒙疆域辽阔,两个时辰之后,才依稀望见突厥各部的营寨,兵士拿出备好的枯草,将北部的几片穹庐一并点燃。火焰借着疾风,蔓延极快,成燎原之势,照亮了阒静苍茫的草原……
突厥贵族逃命尚且不及,更无暇引河中之水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寨被烧毁,阿史德、薛延陀、胡禄屋等部纷纷传信给乌托,没敢提及德噬篡位之事,只说大周进攻,各部损失惨重。
都布接到信后,打算立刻撤军,可乌托称自家老爹的信上,让他们集中精力,继续攻打凉州,两头互相矛盾的信息让哥俩犯了难,他们哪里想到,是德噬借骨赤可汗的名义,在对他们发号施令。
乌托和都布这一犹豫,突厥贵族更加急切,李羿陵命军队每日擂鼓振威,吓得贵族们心惊胆颤,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对乌托和都布说出了骨赤可汗已逝的实情。
哥俩久攻凉州不下,此刻又接到老爹猝然离世的噩耗,心中又悲又愤,立即率军回到了突厥境内,日夜兼程,直奔中部大营而来。
方渡寒传书告知李羿陵突厥撤军的消息,李羿陵立刻命大周军队打点行装,撤回云中城。
宋锆只觉得和突厥这些日子的仗你追我赶、你攻我避,一点也不痛快,上次偷袭大胜,他还没过足瘾,刚有胜利的迹象,皇上就要撤军,心下疑惑:“主子,咱为何此时撤军?等乌托回来和德噬自相残杀,咱坐山观虎斗,再捡个便宜,多好。”
李羿陵的风寒终于已近痊愈,嗓音也清亮了许多,他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贴身物件儿,“大周不撤,他们还能打得起来?去吧,下令退守云中城。”
第20章 馀雪浮云
大周撤军之后,德噬马上退守东部,刻木为数,并一金镞箭,蜡印封之,以此为信契,派一侍从带话给乌托,意思是现下大周在边界处等收渔利,切不可内讧,不如划突厥为东西两部,互不相犯,和平共处,待战事停歇,再做计较。
都布被德噬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惊呆了,说此人是狼心狗肺,恐怕狼和狗都不会同意。乌托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直接将那侍从斩杀,他真想此刻便领兵与德噬决一死战,报杀父之仇,可考虑到大周在侧,他又有一些犹豫。
都布劝道:“大周一向抱德炀和,这次若不是我们进犯,他们也不会直捣突厥腹地……现下大周撤军至云中城,想必是在给我们一次铸剑为犁的机会。阿卡,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德噬,才是我突厥最大的敌人。国内尚不能齐心,何谈开疆扩土?”
乌托深以为然,四月廿二,率军直杀入东部德噬大营,周边贵族早就对德噬不满,纷纷倒戈,抄起甲鞘刀剑,加入到战斗中。
不过,噬血营中各个都是死士,武艺高强,虽然人数处于劣势,却战斗力极强。这一支效力德噬的三万精兵,面对乌托和都布的十万兵马,不露惧色,整整扛了五个日夜,终于抵挡不住,被逼向南部边境。
落在乌托手里恐怕要被五马分尸,而逃到大周可能还有一线生机。考虑到这一点,德噬带着噬血营的残兵向大周国境逃去,果不其然,被李羿陵的军队截了个正着。
金鼓喧阗,威容堂堂,李羿陵立于云中城楼高台之上,台下满城银甲向日,旄纛朱旗招展,自是军姿浩荡。德噬被押上前来,此刻他仍不肯伏首,狠狠盯向高台上的人,待到近前,不禁一怔。
那人容貌极其清隽,姿态风流入骨,见过便难以忘怀。德噬曾作为侍从随骨赤可汗前往大周朝贡,宴席上远远见过大周天子一面,虽然他知道此役主帅不是普通将领,但此刻看到李羿陵,他还是心下震惊,随后血红的双眼中,弥漫上浓浓的仇恨。
“大周天子御驾亲征,倒真是身先士卒。”德噬冷笑,面目狰狞可怖,他十几年前创立噬血营,自说得一口流利汉话。
此言一出,兵士哗然,一旁的吴樾也瞠目结舌,“天子?原来大人您是……”
李云一把将他嘴捂住,低语道:“别出声。”
“朕身先士卒算得了什么,突厥噬血营狼主可是六亲不认呢。”李羿陵轻笑一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德噬,想起太子妃饮鸠而死的画面,眼里温度逐渐冰冷起来。
“是你杀了温莎!是你杀了我女儿!” 德噬突然发起了狂,他最不愿提起的伤口,被李羿陵生生剜开,他已几近崩溃,被周围兵士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