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昀愣了一下,扣在谢然腰侧的手指都蜷缩得紧了。他喉咙干涩地说:“别的不行吗?”
“我之前和她们说的是真话,我想不出来比‘任哥’更好的称呼啦。”谢然又把脑袋埋了回去,哼了几声,“叫其他的都不好听。”
也不知任昀满意了没有,至少从他的动作上,谢然是半点没有感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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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中的取景逐渐进入尾声。谢然已经买好了回A市的车票,看完了今天这几场,就得被抓回去工作,毕竟再靠云营业,他的经纪人不掐死他,粉丝都得揭竿而起了。
叶瑜和庄瑾的感情在日积月累下渐渐升温,在某个还没拆迁的小工厂里,两个少年天雷勾动地火,纯情地打了个啵,开始了一段隐秘的恋情。
叶瑜的性格渐渐开朗起来,偶尔也会回应几声同桌的玩笑,虽然每次都气得后座的庄瑾直踹他的椅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叶父还是同从前一般,对他非打即骂,但还好叶瑜有新的方法,总是能在关键时刻逃过一劫,就算真打了下来,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也能让自己不那么容易伤得太重。他悄悄给自己规划好了未来,再熬过一年,等他高中毕业了,就报到东北的学校去,离家越远越好,暑期就借着打工的名义,再也不回来了。他会和庄瑾一起,租一间几十平的小公寓,把它布置得像自己想象中的家,找一份能养活两个人的工作,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下半辈子。
深渊里的人,一旦看到了光,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一点,都会固执地抓着不愿放手,仿佛那样就不用再回到黑暗冰冷的水中似的。
但是叶瑜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的事情会跟着人的期望走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的光消失在高二的夏天。一场运动会上。
那是他往后十余年都不愿意去回忆的梦魇,但又每每都出现在他的梦中,沉沉地压在他胸口上,不让他喘过半口气来。他一直以为遇到庄瑾是他前十几年生活的终点,却没有想到是另一种无声痛苦的开始。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林佑为什么会在那里,明明当时他们两个都确认过了没有人的。
他们亲吻的照片被贴在了公告栏上,那里本来是公布当日比赛成绩的地方,一下子弄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他们的事情。
林佑嘲讽地站在他们的面前,除了他和庄瑾,叶瑜几乎看不清其他人的脸。嘈杂的人声混在了一块,吵得叶瑜的耳朵嗡嗡地响,比那日厕所里的还要强烈,有那么一瞬间,叶瑜甚至觉得自己的听力要回来了。
“哟。”林佑撕下公告栏上的照片,甩在他的身上,“这上面的是你和庄瑾吧?”
庄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照片,表情有些微妙。
林佑嗤笑了一声:“你们搞同性恋啊?”
“不过我觉得庄瑾应该不是那种人,高一时不还和二班的那个谁谈恋爱吗?”林佑没有等到他们两个的回答,想了想便转过头对庄瑾说道,“欸,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几秒钟,却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照片的角度拍摄得巧,像是他故意把庄瑾推在墙上一样,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庄瑾则是清清白白的受害者。
叶瑜当然可以承认是自己逼迫他的,左右林佑针对他也不是一两次了,还有最后一年,以后小心一点就好了。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庄瑾会回答“是”。
周遭的人声都随着庄瑾落下的话音一并消失了,冰冷刺骨的水一股脑地漫了上来,捂住他的口鼻,禁锢住他的四肢,生生扯着他向下坠去。
终于,他在一片黑暗中听到了林佑的笑声,尖锐得刺痛他的耳膜,先前消失了的声音一并出现,如成群的蜜蜂在他耳边飞舞。
叶瑜的手比脑子先做出了决定,他飞快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一拳打上林佑的脸。
林佑似乎没有想到叶瑜有这个胆,摔到地上时一脸茫然。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想要上前拉住暴怒的叶瑜,离他最近的庄瑾是第一个出手的人,但谁都不知道叶瑜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挣开了庄瑾的束缚,然后猛地把他向旁边一推,冷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他们三人被一起叫到了教务处,叶瑜和庄瑾的家长都来了。
叶父昨晚刚输了钱,心情正烦躁,乍一听到这消息,更是怒火中烧,一进门就踹向了叶瑜的大腿,还给了他一巴掌,险些把人撞上旁边的办公桌,如果不是其他老师拉着,估计他把叶瑜打死都有可能。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这样给我丢脸的吗?”叶父指着叶瑜的鼻子骂道,“你妈是不要脸的**勾引男人,你也给老子勾引男人,你怎么不把你下面那东西切了!”
叶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的那棵桂花树。
嫩黄的花瓣在风中跳跃着,恣意地画出一条弧线后飞向远方。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能像它们一样,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班主任温声劝说着叶瑜的父亲,姗姗来迟的庄家父母站在门口,看着庄瑾什么话也没有说。
教导主任清了清嗓,唤回了在场数人的思绪,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关于两位同学的事情嘛,小孩子一时好奇,及时改正就可以了,我相信叶瑜只是一时糊涂……”
叶瑜忘记了自己最后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走出办公室的,他只记得那天回家以后,叶父差点打断了他们家的扫把,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的胳膊和腿肿得几乎要看不出原形。
但他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痛似的。
他所有的痛感仿佛都在庄瑾开口的那一刻消失了。
叶瑜能想到他的苦衷,无非就是不想让人戳脊梁骨罢了。
庄瑾没多久就转了学,叶瑜也向学校申请了住宿,很少回那个所谓的家。不过他的室友都不怎么喜欢他,也许是林佑打过了招呼,也许只是单纯地恶心喜欢男人的他。但这都与他无关了,只要他们不影响自己,怎么样都好。
叶瑜的生命里失去了光,他重新回到了那片深渊里,似乎比从前的还要阴、还要冷。他每天都机械地重复着前一天的动作,日复一日。
高考那年他发挥稳定,报志愿的时候填了东北的一所学校,搬离了那个令他窒息的房子。
他的父亲在他大二的那年死了,醉酒滚下楼梯,人被送到医院时就没气了。
那是叶瑜最后一次回那个地方。
此后十余年,他再也没有来过这片土地。
第80章 重逢
拍摄地转到鹭城的前一天晚上,谢然才从长沙飞了过来。他刚跑完通告,落地时已经过了十点,好不容易从机场到了酒店,半分温存的意思都没有,摔在床上就睡,也难为任昀耐心地伺候他换了睡衣。
第二天一早,剧组的车就载着他们去了片场,提前到达的化妆师上前来有条不紊地给他们化妆和做造型。
叶瑜毕业后留在了东北,和几个同学一起摸索创业,开了一家小店。事业起步之后,他有了一些闲钱,都资助给了一个偏远山区的女孩。原生家庭没有改变他,他的出身永远没有办法决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晃七八年过去,某天出差路过鹭城时,叶瑜想着左右时间也不着急,不如多留几天看看,结果这一留,就出了事。
起因是他在公交车上遇到了扒手,但所幸发现及时,与同行的乘客一起将那个人送到了附近的公安局。
然而当他走进警局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这么多年过去,记忆中的少年身上少了些灵气,多了一些接地气的感觉,眉眼也不复当年的那般稚嫩,皮肤也晒黑了几分,头发剃成了平头,脸部的线条瞧起来格外硬朗。叶瑜以为他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却没能想到辗转这么多年,还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他撞上。
当年庄瑾转走之后叶瑜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对方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几年的高中同学聚会他也是避之不及,况且大部分的同学似乎也都没有想要邀请他的意思,他没有想到,庄瑾去了警校。
对方也认出了他,脸上的异样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公事公办地问了他们一些事。执勤的民警给他们做了笔录,结束后叶瑜定定地站在大厅里,与庄瑾面面相觑。
“好久不见。”是他先打破了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开口说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
“好久不见。”庄瑾看着他,犹豫地问,“你……还好吗?”
“还好。”
然后,就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永远是那么奇妙。叶瑜感受着从门口溜进来的风,觉得这样的场合实在是有些好笑,谁能想到他曾经做过的那些梦里,每一幕都有庄瑾的身影呢?而如今他们却要站在这里相顾无言。
“那个……”
“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叶瑜闭上了嘴,把话题留给了庄瑾。
“你也在鹭城吗?”
“出差。”叶瑜回答道。
“那……”庄瑾回头看了一眼时间,又望向了叶瑜的脸,“你等下有空吗?我要下班了,一起去吃个饭吧?”
叶瑜没有犹豫太久,半秒后就给了答复:“好。”
庄瑾选了警局附近的一家音乐餐厅,应该是他常来的店铺,门口的侍应生都认识他,还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道:“庄警官带朋友来啊!”
本来是一句很简单的问候,但庄瑾在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一下,不自然地看了叶瑜一眼。他不知道如今的叶瑜对他的定义是什么,前男友、高中同学、人渣……他们还能是朋友吗?他还能觍着脸说他们两个是朋友吗?从他说出“是”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没有以后了。
他们在服务员的引导下坐到了舞台斜侧方的位置,这个时间点客人并不算多,但也占满了餐厅里将近一半的位置,还有些空位上摆了“已预订”的牌子。
庄瑾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菜单,递到叶瑜的面前,道:“这边的海鲜很好吃,你先看看。”
叶瑜也没有推辞,拿着菜单翻了几页,勾了几个菜,然后还给了庄瑾。
菜都是剧组提前备好的,下一镜服务员便依次把它们端了上来。
叶瑜夹了一块鱼肉,刚咬上一口,就听到庄瑾说道:“高中的时候……对不起。”
叶瑜愣了愣。
“我知道我现在解释什么都没有用,我其实就是个懦夫,害怕这件事传出去后的影响……”
“庄瑾,都过去了。”叶瑜打断了他的话。他也没有责备他什么,没有告诉他自己当时有多气愤,也没有说他走后自己是怎么度过剩下的那一年多的。因为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不堪揭露在别人面前实在是太丢人的一件事。
“我后来一直很后悔……”
旁边的音响里忽然传出了吉他的声音,叶瑜被吓了一跳,心不在焉地回着:“我不怪你。”
台上抱着吉他的少年静静地坐着,眼皮恹恹地下垂着盯着琴弦,弹出了下一个音节。
在两人之间短暂的静默后,庄瑾不动声色地向少年身上扫了一眼,说:“那个男孩……是我在还是实习警察的时候认识的。”
叶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少年的刘海很长,几乎盖住了半只眼睛,台上的灯光把他照得消瘦,脸颊仿佛都凹陷了下去,唇色有些苍白,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的父亲很早就死了,跟着母亲生活,他的母亲……是做那个的,家里经常有不同的男人进出,后来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个继父安定了下来,谁想那个继父是个禽兽,不但打他,还……”庄瑾叹了一声,“他继父的案子是我师父办的,被关了几年,估计也快刑满了。我当年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想到了你,这些年总想着能在他身上弥补一点,也算是……”
“他母亲后来怎么样了?”
“老样子。他母亲初中就辍学了,没文凭,找不到工作,只能靠这个为生。”
任昀正准备开口说下一句台词,却不想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高音打断了。
他们想过这场不可能一镜过,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谢然会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出现错误。他唱到最后一句高音时,先是中途断了一下气,本来是一个很小的瑕疵,后期修个音可能就能掩盖了,但谁想下一句直接破了音,嘶哑得像是破碎风箱的声音。
明显得连不熟悉音乐的群演都听了出来。
周雪铭喊停时,谢然起身道了歉。任昀发现他的后颈上都布满了细汗,鬓角也有些湿了,助理上前来给他擦汗,一旁的化妆师也凑上来给他补了些妆。
第二次开始后,谢然又出错了。
这回是中途忘了词,弹到一半就断了。
连续两次NG之后,第三次打板后他更是紧张得不行,没多久又被周雪铭叫停了。
一些工作人员开始窃窃私语,周雪铭的脸色更是黑得像桌上石锅的底,任昀站起身来,在她准备对谢然开口的那一刻抢先说道:“让我和他聊一下吧,不好意思,耽误进度了。”
说罢,他就把谢然拉到了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里。
三月的鹭城温度已经不低了,热的时候甚至可以直奔三十摄氏度,但谢然的手却还是凉得像个冰块似的,掌心还挂着冷汗。任昀把他牵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又挪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说道:“说吧,怎么回事,之前不是挺好的吗?”
谢然低着头,摸了摸鼻梁,小声说道:“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个。”任昀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抬起头看着我,怎么回事?”
谢然闻言,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任昀的眼,对方的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失望,他只是很平淡地看着自己,眼中像揉化了一池的春水。
“我想演好的。”谢然沙哑着声音,急促地和任昀解释道,“我想演好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