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本不大,但当这个声音传出来时,整个马场顿时鸦雀无声。
御史中丞家的三公子裴炎?
谢瑜认得他,还跟他同一届科举,年纪跟他一般大,向来恃才傲物,只是没料到科考却连三甲都没进,这位就愤世嫉俗了,觉得老天不公,科考题目设置有问题,每天怨天尤人,从不承认是自己水平不足。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原本我以为皇上大婚数载无所出,好男色不足为奇,没料到,摄政王竟然也好男色!”
这一声依然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马场中便显得异常刺耳,胆子小的,呼吸都凝滞了。
元霄倒吸一口凉气,这盆脏水果然还是泼到了师荼身上来了,所以,她的马会失前蹄,就是这些人策划的,只要师荼救了她,就能给人说出这番话的契机?
裴炎高傲地看着他们,像一个常胜将军,等着看他们被万人唾弃的下场。
元霄都不忍直视了,这是谁找来的排头兵,蠢成这样?
师荼冷眼一扫,轻描淡写一句话:“如此欺君犯上的人,拖下去,杀了吧。”
杀?
整个马场安静如鸡,裴炎显然没反应过来,直到昭阳殿的近卫军上前,反剪了他的手,他才高喊出声,“我忠义直言,摄政王为何要杀我?”
“诋毁圣上清誉,其罪当诛!侮辱国之重臣,其罪亦当诛!为一己之私,毁他人名誉,罪不容赦!”
裴炎终于慌了神,他还要说什么,却被人堵了嘴,这下,他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剧烈挣扎起来。然而他细胳膊细腿,哪里拗得过玄风军?
人被拖走,师荼看都没看一眼,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跳下马,再扶元霄下马。
动作从容,面色沉静,但冯彧知道,这位越是冷静,越是可怕,那说明,他真的动了杀心,谁都掰不回来。
“你知道他是谁?”
“无需知道。此人死得其所,并不无辜。”
元霄:……
这是连姓甚名谁都懒得过问就砍了啊,他们那些家世放这位大魔王面前岂不是屁都不是?
师荼扶着元霄离开马场时,几乎所有子弟都软了腿,噗通跪了一片。
谢瑜站在原地,心惊胆战,这是他头一回见识到师荼的魄力和威慑力。
“诸位不用害怕,摄政王处事最是公允。这位小公子为一己之私枉逞口舌之快,现在死了也是好的,若真问起罪来,只怕会招惹更大的祸端,连他的父母亲人也会被无辜连累。”
众人纷纷抬头,陡然意识到点什么,一个少年而已,怎么会无缘无故出言诋毁当朝最有权势的两个人?
他们都不傻,这背后指不定是受谁唆使,或者,经不住某些人的诱惑,才干了这蠢事。
“这就是你们入宫学上的第一课,好生悟悟,终身受益。”
冯彧春风和煦散尽,也是一脸的平静,抖了抖衣服上沾到的灰尘,施施然走了。
这,也是个狠角儿!
谢瑜终于明白在小皇帝的梦境里自己为什么会输,他无论学识再多,天赋再高,终究只是温室里养出来的花朵,与这些真正经历过无数生死危机,杀伐决断的人比起来,就如路边的野草,只要有心,一脚就能踩死,如果不是师荼手下留情,自己怕是一个回合都玩不过。
然而这事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当这些人散去,却见得小皇帝和摄政王竟然坐在最当口的道上喝茶,裴炎还跪在他们面前。
千牛卫与玄风军亲卫军分列两侧,严阵以待,分明是在等待什么人。
没一会儿,临淄王带着锦华宫的侍卫队过来,那一刻,有点见识的人便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临淄王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收尸的?”
救人显然晚了点,收尸倒是刚刚好。
临淄王元祺脸一黑,看到跪在地上,还活着却被堵了嘴的人脸更黑。本来,他们就是想让裴炎当众指责两人断袖,让他们出尽丑态,恼羞成怒,一怒之下将人宰了,那么他们的名声便也就毁了。毕竟,这可是御史中丞的三公子,那位还不接机往死里参师荼?
若碍于悠悠众口,不杀裴炎,那就足够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将早准备好的关于小皇帝和摄政王那些流言全部传递出去。
结果,他万万没想到,师荼不安常理来,人家就说了两句话,就要把人给砍了,还堵了人的嘴,让人叫声冤枉的机会都没有。本来砍了,就算那断袖的罪名没坐实,但残暴的名头总该坐实吧,但特么的,现在人活着,你俩还在这里排排坐,等着我是闹哪样?
还有那些看戏的,一脸了然是怎么回事?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陷害他们了?
“临淄王,人没死,是不是很遗憾?”元霄笑眯眯地看着元祺,这个混蛋,刺杀她的仇,她可是记着呢!
“其实,方才摄政王说拖下去砍了,是故意说给你的耳目听到的。摄政王才没那么残暴,怎么会滥杀无辜?这孩子,不过是受人蛊惑,一时走错了路。”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临淄王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其他勋贵子弟听的,连那些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也都明白了,原来诋毁皇帝和摄政王的幕后黑手就是临淄王。
“陛下在说什么?皇叔可听不懂,是太后听说宫学出了事才让我过来看看。”临淄王还想狡辩,“如今皇室宗亲都在锦华宫,请陛下过去一叙。”
呵呵,这是要一起来审问她啊!
元霄起身,师荼也起身,“既然脏水都泼臣身上来了,那臣就陪陛下走一趟吧。”
冯彧和谢瑜本是要跟过去,但师荼冲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到了锦华宫,就听得张太后哭哭啼啼的声音。
“哀家也没想到皇帝五年不纳妃,又无所出是因为好南风啊?更没想到,他会跟师荼凑到一块儿,还将师荼封为摄政王,哀家真担心哪天他心血来潮,会把我们大齐的江山也送给师荼啊……”
“这都是哀家的错,是哀家对不起元齐皇室,对不起列祖列宗!”
一群王侯无不动容,一个个都是老狐狸,当然都不会轻易被张太后忽悠,但信不信是一回事,有一点他们是听清了,小皇帝好男色这点早有传言,打仗打不过,主动迎师荼进京这个大家也知道,如果小皇帝真的好上师荼这男色,就以他以前喜欢谢瑶那股劲头,保不齐真会将江山拱手相让。
倒不是说他们对皇位有多少想法,而是一旦改朝换代,他们连现在有的特权封赏便都一并没了,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前朝余孽给清剿。
所以,这个皇位绝对不能让!
如今师荼已经把持了朝政,小皇帝不仅不作为,反而还给张太后下套,这足以说明他的的立场。
“哀家也没有办法,皇帝如此不顾皇室宗亲,不顾社稷安慰,那就只能废帝了。”
有人立刻附和,“没想到我们元齐皇室竟然会出一个为男色出卖帝位的不肖子孙!”
☆、第五十八章 表白
废帝?
殿外两人面面相觑, 一个好男色就想把皇帝给废了?自古帝王, 又不是没有好男色的。
临淄王回头冷笑,“摄政王, 里面你不宜进去, 请在外面稍后。”
元霄手心全是汗,废帝她没意见, 但是,张琼华这个老妖精, 废了她肯定会找机会直接弄死她。
元霄一步迈进去, 手却被拉住,师荼没说话,眼中却全是关心与担忧。
原本的惊惶与忐忑忽然就被驱散了,元霄反握了一下他的手, “没事, 我这个皇帝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废得了的。”
小胸腹一挺,便进了正殿。
王瓒赶来, 却没看到小皇帝, 恼怒道:“你竟然让他一个人进去?”
师荼:“你是要我进去当奸夫么?”
王瓒:……
几乎同一时间, 秦放从立政殿过来, 冲两人拱了拱手, 一跃上了房顶,刷地拔剑出鞘,那声音刺激得几乎所有人汗毛倒竖。
而他就那样仗剑而立,站在人家屋顶上, 仿佛谁说话不对,一剑就能飞下来刺对方的天灵盖。皇室宗亲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威胁。
师荼、王瓒:……
“皇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张太后觉得自己首当其冲,若真把人给逼急了,秦放第一个要宰的就是自己。
元霄眨巴眼,“秦将军是朕的千牛卫中郎将,自然要时刻护卫朕的左右,太后这宫里不也很多护卫么?”
“你——”
“莫非太后觉得,在朕的皇宫,朕连带个贴身护卫都还得经过别人同意?”
“……”张太后噎气,其他人纷纷抹汗。
元霄则懒懒散散一扫众人,几乎所有说得上话的皇室宗亲都在这儿了。
“方才,朕听你们说要废黜我这个皇帝,那可有继位人选?”
这口气,就跟问你吃过饭没有一样,云淡风轻,气定神闲,泰山崩于顶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王者气度。
众人俱是一震,连张太后心肝儿都打了一下颤。
“合适的皇帝人选都没选出来,你们就急着在这里讨论废帝,那才真是不顾江山社稷,辜负祖宗期望,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视线别有深意地扫过临淄王,元霄又说:“为了这皇位,自古兄弟阋于墙的还少么?将同胞兄弟赶尽杀绝的大有人在。就算诸位叔伯可以不顾江山社稷,但总要想想你们的立身之本。”
简简单单三句话,老狐狸们额头隐隐冒出了冷汗。张家向来嚣张乖戾,临淄王也好不到哪里去,若真让他们把控朝政,他们这些皇室宗亲未必讨得了多少好。
张琼华哭述了半天才将风向掰过来,结果小皇帝一来,三句话就给掰了回去,这算什么事儿?
但是这些老狐狸精明得很,小皇帝和张太后没拼出个胜负来,他们谁的边都不想站。
但元霄是什么人?
睚眦必报,别人算计她,她就要算计回来。这些个叔伯既然敢抱着侥幸心理来趟这趟浑水,张太后提出废帝竟然还有人敢附和,她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各位叔伯怎么又不说话了?” 施施然坐到上位,视线落在年纪最长那位东山王身上。
东山王都六十出头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如入土了,哪里还想掺和这种事。
虽然他们这些都是皇室宗亲,但其实根本没多少权势,先帝时,因为龙椅上那位太过暴虐,皇室中有几位起兵逼宫废帝,结果被反杀,龙椅上那位便借机收回了所有皇室宗亲的兵权,他们手里撑死也就几百人的侍卫家丁而已。
即便是临淄王,他如今的私兵也都是背地里筹备出来的,根本没得到朝廷承认,若有人抓到他小辫子,足够以谋逆罪论处。
他们这些没兵权的哪里敢真闹,不过就是过来看看能不能捡什么漏,结果张太后和小皇帝,一茬比一茬硬。
东山王只好打圆场:“废帝只是太后一时气话,陛下切莫放心上。”
这锅摔得猝不及防,把自己身上撇得干干净净,却也将脏水全泼给了张太后。
张太后吐血,你特么就这样把老娘给卖了?还是不是个男人?明明你们刚刚是动过废帝心思的,只是没胆量说罢了,现在全怪在劳资头上,要不要脸?
东山王做出一副垂垂老态,哀叹道:“我们这些叔叔伯伯啊只是担心陛下没有子嗣,江山后继无人,容易动摇国之根本,滋生祸端。”
这话在情在理,也算是给了小皇帝一个台阶下,但结果……
元霄说:“各位叔伯不用担心,朕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后代。”
哈?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摔啊!东山王入土的半截身子都蹦跶出来了。
小皇帝,你能体谅体谅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人家只想混吃等死偶尔伺机摸把咸鱼的心情么?
顺着台阶下会死么?非要逼着我们伙同张琼华这个事儿精造反是不是?
“陛下还年轻,怎么会没有后代?”
东山王脸都笑烂了,自己为什么要接话,装聋作哑不行么?
元霄却气定神闲得很:“今日,朕就向你们开诚布公吧,免得以后有心人又借此事故意挑拨离间煽风点火。”视线还瞥了瞥张太后和临淄王。
这个有心人除了他们还能有哪个?
张太后脸上青白交替,当着这么多人被小皇帝指责,那张老天实在有些挂不住,但偏偏她还洗不脱。
元霄说:“朕有隐疾,无法绵延子嗣,延医数载都无起色,这就是朕大婚五载却无子嗣的原因,也是如今不再纳妃的原因。”
皇帝不举?
众人皆惊。
张太后更惊讶,在她看来,小皇帝自曝其短,跟邀请别人来夺皇位有什么差别?然而,下一秒,小皇帝就逆风翻盘了。
“若这病一直治不好,那朕就只能从皇室宗亲里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作为储君人选……”
轰隆——
重磅雷霆砸下,所有人的血脉都暴动了。是的,小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若小皇帝没子嗣,那这一脉的香火就断了,的的确确只能从皇室宗亲里挑选合适的人选当储君。
原本他们此行只是想来搅浑水换些好处,没想到竟然捡了这么大一个漏!
东山王一挤眼睛,立刻老泪纵横,“陛下啊,我可怜的陛下啊,你怎么命这么苦啊……”他不仅有几个儿子,还有十几个孙子,可以给小皇帝慢慢挑!原来咸鱼真的有翻身机会的。
众人侧目,老王爷,你变脸是不是太快了?
瞬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流下了悲痛的眼泪。
“陛下还年轻,好好治,一定能治好的!”
“我那里还有百年老参,最是补宜,回头就给陛下送来,说不定来年都能抱小皇子……”
这些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狡猾,一个比一个虚伪,现在都恨不得把小皇帝当成亲生儿子供养,给自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张太后冷汗扑簌簌往下掉,小皇帝竟然在这里给她挖了个天坑。
元霄对此非常满意,这枚诱饵抛下,整个皇室宗族都得上钩,也因为有了这个诱惑,这些人便再也不可能跟张太后临淄王结盟,因为,从此刻起,他们只会是对手!
她冷眼看着张太后那一脸便秘色,心里爽得不行。
就在这时,临淄王元祺发话了。
“陛下的皇位不是留给摄政王师荼的么?”,这才是他们要废帝的关键吧,怎么小皇帝几句话,就将这些人完全带偏了呢?
老家伙们悚然一惊,鳄鱼的眼泪掉不下来了。
张太后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冷飕飕地看着元霄,朝堂上的人都知道,小皇帝如今还坐在皇位上不过是给师荼一个过渡,师荼迟早得登上帝王宝座。
这个问题,如果小皇帝敢说是,所有在场的皇室宗亲断不会答应,元齐江山没道理白白拱手让给外姓人,改朝换代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如果小皇帝说不是,那么她就正好可以趁机煽风点火,逼着她跟师荼做个了断,师荼可就在外面,她能饶了她,外面那位可未必能饶她。
元霄冷汗刷地落了一层,老妖婆,临淄王,你们够狠!
她正在想怎么将此事圆过去,师荼却突然走了进来。
“临淄王此话从何听来的?”
凌厉的视线一扫,那种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嗜血煞气顿时让所有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