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安阳。皇宫内城。
华丽的宫殿如同山峦一样层层叠叠,夜色深沉,琉璃重瓦的影子印在一起,檐角勾错,宛如兽类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什么。
魏子慎领着麾下的人马已经进入了皇城,他掌握了左右监门卫,并与羽林军统领暗中串通好了,筹划了三个多月,今天终于动手了。
士兵纷叠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宫城内显得格外明显,火把的影子跃动着,印在高高的夹道红墙上,把人的影子都拉得扭曲了。
魏子慎一瘸一跛地走着,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这里□□静了,安静得有些不祥。
“殿下。”见他神色不对,属下的亲卫低低地唤了一声。
魏子慎咬了咬牙,又坚定地向前行去,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坐上过储君的位置,尝试过那滋味,曾经离君临天下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一场意外从上面跌了下来。
他不能忍受,他憎恨魏延的无情,天家本无父子,既如此,他也不必在乎情分,不若拼死一搏,总好过如今这样终日焦躁难熬。
魏子慎领着士兵到了宫门前。
宫门紧闭,门环上的兽首狰狞。
魏子慎刚要喝令攻进去。宫门无声地打开了。
他立即察觉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亮的火把出现在两侧的墙头,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拉着弓,闪着寒光的箭头直指下方过道,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过道中这些谋逆之军射成刺猬一般。
魏子慎手脚冰冷,不觉松开了手中的剑。
那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分外响亮。
魏子慎马上跪了下来,在那里不住地叩头,痛哭流涕:“儿臣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幸而父皇英明神武,没有让儿臣酿成大错,求父皇恕罪,儿臣该死,儿臣再也不敢了。”
魏延身边服侍的高太监施施然从宫门里面走了出来,他对这个前太子也是服气的,从来不知道原本心高气傲的前太子骨头这么软,说跪就跪,一点不含糊。
可惜,宫门里面那个人更不含糊。
高太监懒懒地道:“来人啊,把闵王殿下请下去吧。”
“不!”魏子慎嚎叫着,试图扑过来抱住高太监的脚,“高公公,你让我见父皇一面,我错了、我很后悔、我、我要向父皇解释,这并非我的本意。”
高太监缩回了脚,冷笑了一声:“闵王,皇上其实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一直等你过来请罪,结果等来的还是你的兵刃相见,皇上对你失望了,不会见你的,你还是去大狱里面思过吧。”
他顿了一下,又嘿嘿地笑道,“倒也不必,闵王也没什么时间思过了,不如还是省点力气吧。”
魏子慎听懂了高太监话里的意思,不由心胆俱裂,一声怒吼,就要扑过去拼命。
但蜂拥而至的金吾卫军已经将他牢牢地按住了,拖了下去。
高太监摇了摇头,转身回去复命。
到了魏延的寝宫里,魏延还端坐在那里,面目冷肃,金刀卫士环绕在周围,太监和宫娥远远地跪在下首,大气都不敢喘。
高太监小心上前,方才禀告了两句,魏延已经不耐地抬手止住了他:“这个孽障,没什么可说的,天明后押出午门斩了便是。”
饶是高太监已经很了解魏延了,被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一说,心里也不禁寒了一下,只能点头应诺。
第45章
但很快, 曹皇后得知消息,匆忙赶了过来。
宫门外的士兵把守着,不让曹皇后入内, 曹皇后不管不顾地梗着脖子往刀口上撞, 士兵们终究不敢真的伤了她, 双方僵持不下,尖利的声音传了进来。
魏延冷冷一笑:“宣她进来吧。”
曹皇后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煞白, 但腰身挺得笔直,见了魏延,她秉着端庄的礼仪下拜:“参见陛下。”
帝后之间向来淡漠,魏延对着曹皇后也是一幅冷漠严厉的神情,他不耐多说,之是道:“皇后如果想为那逆子求情, 就不要开口了。”
曹皇后抬起眼,她的目光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神色:“我不为子慎求情, 我只是来和陛下做一笔交易。”
魏延颇为意外, 挑了挑眉毛:“什么交易?”
“是知道一桩旧年秘辛, 我愿意说给陛下听, 换得陛下对子慎的赦免。”
魏延把脸沉了下来:“魏子慎不忠不孝、不仁不臣, 断不可饶恕, 你知道什么陈年往事,居然想以这个为要挟,简直荒诞可笑。”
曹皇后的神情凄厉, 似哭又似笑:“陛下,您肯定不知道,这对您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本来打算把它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告诉您,让您遗憾终身,您相信我,和我做这笔交易,您不会后悔的……不,您会感激我的,这件事情,与陛下有关,也与如今的燕国公太夫人赵氏有关。”
魏延终于变了脸色,厉声道:“皇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世上,能够令魏延动容的,也只有赵琳琅这个名字。
曹皇后握紧了拳头,她的指甲都断在手心里,语气却狠平静:“陛下,要不要做这笔交易?您若不愿,我即刻一头撞死,和子慎一起去了,您就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那个秘密了。”
宫中巨烛高照,宛如白昼一般,魏延的脸上却带着浓浓的阴影,他高坐在龙椅之上,目光阴晴不定。
曹皇后直视魏延,眼神毫不闪避。
良久,魏延吐出了一口气:“朕允你,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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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外头响起了一声惊雷,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声雷,风簌簌地吹着,快要下雨了。
佛堂里,障云纱的灯罩中,烛火静静地燃烧着,灯光宁和。
赵琳琅闭着眼睛,慢慢地拨动着手中的白玉念珠。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梁瑾跪坐在下首,念完了最后一段,轻轻地合上了经卷。
这是赵琳琅的习惯,每日早起和睡前,都要听一遍般若心经。
其实,如同这般诵读着同样枯燥的经文,还不到两个月,梁瑾就觉得腻味了,也不知道赵琳琅为何没有一点厌倦,日复一日,仿佛没有休止地听着。
嬷嬷在旁边挥了挥手,梁瑾站起来,躬身退出去了。
窗外的划过一道闪电,轰然又是一声惊雷,“哗啦”一下,雨水倾盆而下。
赵琳琅睁开了眼睛,慢慢地走到供奉的案台前,伸手摸了摸那上面黑色的牌位,低声道:“下雨了,你在下面会不会冷?”
回答她的,只有风雨的声音。
赵琳琅怔怔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门外有人叩门,嬷嬷出去了,少顷又进来,神色惊疑不定:“太夫人,外头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人,从安阳来求见您。”
赵琳琅神色不变:“夜深了,不管是谁,让他明日再来。”
“可是,他带来了赵家大老爷的亲笔信,说有天大的要事,一定要马上见到您。”
嬷嬷递上了信笺。
赵琳琅拆开看了下,确是兄长赵平卓的字迹,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琳娘见信如晤,客至燕州,求一叙,勿辞。”
赵琳琅放下了信笺:“如是,带客人进来吧。”
嬷嬷出去,片刻后带了一人进来,那人身形健壮魁梧,身上披了一件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都遮了起来,帽檐低低地压下来,一点儿都看不清楚他的样貌。
赵琳琅淡淡地吩咐嬷嬷:“你先出去,外头守着。”
“喏。”
转眼,佛堂中就只剩下赵琳琅和那个不速之客了。
那人一把扯下了斗篷,上前了一步,他的声音似乎都有些颤抖:“琳娘,是我,我是九郎。”
赵琳琅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她眉目低垂:“皇上圣驾至此,不知有何贵干?”
魏延行九,年轻的时候亲近之人皆唤他“九郎”,赵琳琅也是如此,虽然她的性子一向冷冷的,但对着他的时候总是那么温柔,她会笑着对他道:“九郎今日怎么又来了,我阿兄都不高兴了。”
可是现在她只是生疏地叫他“皇上”,她的神情是冷漠的,就如同他是陌路生人。
魏延自诩心肠狠硬,但此时面对着赵琳琅时,仍然生出了无限感伤。
他痴迷地看着赵琳琅,她还是那么美,纵然岁月流逝,她在他的心目中依旧如同往昔。
赵琳琅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魏延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身后,那里是林如晦的牌位,这二十几年来,她是林如晦的妻室,燕国公的夫人,她守在这苦寒之地,离他那么远,甚至连一面都不愿见他。
魏延的心被嫉妒和酸痛两种情绪同时占据了,满满的,涨得难受。
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了,敲打在窗子上,急促而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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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瑾走到半道,忽然想起,今日赵琳琅赏赐给她的一方上品圆石青紫端砚忘在了佛堂中,她如今为人奴婢,这样名贵的物品自是十分珍惜的,当下便折回去,想要取回。
按往日的情形,如今赵琳琅应该已经回自己屋中安歇了,但梁瑾快到佛堂的时候,却看见堂中的灯还亮着,守在佛堂外面的似乎是赵琳琅的贴身嬷嬷。
梁瑾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知道她本应该走开的,但一时好奇心起,想了一下,就从回廊旁边绕了过去,走了佛堂的侧后方,那里的窗子虚虚地掩着,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话。
梁瑾小心地张望了一下,竟看见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她的手心都冒出了汗,左右张望一下,并没有其他人,她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贴在墙角边,凝神听着。
那个男人的声音隐忍着,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琳娘,你告诉我,照辰到底是谁的骨血?”
一个惊雷轰然炸响。
梁瑾几乎失声惊叫,她惊恐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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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太大了,灯光也微微地摇曳了一下,那么一瞬间,赵琳琅的眼中闪过了模糊的阴影。
魏延神色激动,带着一丝忐忑,这个男人,她知道他素来冷心冷面、自私无情,但在她面前总是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眼神中依旧带着和当年一般无二的眷恋。
但赵琳琅却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她只是简单地道:“照辰姓林。”
“不是!”魏延反驳道。
他猛地向前了一步,但看见赵琳琅眉目中的凛冽之色,他又不敢冒犯,纠结着停住了脚步,可是他的语气仍然十分强硬。
“曹莹告诉我,当年我婚后不久,你曾到卫王府找过我,那时候……那时候你还没有嫁给林如晦,就已经有了身孕,那个孩子是我的!是我的!”
赵琳琅的面色平静如水,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魏延的手伸向赵琳琅,但终究不敢碰触到她,他的手指屈了又张、张了又屈,他喘着粗气:“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当时我若是知道、我、我……”
“你若是知道,又待如何?”赵琳琅平静地问他。
“我……”魏延顿住了,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琳娘,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我若是知道你怀了我的骨肉,我死都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赵琳琅似乎是厌倦了,不欲再和魏延多说,她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袖:“往日事、往日毕,再提无益。先夫灵前,皇上慎言,须知我燕国公府也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
她是燕国公府的太夫人,即便魏延成了皇帝,她也不是他能够轻易染指的人,这个认知令魏延愤怒无比。
魏延握紧了拳头:“照辰是我的儿子,他和林如晦没有关系,琳娘,你不能欺骗他,我是负了你,然则骨血亲缘乃是人间伦理,岂能如此割舍!”
赵琳琅的声音幽然如在天外:“照辰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晦也知道,他们两个都不介意,如晦一直把照辰当成自己的孩子,疼他、爱他,给了他一个父亲能做到的所有,照辰敬爱父亲如天地日月,远胜于我这个母亲。”
魏延一窒,脸色苍白。
赵琳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那是一种淡淡的嘲讽:“皇上,你不要再纠缠这个了,照辰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也略知一二,他心性冷酷,更甚于你,你若是试图挑拨他和如晦之间的父子之情,他马上会拔剑杀了你,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魏延用痛苦的目光望着赵琳琅,良久良久,风声、雨声,和他的急促的喘气声。
他缓缓地单膝跪倒在赵琳琅的面前。
第46章
赵琳琅漠然依旧, 立在那里宛如雕像般。
“琳娘,我很后悔,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魏延断断续续地道, “这么多年来, 你始终不肯见我一面, 我想你、又恨你,可是, 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跟我回去好吗?我现在拥有天下,我能给你一切,把这些年错过的都补回来,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让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琳娘, 我是你的九郎。”
“我的九郎已经不在了。那一年,他离我而去, 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赵琳琅看着魏延, 目光中无喜无悲, “我没有后悔爱过九郎、也没有后悔生下他的孩子, 那时候我太年轻,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顾。”
“琳娘!”魏延眼中闪起了亮光, “你的九郎一直都在等你,只求你能够回头看他一眼。”
赵琳琅摇头,她转过身, 走到案台前,抚摸着那黑色的木牌,她的指尖划过林如晦的名字,温柔缱绻,她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我只后悔自己明白得太晚,错过了这一生最要紧的人,大约是因为我先前过于薄情寡义,不配享有福德,所以老天爷这样惩罚我,如今我日日诵经忏悔,念他一辈子,只求来生与他再相逢。”
魏延愤怒地低吼:“琳娘!”
“你走吧,魏延。”赵琳琅并不回头看他,直白地叫他的名字,语气始终如同陌路,“故人已矣,不必重逢。”
魏延不甘地怒道:“琳娘,我是皇帝,我……”
“皇上,我母亲说的话您听见了吗?”一个冷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截断了魏延未尽的言语。
门被推开了,风猛地灌了进来,林照辰出现在门口,夹着寒冷的夜雨。
魏延有些尴尬,迅速地从递上站直了起身。
林照辰走了进来,他的身形似高岳青松,他的容颜俊朗无俦,眉目一片冷峻,宛如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