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一天的时间能干什么?
对于嫪毐来说, 一天的时间完全足以让他一切野心暴露在众人面前:‘假父’之言,流星之灾, 这两件事在知情人圈内迅速流传, 已经有不少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长信侯府一日之内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可罗雀。
而让嫪毐最难受的是嬴政的态度——嬴政对此根本没有任何表示。
现在嫪毐觉得自己的头上就悬着一把刀,就等着他一个不注意就会落下来砍了他的脖子。
嫪毐咬牙, 甩开侍女的阻拦, 闯入赵姬的寝宫,不顾自己两个孩子诧异的目光, 向赵姬扑通伏下,抬起头时便已泪流满面:“太后救我!”
赵姬看到嫪毐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一脚踹向嫪毐:“你还有脸过来!”
赵姬是真的气,她一直想的是等着嬴政死后再将她与嫪毐的孩子捧到王位, 如此一来, 既可保障她孩子的安全,留住与嬴政最后一丝母子情分,又可拿捏住嫪毐。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嫪毐竟然自己准备了起兵造反!或许是他已经不耐烦忍耐的日子,或许是因为嬴政将冠礼的举行地点放在了雍城勾起了野心,总而言之, 嫪毐决定亲手除掉嬴政,自己上位。
这件事赵姬也是昨天才知道, 那天晚上,她还沉浸在看见流星的恐慌中, 与刚刚回来的嫪毐提了提这件事,然后嫪毐才承受不止压力,将自己做的事情一五一十都招了,气得赵姬直接将人扔到了房外。
嫪毐被赵姬踹得头冠歪到一边,但他来不及顾及此事,他紧紧抱住赵姬的大腿,泣声泪下道:“太后抛了嫪毐也罢,可大儿二儿又该如何?”
孩子听到嫪毐叫他,天真地问到:“阿母,阿父这是怎么了?”
赵姬的腿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继续挣脱嫪毐,她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出生以来就锦衣玉食的孩子,颤声道:“你阿父做错了事,在哭呢。”
孩子眨了眨眼睛,道:“阿母莫气,阿父也莫哭,反正以后我当大王,没人会怪阿父的。”
嫪毐听罢,抓住机会又期期苦苦地哀求了赵姬一声:“太后……”
赵姬苍凉地看着一大两小,她痛苦地闭上眼,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赵姬心中的天平彻底倾倒,再睁开眼,赵姬决然地低下头问嫪毐:“说罢,你要我做何事?”
嫪毐一字一顿道:“窃王印。”
……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
嬴政身着玄色长袍,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在略显陈旧的高台缓步登梯,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扶苏。
烈阳高照,让人不由得有些刺目,不少人大汗淋漓,体力不支者摇摇欲坠,但嬴政却不见任何狼狈之色,汗水顺着他额头滑落至地上,但嬴政目光坚毅,他至始至终便一直踏着金色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登,身边也一直跟着小小的身影,让所有的人看着心底都不由地腾起一种对未来的期盼。
墨斗抬头看着嬴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刻究竟代表了什么——一个千古一帝的,一个延续了两千年多年的时代。
墨斗是看得如此地着迷,甚至一度忘记了嫪毐的存在,直到厚重的脚步声撞击着地面,直直震到人们心里,墨斗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兵变开始了,但是台上的冠礼仍在继续。
“加冠!”
太古之制,冠礼首先加缁布冠,不可忘本初,此后嬴政便可治理人事。
嬴政跪坐在高台,随着侍从在他头上摆弄,借着地理优势,他甚至能看见远处的人群正逐渐向这里逼近:县卒、宫卫士卒、宫骑……这些人加起来足足有上千人,看起来乌泱泱的一片,胆小之人看到说不定会直接瘫软到地上。
嬴政能看见,站在高台上的礼官自然也能看见,他呆呆地看向嬴政,甚至忘记了下一步的动作,只等着嬴政宣布暂停典礼。
台底下的大臣们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无论外面的声音,还是礼官的失误都告诉有意外的情况,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人群异动。
嬴政低头看了看扶苏,问道:“怕吗?”
扶苏小脸紧绷,他当然是怕的,但是他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孤信父王。”
嬴政得到答案,又看向了底下的墨斗,即便是如此情况下,对方一直在看着他,满含相信与期待,嬴政笑了,他看向对方军队的首领,目光威严而又深远,不过是跳梁小丑,他怎么可能会败在在此人手里?
“继续。”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能在如此杂乱的声音中脱颖而出,而这两个字就像有魔力一般,迅速地镇定住了纷乱的人心,等人们下意识地听从时才发现,这是他们的秦王下的命令。
礼官反应过来,他颤声道:“加冠!”
再加皮弁,象征将介入兵事,拥有兵权,侍从软手软脚得将皮弁戴到嬴政头上便趴伏在地上,不敢再动一下。
叛军越发地近了,礼官嗓子发干,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嬴政却继续命令道:“继续。”
这两个字这时便像是吹响了远古的号角,掩伏在城内的军队听令而出,他们迅速而又整齐地集结成队列,铜墙铁壁般维护着嬴政所在的高台附近,远方的叛军为之一顿,竟然找不出任何可以下手的地方。
礼官终于镇定了一点,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敬畏而又坚定道:“佩剑!
侍从颤抖地重新爬起来,将剑鞘绑在嬴政的腰带上,等待已久武士双手捧剑,单膝下跪,忠诚而又坚毅,嬴政伸手,执剑,入鞘,带起悠扬的剑鸣。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撕裂了艳红的血肉,不知在何处的战鼓响起,将士们结阵而行,配着咚咚作响的鼓声吼声前行,如一座大山一般压住敌人不断往前推进。
“不要退!冲,给我冲!”
嫪毐身披重铠骑在马上不断地高声命令,但是并没有什么用,他长年装扮阉人,已经习惯了尖声说话,根本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他的喊声,甚至更多的人做着与他命令相反的事情——他们在往后退。
嫪毐不懂阵法,对方懂,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但对付嫪毐绰绰有余。
“吾乃昌平君,贼子还不受死!”
雄厚的声音极具魄力地盖过了士兵的吼叫和战鼓的声音,嫪毐慌乱地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他不认识什么昌平君,这只是下意识的做法,但他却看见了一个让他信念崩溃的人:吕不韦。
曾经在吕不韦门下对吕公的恐惧重新被换起,嫪毐举目望去,入目的都是己方溃散的军队,终于,嫪毐驱马转身选择了逃跑。
“吕公,”看到嫪毐逃跑,昌平君皱眉,“可要追击?”
吕不韦淡淡道:“不必,他逃不掉的,你放心。”
昌平君心稍稍放松,他是楚国公子,虽然母亲为秦国公主,但身份还是非常尴尬,秦国本国的大臣总归是对外籍身份的人有所排斥,以前他们都是和同样外籍的吕不韦结成一势,但现在眼看吕不韦要倒了,昌平君自然开始急了,而这次如果立下战功,他就能完全在秦国立足,所以自然不会想让嫪毐跑掉。
嫪毐确实跑不掉,当他逃至城门时绝望地发现,那里还有一个需要在秦国站稳脚跟的楚国人在等着他。
“昌文君在此,叛臣速速投降!”
……
与此同时,嬴政的典礼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加冠!”
三加爵弁,拥有祭祀权,即为社会地位的最高层次,这代表着嬴政彻底成年,一代帝王就此诞生。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随着礼官的‘礼毕’声,嫪毐随之也绑到台下,但意外的是,嬴政却看都不看一眼,而是转身走向了蕲年宫,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大臣。
墨斗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也迅速转头赶往蕲年宫……
一旁,赵高眯起眼,然后弯腰对皱着脸的扶苏说:“公子可要跟着大王?”
刚刚见识到自家父王气魄的扶苏当然是想跟嬴政亲近一番,扶苏只是略略一犹豫便欣然同意,让赵高抱着他赶在嬴政身后。
……
蕲年宫。
赵姬抬首向守卫在门边的士兵道:“大王让本宫来取信印。”
士兵低头顺从道:“大王的口令自当遵从。”
然后便大大方方地让开了位置,如此轻而易举让赵姬心感不妙,但信印就在眼前,赵姬顾不得多少,匆忙地上前想要拿起盒子便走。
手感不对,赵姬心一凉,打开一看,果然是空的……
“太后在找什么?”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盒子啪地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赵姬仓惶地转头,看见站在门开的嬴政,对方的表情因为背光而晦涩不明。
“大……王……”
嬴政低头,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正正方方的印章,笑了笑:“太后可是在找这个?”
第 78 章
玉制的信印在历代君主的摩挲下显得愈发地温润厚重, 在嬴政的手中波光流转,不用任何语言, 凡是看见它的人都明白它所代表的意义。
这个赵姬第一次见到王印,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此刻却有魔力一般将赵姬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嬴政的手上,她甚至一度忘记了嫪毐的存在。
但是嬴政旋即就将印信收回了手里, 这时赵姬如梦初醒般看向嬴政:“政儿……”
“政儿……”嬴政呢喃了一遍这个称号, 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过有人这么叫他了,也好久这么自称过了, 嬴政的手死死攥住王印,抬头看向不知是害怕还是在兴奋的赵姬,他说,“太后该叫寡人大王。”
赵姬被嬴政这句话重新拉回了现实, 恐惧慢慢盘布满了整个心头, 赵姬咬牙扼住这情绪的扩散,冷静重回头脑,她干着嗓子问:“大王来这里干什么?”
嬴政反问道:“太后来这里又做何事?”
赵姬后退了半步,看嬴政这样子,相比是嫪毐失败了……
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子此刻一个站在屋内,一个站在屋外, 无论他们两人愿不愿意,终究还是成为了对立的人, 匆匆赶来的墨斗看到这个场景也不由地屏住呼吸,默默地站到了嬴政的身后小声喘气。
赵姬瞥视了墨斗一眼, 或许是认为外人的到来能让嬴政有所顾及,她选择开口与嬴政商量:“放了他,我们会走。”
嬴政问:“放了谁?”
“嫪毐。”赵姬皱眉,这是嬴政心知肚明的事,为什么还要问一遍?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但赵姬别无选择,只能指名道姓地重申了一遍,“你放了他,我和他会离开这里,大王便可安心地做你的秦王。”
“放了嫪毐吗……”嬴政点了点头,就在赵姬以为有转机之时,嬴政一句话又将她打回了冰窟窿,“还需寡人放了你们的孩子吗?”
他知道这件事了!
这一刻赵姬确确实实开始慌了,她原先如此冷静那时因为她明白,嬴政并不能对她做出什么,想当初,不也是有个武姜大开城门放军队进来,就是为了自己的小儿子好取代庄公吗?但即便庄公说出了“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誓言,最后不也是因为大臣的劝告而老老实实地挖了个隧洞,美其名曰黄泉好让武姜与他见面。
所以,无论嬴政做得有多决绝,她是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所以她才敢来答应嫪毐窃取王印。
赵姬不是没吃过苦,她做好了与嫪毐逃命天涯的准备;她也不是只有嫪毐一个男人,所以她也做好了嫪毐难逃一命的下场……但是,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会暴露在嬴政的面前。
“政儿,”赵姬摇摆了一下身体,然后慌乱地跑出房间,抓出嬴政的胳膊凄厉道,“他们是你的弟弟!”
他的弟弟……
谁是他们的父亲?
是嫪毐……
所以,他弟弟的身上留着嫪毐的血……
所以,嫪毐才有胆子说:吾乃其假父……
赵姬身上的熏香刺激着嬴政的大脑,一种恶心感从胃部腾升到心里,嬴政挣扎了起来,但赵姬却如同水鬼一般死命揪住嬴政不放,以嬴政的力气竟然挣脱不得。
墨斗是第一个发现嬴政脸色不好的人,情急之下他什么也顾不上,连忙上前一边抱住赵姬的腰往后拉一边吩咐门边的士兵一起帮忙,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墨斗胆大妄为的动作,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擒住赵姬的手腕往外扳。
赵姬终究还是敌不过三个男人的力气,最后还是被拉离了嬴政,墨斗迅速松手,不管后面的狼藉,他赶紧扶住嬴政,用手不断地抚摸嬴政的背脊:“大王,深呼吸,听我说,吸……呼……”
嬴政顺着墨斗的节奏不断吸气,但还是一直忍不住地干呕,情急之下墨斗也顾不得什么,拿出准备已久的酒壶让嬴政灌了两口,这才终于缓过来了一些。
一边的赵姬还在不断地挣扎,口中念着嬴政与她另外两个孩子千丝万缕的关系。
嬴政眼睛赤红,大声喘气,他咆哮道:“寡人没弟弟!更没这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