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屋子空荡荡的,与他记忆里的那处大相庭径。
“之前住在这间房子里的人呢?”
“你说姓钱的那户吗?他们前两天就搬走了。”
褚应霎时有些腿软,他颤抖地问:“……前两天就走了?”
“是啊,小伙子,他们好早就走了,你看我这儿都开始招新租户了……”
房东女士还在说些什么,但褚应什么都听不清了,他恍惚地走出楼道,站在巷子里,目光从脚下的石子延伸到道路两边的水沟,他望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产生了深深的无所适从之感。
头顶明晃晃的春日叫人睁不开眼,褚应在原地站了好久才往外走。
——还有个地方,还有个地方他没去。
走到巷口,褚应看见那个出租车司机没走,于是他又迅速地拉开车门坐上去,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司机:“师傅,送我回去一趟再去机场。”
告别
下午三点的时候,褚应下了飞机,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汽车站,终于赶上了最后一趟回镇的班车。
钱晋一之前跟他说过,因为小镇的位置比较偏僻,人流量较少,所以汽车站每天就往那边拨两趟车,早上送一些村民来到街上逛逛集市什么的,下午则把拎着大包小包的他们给带回去。
褚应上车的时候,车子已经启动了,十几个座位上已经坐满了人,过道被一些麻布、尼龙袋子给占了个严严实实,没有能下脚的地方。褚应只好无奈地站在车门处,扒着根栏杆以防跌到。
车子启动没多久,褚应就被几位乘客给认出来了,一位瞧着五六十岁的大娘说:“诶,你这小伙子上个月是不来过我们这里?”
褚应看着她,想了两秒才答应:“是,上次来过。”
“我就说看你怎么这么眼熟,”大娘和蔼地笑了起来,这时,车里其他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他们总会对生人感到好奇。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另外一个怀抱小孩的妇女说:“你上次是过来找人的吧?”
褚应点头。
那妇女又问:“这次来也是找人的吗?”
褚应说:“对,还找上次姓钱的那家。”
“钱程爷儿俩吗?他们好像前些日子出去了就没回来啊?”另外一个中年男人出声了。
“没回?您确定吗?”褚应脑子嗡的一声,四肢都不能动弹了,整个人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晃动。
“错不了。他们家就在我家后面,打开窗户就能看见,他爷俩要是回了,我肯定第一个知道。”那中年男子冲他摆手。
褚应张张嘴,不知作何反应,老实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慌乱、茫然充斥着他的大脑。
就像一头扎进了漫无边际的深海,四处都是黑暗,他站在陌生的班车上,望着前方仿若没有尽头的路,不知该去哪儿。
褚应最后还是在小镇旁下了车。没人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步一步靠近老宅。
当看到紧闭的铁门和院里长出的低矮杂草时,褚应心里剩着那点叫“希望”的东西终于被打碎了,院墙上的灰尘告诉他,钱晋一没有回来过这里。
他忍不住掏出手机,再一次给那人拨电话。
几十秒后,手机里传来冰冷的电子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
胸腔传来强烈的窒息感,褚应弯下腰,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他看着屏幕上那一串熟悉的数字,心脏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
他给钱晋一打了整整三十七个电话,那边始终显示无人接听。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褚应坐在老宅的门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池塘,他不相信钱晋一真的会扔下他,这人明明昨晚还给他发了消息,怎么今天就会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消失了呢?
褚应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比起接受现实,他更愿意等钱晋一的一个解释。
月上树梢,暮色四合。
整个小镇终于安静下来了,初春的夜里温度依旧低得吓人,褚应看见自己呼出的气都是白的。不远处成列的房子都已经亮起橘黄或白色的灯光。只有他身后的屋子漆黑一片。
黑暗中,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铃了。
他苦笑一下,拿起了电话:“妈。”
“儿子,你现在在哪儿啊?”
“在酒店呢,”褚应闭上了眼,“妈您别担心我,我明天就回去了。”
“那你给妈打个视频,让妈看看你那边环境怎么样。”
褚应无奈地笑了下:“妈,别了吧,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有些话不需要明说,褚大梅已经都明白了:“那你照顾好自己,别让妈妈担心好吗?”
“嗯。”褚应挂了电话,把脸深深埋进胳膊。
冷风呼呼吹了一夜,褚应也在门口坐了一夜。第二日,他成功地把自己弄感冒了,他的免疫力一向不比常人,褚大梅很早以前就说过,别看他长得胖,可其实一点都不壮。稍微受点凉就会感冒发烧。
他这么折磨自己似的在风口蹲了一夜,想不生病都难。褚应强撑着精神,把自己弄回了家。
褚大梅一直都在家里等他,看见褚应满脸失落、神色恹恹地回家,连忙给他端了点热乎的吃的,吃完褚应就蒙头睡了一觉。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又黑了。
他睁开眼,看见床边立着根支架,上面挂着两个塑料瓶,一只细细的输液管垂下来,输液管的尽头是他的手背。
褚应想说话,开口却发现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喉咙还很痛。
正巧,褚大梅进来了:“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一下午了。”
“妈,你怎么还给我挂上水了?”褚应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呻.吟。
褚大梅手里端着一碗小米粥,弯腰放在床边,闻言,她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褚应:“你还说呢,我昨天在电话里跟你怎么说来着?你倒好,一回来就发烧,搞得我大中午的把医生给叫到家里来给你打针。”
说到昨天,褚应像是想起了什么,望着天花板的眼睛眨了几下,很快又合上了。
褚大梅说:“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快起来吃点。刚给你熬了清粥。”
褚应确实连着几天都没吃好,此时一阵粥香扑鼻,肚子十分配合地叫了几下。他撑着身子,当着他妈的面把粥喝得一滴不剩。
喝粥期间,褚应一言不发,直到一碗粥见了底,他才缓慢出声:“妈,学校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说你明天可以返校了。”
闻言,褚应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笑出声,褚大梅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知道他心里难受,开口建议道:“妈看你最近也不想去学校,不如先在家把身体养好,行吗?”
褚应垂下视线,缓缓摇了摇头:“我要去学校。”
***
隔日清晨,褚应踩着上课铃进了学校,几日没来,竟让他产生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拎着书包,先去办公室找了刘昀,彼时,刘昀坐在桌前,翘着腿瞧他,眼底满是失望:“你不去教室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钱晋一去哪儿了?”褚应问。
刘昀皱眉,轻喝出声:“都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缠着他?!”这句话吸引了不少留在办公室备课老师的关注,他们纷纷把目光投过来,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褚应。
褚应咬牙,忍住心中翻腾的怒气,他沉声道:“我就是想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今天索性告诉你,你在我这里是永远得不到答案!”刘昀以同样不耐烦的神色说:“你都不知道自己给人家里造成多大的麻烦,要不是你,钱晋一也不会中途辍学。”
“……什么?辍学?”褚应惊愕地问:“不是转学吗?”
刘昀冲他扬手:“你赶紧给我回教室,我懒得跟你说!”
接到这一震惊的消息,褚应整个人都木讷了,他站在教室后门,一眼就看到后排空荡荡的桌椅,那是钱晋一以前的座位。
……这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却没告诉他,连个短信也没回。
“褚应?”讲台上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是他们上个学期新来的语文老师,她看着褚应,笑着问:“站在外面做什么?赶紧进来呀。”
班里的同学纷纷回头,各自暗暗打量着褚应,心里猜测他来学校干什么。
距上次他跟钱晋一被喊到办公室后,两人就有几天没来学校了。就在众人暗自猜测时,一个陌生男人来到教室,三两下便把钱晋一的东西全部收拾走了。
有人说钱晋一转学了,也有人说他不读了。
但这些,一直待在家里的褚应完全不知情,他只知道钱晋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起先,褚应还抱着希望,希望钱晋一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这只是虚惊一场。
可后来,褚应渐渐习惯了,习惯了收信箱的冷漠,习惯了藏在手机里那串永远不会接通的电话号码。
不知是褚应返校的第几天,一个任教老师突然拿出了在办公室存放已久的作业册,课代表在发完作业以后,他就大喇喇地把未写名字的作业本放在讲台,褚应经过时,一眼就瞧见了钱晋一的作业本。
黑板上的粉笔灰落下,迷糊了钱晋一的字迹,褚应像做贼一样把作业本拿回座位,捂在怀里细细翻看着。
钱晋一走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几页纸能证明他曾活在褚应的世界里。
这一本作业被褚应珍藏了很久。久到——褚应主动选择将它遗忘。
没了钱晋一,褚应彻底放弃了学习,很长一段时间内,褚应再也没打开作业本。
褚应重新回到一个人生活,上课发呆,下课独自在学校里晃荡。
但褚应逐渐发现,学校里的一切都对他极其残忍,因为这里的每一处,都有他跟钱晋一的回忆。
绿荫操场上,他曾偷偷牵起钱晋一的手;大礼堂角落,他趁着夜色亲吻钱晋一的唇,甚至连道路两旁的冬青丛都刻着两人美好的回忆。
这些美好的回忆与他而言,是毒药,是折磨。
每次想到有关钱晋一的事,褚应就喘不上气,胸口一阵阵地疼,久而久之,他的大脑会刻意回避那些人和事,那些藏在他记忆深处的秘密往事。
高二下学期结束后,褚应给自己放了一周的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见过了哪些人,又听到了哪些故事。
而他的故事,还未开始,好像就已经结束。
————————
这年的七月末,骄阳似火,酷暑难耐。
褚应终于告别了这座城市,登上了飞向远方的客机。
七年
时间一晃如流水,它总是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一溜烟从身边划过去。
如果有人问褚应:七年时间有多长?他会回答:七年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可如果又有人问:七年时间有多短?他会回答:七年前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发生在昨天。
***
奥斯陆国际机场,一个身材高大、肩背笔直的男人站在落地窗边,一只手端着星巴克,另只手搭在一直粉红色的手提箱上。
来往的人都对他投以惊讶的目光,毕竟谁都无法把眼前这位穿着黑色大衣,带着墨镜的酷男人跟一个如此幼稚卡通的粉色小皮箱联想到一起。
几分钟后,男人摘下墨镜,落地窗倒映出他的模样——那是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孔,脸部线条干净利落,一双眉眼极为出众,纤长的眼睫搭配略向下弯的眼角,给人一种弱龄之感。但男人通身肃穆的气质和紧抿的嘴角向众人昭示着他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忽而,男人的唇角缓缓勾起,他透过落地窗看见一个逐渐靠近的娇小身影。
“嘿!”他的肩头被人猛拍一下,男人应声回头,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身影,他的脸上扬起一抹宠溺的笑容。
那女孩看他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表情,沮丧地说:“哥哥,你怎么又没被我吓到!”
男人弯下腰,亲昵地用手刮了下女孩的鼻头:“哥哥胆子大,才不容易被你吓。”
“哼,”女孩撅起嘴:“哥哥也不装一装。”
“呵呵,”男人轻笑出声,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为女孩擦了擦嘴边的巧克力屑,“波利乖,我们马上就要上飞机了。赶快整理一下衣服。”
波利点头:“哥哥,我们可以在中国待多久呀?”
“你想玩多久我们就待多久。”
“哥哥是在中国长大的吗?”
“是。”
“那波利很期待这次旅行哦。”
*****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稳稳落地。
一个身高腿长的黑衣男人牵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小女孩从机场走了出来,如此罕见的搭配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机场门口停满了车,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播出一个号码。
路边的车辆来来去去,一个中年男子走到了他俩的面前,跟男人打招呼:“小褚啊,几年没见你变化太大了,张叔差点没认出来。”
这个身穿黑色大衣,眉目俊朗的男人正是七年前离开S市的褚应。
褚应脸上带着笑:“张叔,的确好久没见了,这是我小妹,波利,来,波利,给叔叔打个招呼。”
女孩眨着眼,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叔叔好。”
“诶诶你好你好,”张叔乐呵呵地说:“我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褚总特意开了间包厢等着你们呢,我得赶紧把你们送过去。”
“好。”
半个小时后,褚应带着波利来到S市最大的星级饭店,两人跟着侍者一路来到了包厢门口。
推开门,才褚大梅正笑意盈盈地坐在桌边看着他们。
“妈咪——”波利笑着扑了上去,褚大梅把她抱了个满怀。
褚应后脚进去,随手关上了门,他喊了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