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美笑了笑,还很年轻的一张脸上,带着点倦容:“真羡慕你,日子过得这么有奔头。”
“我还羡慕你呢,”张只慧边跟她结账边说,“老公虽说不在了,但给你留了那么大一笔钱,光靠收租就够你吃一辈子的了,哪像我。”
“我也就是坐吃山空,比不得你,合子那么出息,以后有你要享的福。”
张只慧笑得嘴都合不拢,假装谦虚:“哪能指望享她的福,操不完的心倒是真的。”
“哟,说曹操,曹操到。”
柳春美刚一转身,晏合就一步跨进了店里,卸了妆,换了套衣服。
“春美姐。”晏合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不着痕迹地问张只慧,“我爸喊我下来拿春联。对了,那个玻璃厂的人在咱家赊账赊了多少了?”
柳春美本来都要走了,听到“玻璃厂”三个字,又转过身。
张只慧根本不用拿账本,张口就来:“杂七杂八的凑在一起有个两千三百四十一块七毛。”
晏合“哦”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三千块递给她:“昨天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他们的负责人,给了三千块,你把账画了吧,剩下的以后他们再买东西,直接抵。”说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递给她,“我去年跟着老师做项目赚的,新年快乐,老妈。”
张只慧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边把钱往口袋里塞,一边还要假装客气一下:“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就行了。你看我们家闺女真是的,上研究生都不用家里出钱,还倒给家里,哈哈,真是的,太不懂事了。”
柳春美:“……”
张只慧收了钱,把通达以前的账给画了,根本没多想:“你昨晚几点回来的?我跟你爸都没注意。”
晏合挠了挠耳根,搪塞:“深夜回来的,你们都睡熟了。我先回了啊,爸等着要春联呢!你弄完赶紧回来啊。”
张只慧从柜台上探出头喊:“我刚下来的时候,遇到映沉他妈,说让你爸多搅点糨糊,你等下给人送过去,他们贴春联要用。”
晏合又“哦”了一声。
柳春美转身时,眯了眯眼睛,嘴角略微向下垂了垂。
晏合其实已经困得不行了,且身心俱疲,但心里莫名热乎,偷着乐,那种感觉就像自己闷声做了件大事,并成功了一样。
她脸上带笑,低着头往院子里走,没注意就撞上了从她家出来的吴映沉。
对方长得挺高,就是喜欢低头,有些轻微驼背,跟个小老头一样,看到晏合眼神有些闪烁,偏了头想装作没看见。
晏合笑着朝他脚边踢了一下:“地上有金子?”
吴映沉没看她,同时也不走了,就定在原地,憨憨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个马上就要本科毕业的大学生。
“我有那么难看?”晏合弯腰仰头看他。
吴映沉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整个人往后一缩,弓着腰从晏合身侧溜走了。
“你又使坏。”晏私民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多大的人了,还开不起玩笑。”
晏合收了笑,大步跨进去,闻着香味进了厨房,伸手就捏了片黄瓜丢嘴里:“我妈年三十还跑去开门,你也不知道拦一拦。”
“我拦,你妈也得听啊。人家说,”他接着学张只慧的语气,“哎呀,我不开门,钱就给别人赚去了。”说着端着一碗糨糊,拿抹布擦了擦碗沿递给晏合,“把这碗糨糊给映沉家送去。”
晏私民个子很高,身形瘦长,人到中年,脸上的线条还没歪。眼睛浮肿,显得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发脾气也就相对没什么气势。
晏合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接住:“吴映沉刚才不是来过了吗?”
“那会儿还没煮好。”他说着话锋就不对了,“他爸昨夜从海南那边回来,带了一些海鲜,知道你喜欢吃,人家映沉第一时间就给你送过来了。你呀,别那么眼高手低的,映沉那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
晏合眼一黑:“你跟我妈两个人,干脆去开个婚姻介绍所算了,一个比一个能扯。”
不等晏私民继续说,晏合转身就跑没影了。
一墙之隔的吴家,大门半掩,晏合把东西放在他家院子的桌子上,隔着门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刚准备走,吴映沉妈妈就端着一盘水果追了出来:“合子,把这个拿回去,你叔叔从海南带回来的。”
“刚刚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刚才送的是海鲜,映沉那孩子做事不细心,水果忘了拿。”
晏合回到家把水果递给晏私民,晏私民转身又从厨房拿了一盘子泡菜递给她让她给吴家送过去。
晏合直接崩溃:“我说你们有什么东西不能一次性给完吗?来回折腾我干什么啊?”给出建议,“我看还不如两家拆了院墙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算了。”
“让你送点东西就是折腾你,你吴叔叔他们白疼你那么多年了?”
“……”
晏合接过泡菜的时候,眼睛扫到了刚出锅的一笼包子,不知道脑子里怎么就出现了沈千场惨兮兮地吃泡面的场景,微微有点心疼呢。
“包子也给我装几个。”
她拿了包子,经过客厅的时候还把刚才从吴映沉家拿回来的水果给顺便端走了。
泡菜放在吴家院子里,晏合给吴映沉发了个消息让他出来拿,没跟吴家人碰面。她怕两家人互送东西,会送到没完没了。
另一边,柳春美带着那帮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个更狠的。
院子西边,是以前玻璃厂的管理层办公室,一层平房,房顶伸出两米长的雨棚,下面有条走廊和地面连着三级台阶,离地一米高。
办公区,沈千场没做太大的改动,只把牌子换成了“通达”物流,没什么办公家具,桌椅都还是之前剩下来的,看着马上要散架的样子。
不过电脑那些都是最新最高的配置。
“沈总……”
“别,你见过穷成我这样的‘总’?”罗万万一回来就准备去后院烧水泡面,听到声音赶紧又跑过去,看到沈千场坐在办公室,两只脚搭在面前的桌子上,嘴角叼着烟,手里拿着一个遥控正在调试,看都不带看那人一眼,“有事?”
胡大海面露难堪:“不是我逼您,大家都挺难,您看今天就过年了……”
沈千场腾出一只手把嘴里的烟抽出来摁在面前的烟灰缸里,不急不躁地按下遥控的开关,只听“嗡”的一声,罗万万身后刮起一阵冷风,四个螺旋桨同时加速旋转,无人机开始升空,到了一定高度后沈千场加大了其中两个电机的转速,同时减弱另外两个,机器在空中原地旋转。
升降自如,机体本身不存在任何问题,反映出来的定位等数据也相当精准。
就这次试营业选择的产品和配送区域来看,测试版无人机完全能胜任此次载重和续航的要求。
然而,他们并未成功。
智能物流不可能一蹴而就。
它的性质决定了市场接受会是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
因此他在选择首批目标客户的时候,定位就是高端。这种类型的客户,对价格的敏感度很低,重点落在服务上,他们希望的是又快又安全。
从这个角度去打开市场的思路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就出在沈千场给了客户快的肖想体验,却在安全方面,让他们大失所望。
胡大海说的话,沈千场没有接,测试完这个又开始测试下一个。
胡大海一时没弄明白沈千场的意图,还以为他是在故意吊着自己,脸色马上就不像之前那样缓和了,语气开始有点生硬:“咱当初可是签有合同的,沈总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总不至于拖欠……”
还没控诉完,沈千场这边就关掉了遥控器,瞥了一眼门口:“万万。”
罗万万小跑过来趴在门框上,开始掰指头:“2月11日,也就是我们通达试营业当天,胡主任负责的配送管理团队有长达三个小时的失联期……”
罗万万才起了个头,胡大海就紧张起来,急于解释:“我那会儿手机没电了,我没发现。但我们一直在岗位上,不信你可以查监控。是你们的系统有问题,我们这边没有收到包裹送达目的地的信息,所以才没有通知驿站取货的。”
沈千场不置一词,直接调出当天完整的配送数据,然后推到他面前。
整个无人物流的产业链,现如今还未完全成型,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沈千场选择从末端配送入手,也就是商品到买家手中最后的那个环节。
由于控制系统还没有完善,试营业期间他只是为了测试无人机的载重和续航能力,没有办法完全脱离人工,最终还是需要有驿站通知买家取货。
保险起见,地域上只选择了楚江城区以及临空的县城。
商品一起出库,之后遥控全程在线,包裹送达目的地,指令发出后没有得到配送单位相应的回复,驿站没能顺利接到货,因此无人机选择了自动返航。
当天应该到终端站的包裹几乎全部返回堆积在仓库。
而时间非常不凑巧,年关将至,传统物流几乎全部停运,他连补救都补救不了。
就这样,胡大海还敢避重就轻地说自己那天没有离岗,只是手机没电了。
沈千场压着这几天的不爽,跟他面对面:“我们做的是高端客户的配送,您懂什么叫高端吗?”
他指着仓库说:“您受累听一下。高端,通俗点讲就是不差钱的意思。我们选的这批参与测试的客户,哪怕他买了一件一块钱的东西,我给他送过去他要出一百块的快递费,他也乐意。他要的是一个体验,一个闪送服务上的享受。何况,他们买的东西,比一块钱高了几千上万倍。得到这批客户的认可,就相当于得到了市场准入的建议资格。而您,毁掉了什么您知道吗?”
“是我们进入这个市场的门票。”沈千场憋足了一股气,把胡大海给逼到墙角,“是我们研发团队,整整四年的心血。”
“而您,”沈千场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火气即将喷涌,“还敢来问我讨要工资?老子从这批商品的上游店家赔到了终端个人,我问您要钱了吗?”
胡大海还想说什么,没来得及,沈千场一掌拍到桌子上,启动了一架无人机的遥控开关,接着院子里刚刚落地的一架四翼无人机“嗡”的一声飞了进来,直指胡大海。
沈千场掀起眼皮白了他一眼:“还有,老子只有一张高中毕业证,没受过什么狗屁的高等教育。谁要是让老子不爽了,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他不快活。”
说话间,眼瞅着那架无人机就要撞上自己了,胡大海瞳孔猛缩,双腿抖得跟筛糠一样:“不,不,不,沈总,钱我不要了,本来也没出什么力,误会,都是误会。”
沈千场控制了一下,无人机变成了原地旋飞,但四个螺旋桨依旧在高速转动,带出来的风扑过去将胡大海的刘海吹得翻飞。
这明显是还没消气啊,那些个扇叶子还是能随时靠近,将他的脸豁个稀巴烂。
胡大海不是什么倔强的“中二”少年,自然识时务,马上亮出底牌:“沈总,这真不关我的事啊,您想想看,我能有多大能耐?想整您的,那最起码也是个可以和您平起平坐的人物吧,跟我,您犯不着啊。至于具体是谁,您肯定也心里有数。我跟您保证,以后绝不再挡您的道。”
至此,沈千场的目的达到。
将遥控器扔给罗万万,他转身从抽屉里拿了张白纸出来,唰唰两下子写了张欠条递给胡大海:“老子也不是黄世仁,欠条你拿着,等老子有钱了,打电话通知你。”
胡大海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接过欠条,看都不看一眼,当着沈千场的面撕了:“沈总哪里的话,当我胡大海孝敬您了。成吧,祝您新年快乐。”
罗万万看着胡大海走出了玻璃厂才小跑过来:“就让他那么走了?”
“不然呢?等着他给你煮泡面?”沈千场边收拾东西,边调侃他,“找他麻烦有什么用?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把系统完善了。”
罗万万不提那茬了,问:“泡面你要哪个味的?”
“红烧牛肉的,”他想了一下又否定,“不行,红烧牛肉的太奢侈了。”
罗万万笑脸顿失:“可是今天过年啊。”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不是我说啊万户哥,刚才咱不是少了一笔开支吗?怎么还就不能吃个红烧牛肉面了?”
沈千场关上电脑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往仓库带:“你看,我遣散了所有的员工却只留了你一个,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罗万万认真地摇头。
沈千场往他跟前一凑:“因为你听话。”
是因为不要钱吧!罗万万撇着嘴去找热水壶,扭头多了一句嘴:“不是我说啊,万户哥,咱这几天夜里送货,都吵着邻居了,我感觉不是太道德。”
道理沈千场当然知道:“楚江白天禁摩,再说,我要是有钱请人白天送货,我能干这缺德事?而且,那派出所我不都进了吗,总不至于让我挨家挨户去磕头认错吧?”
罗万万觉得自己又嘴瓢了,干脆不接话。
他其实了解他万户哥的心情,想当初他初中毕业给人送快递那会儿,因为路痴,经常白天完不成任务夜里加班,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保安放他进去,包裹放进自提柜发短信通知买家还要被骂神经病。
想多了都是泪。
认识沈千场,也是因为他送错了东西回来找沈千场换货,那个时候沈千场正在冲人发脾气,说别人脑子里长的是消化系统。
罗万万当时认真地揣摩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骂别人脑子里都是屎。
虽然觉得有点恶心,但他还是非常有勇气地举了个手对沈千场说,他们的无人机机翼安装反了。
这句话导致了两个结果——
第一个是那个脑子里长了消化系统的人被沈千场当场辞退,罗万万从此脱掉了身上的那层黄马褂,跟了沈千场。
第二个是,沈千场对高学历的人越发不屑一顾。
在罗万万心里,他万户哥就是他的人生伯乐,虽然自己只是个蹩脚的小马驹,日行十里还得靠驴拉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