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就要动身,却忽然传来女子娇俏的语声,“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同将军说。”
苏将军眼中划过喜色,就看见轿帘被人掀开了,常曦像往日一样,提着裙摆向他跑了过来,一把拽着他的衣袖,“借一步说。”
两人避开了人群,却反而靠阎煌和君微藏身之所更近些,小声的交谈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调的药,将军每日早晚一定记得服用,”常曦从袖笼中取出玉瓶,递给苏印,“往后曦儿不在身边,将军千万照顾好自己,你身子有伤的事儿旁人不知道,大家不会顾忌你的身体,你可万万要自己惦记着——”
话音未落,她的手就被苏印攥住了。
先前隐忍得一言不发的将军,此刻眼眶泛红,声音仿佛压在喉头,嘶哑得厉害,“你若不愿去,便不去了。”
常曦苦笑,“那可是圣旨!若我不去,皇帝一定会以为将军有异心……本来,京城里的人就对将军多有忌惮,怎么能再给他们送把柄呢?”
“把柄又如何!最多不过丢官弃爵!”苏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大可放弃一切,带你避入西蛮,天地之大何愁没有容身之所?”
常曦察觉到他的异样,试图将手抽出来,奈何他握得极紧,根本逃脱不得,只好急道:“将军说得这是什么话?西疆若没有了将军镇守,妖魔岂不是要横行无忌,这整个琅嬛大陆都会生灵涂炭的!”
“身为男子,连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还守什么天下!?”苏印矢口吼道。
君微双手捂住嘴,才止住了差点溢出口的惊呼。
而下方,常曦则是真的大惊失色了,拼命挣脱了苏将军的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将军!我自还未记事起便被收养在府里,将军是我的恩人、亲人,我视将军如父!绝无他心!”
“如……父?”
“如师如父,如兄长!总之,绝无男女之情!”常曦越说越急,到后来更是边说边往后退,仿佛在眼前的男人是随时会伤她性命的洪水猛兽。
而苏印的神色,则在她的惊恐之中越来越冷。
“将军,此去长庆后会无期,”最终,常曦双膝跪地,朝着苏印叩了三叩,“义父珍重,小女……拜别。”
说完,她甚至没有敢再看苏将军一眼,便逃回了车队之中。
很快,送准太子妃回京的车马,便消失在镇西将军府的众人的视线中——
哐!哐!
君微被巨响吓了一跳,低头才发现是苏印,他拔剑砍向院中的石桌、石凳、树木……总之见什么砍什么,如同入魔。
府中众人被将军的反应吓坏了,谁也不敢上来阻拦,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剑下亡魂。
阎煌冷笑。
君微侧目看他,只见他落在苏印背影的目光冷冽得犹如带着刀光。
他竟是大沣天子,苏印的儿子??
“我还当你真是铁石心肠,谁知也不过是被抛弃的那一方,这世道……果真是一报还一报。”阎煌收回视线,将手递给君微,“没什么热闹可看了,我们走。”
君微懵懵地被他抱出将军府,走在旷无人烟的路上,她许久都没有开口。
待两人再度走到梦境边缘,要去往下一处的时候,阎煌察觉她的异样,君微已经满面绯红。
“你怎么了?”阎煌探了探她的额头,“病了?”不应当啊,这黄昏之境里的他们不过是灵体,灵体怎会生病?
君微被他打断了思绪,抬起眼来的时候未及收敛情绪,那双大眼中的潋滟波光尽数被阎煌收入眼底——混合着羞涩、迷惑和震惊的错杂情绪。
停下脚步,阎煌低头看她,“你在想什么?”
君微摇摇头,不敢承认。
“说话,”阎煌松开她的手,“不说,我便把你留在这里,自己走了。”
这自然是唬她的,君微也知道。
从头到尾,大狐狸对她说的每一句威胁,听起来都特别狠,可事实上他一次也没下过手,反倒是一次又一次地为救她而赴险。
她怎么就一直、一直都没想到,是为什么呢?
苏将军看常曦公主的眼神,她知道那不是父亲看女儿,也知道那眼神很像大狐狸看自己,却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直到,苏将军亲口承认了。
那是男女之情,是一个男子在看心爱的女人的眼神。
君微心头发慌,这样的,眼里只有一个人,温柔全都压在眼底的目光,便是看所爱的人的目光吗?
那,大狐狸对她?
她不确定地看向阎煌的眼,那双狭长的眸子此刻正似笑非笑地凝着她,一瞬不瞬,仿佛天地之大,只有一个她能入了他的眼。
明明,他刚刚口中说着威胁的话,可是眼底非但没有半点狠厉,反而带着纵容的温柔,像在无声地告诉她,你可以撒娇不说,也可以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书里说,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君微一直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此刻她虽然不知这情深几许,却明白了何为“不知所起”。
“……不想说便不说了。”阎煌终是敛下眼睫,“我带你离开就是,别这么要哭不哭地看着我。”
她没有要哭啊?君微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眶竟真是湿润的。
为什么要掉眼泪……她自己都迷惑了,手还没放下来呢,她就感觉身子一轻,又被阎煌抱了起来。
“眼睛闭上。”他低声说,“让你睁开再睁。”
君微求之不得,把脸埋进了他的衣襟。
大狐狸身上的气味不同于先生,从前她竟一直没觉得,闻着竟如此令人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开了,榆木疙瘩被敲开了一条缝,就等着临门一脚了!
☆、很甜
跟上一次穿越梦境的时候一样,闭着眼睛的君微开始并没有感觉到什么, 只乖乖伏在大狐狸怀里, 等着他的吩咐。
可是, 这次还没等阎煌开口,她的头就剧烈疼痛起来。
无数画面与片段像雪片般瞬间拥入脑海,越来越多,毫无章法地一股脑冲了进来——
有常曦公主在穹窿山下策马,也有她在苏将军身边嬉闹玩耍、跪伏拜别, 甚至还有年幼的常曦险些葬身狼口,被苏印救下、后来替苏印过三十岁的寿辰的场面……
有些是她在魇魔的梦境中见过的,也有压根闻所未闻的,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直叫她头疼欲裂。
君微捂住头, 呻|吟出声。
阎煌低头, “微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头好疼, ”君微勉强睁开眼, 这才发现周遭完全是漆黑的,就连将她抱在怀中的阎煌眼根本看不分明,“我们这是在哪儿?”
“黄昏之境的边缘。”阎煌简单地回答, 一边将她放下地,探了探面颊,发现比先前更烫了。
“我脑子里有好多常曦公主的记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君微忍不住蹲下来,双手抱着头,想要缓解头疼带来的不适,“头好疼,感觉快要裂开了。”
话到末尾,已经带了哭腔。
她从来没掩饰过自己怕疼、怕死、还怕妖鬼神魔,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妖,这些阎煌都知道,可若不是真的疼,她也只会嘴上嘀咕两句,从未如此哭成这般模样。
所以,是真的疼。
看着君微颤抖的肩,他不由蹲下,扶住她,“等至暗时刻到了,我们就可以乘机逃出黄昏之境,但越接近至暗时刻,黄昏之境的力量就会越强,被禁锢在梦境里的怨念甚至可能把人强行留在这里,你现在所感受到的这些,多半就是常曦的夙念。”
“我……才不要留在这儿……我还有好多西方想去,好多东西想吃,我还没有……找到先生呢……”
到最后最挂念的仍旧是这三样,阎煌无奈地垂下眼,却听见小妖怪哼哼唧唧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没报答你,怎么能被困在这儿……”
头一次,小妖怪的夙愿里,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欣慰多还是无奈多,阎煌抬手覆住她的手背,将自己的灵力一点点渡给她。
温和中带着强势的灵力,瞬间在君微的灵体周围竖起一道墙,将源源不断涌入的记忆碎片阻隔在外,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机会,才能抬起头来看他。
借着灵力的萤火之光,她看见阎煌正那样温柔地看着自己,那个眼神,竟让她生出想要投进他怀里的念头来。
“那你现在可以好好考虑,离开之后要怎么报答了。”他低声说。
他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帮君微转移主意,未曾想,她竟认真答了,“想好了。”
睇着她,没有说话,他眼神微亮。
“若有朝一日,你受了伤,不管那时候我在琅山还是天涯海角,一定都会赶回来,”君微眼睛盯着他的,一本正经地说,“便是放干全身的血,也要把你给治好。”
阎煌一愣。
小妖怪怕死,若是她说会献出真身、舍命相救,他反而不信。
可她说的是放血救她,就算放干了也要把他治好……
比起虚无缥缈的承诺,她这一句怕是真心实意的了。只是君微不知道,别说放干血,便是要伤她一根手指、取一滴血,他也不愿见。
宁可自己挨上几刀,换她毫发无伤——只是这种话,阎煌断然说不出口。
所以君微这辈子怕是都不会知道了。
“你且记住,”他俯身贴近,唇几乎要碰到君微的额头,“我从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别人舍身来救,若说真有什么需要,我只要你……”
一切安静。
君微盯着他的眼睛。
“……只要你,别再给我添麻烦。”
一颗心噗通,乱了一拍,终于回了正轨,她垂下眼睫,“喔。”
阎煌不自觉地嘴角一抽,他到底说了什么?怎么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经由两人的手掌传给君微的灵体。
在黑暗中,两人的身影泛着淡淡的金光,贴得极近、极近……
******
穹窿山脚下、暮河河畔。
风烟波抱着剑,看了眼倚靠在树边的君微和盘坐在她身侧的阎煌,第一百八次叹息。
她认识阎煌几十年,一直觉得他的心是空的,没有所谓世俗羁绊,更没有什么情深义重——
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放弃好好的大沣储君不做,跑来西荒喋血,最终坐上万魔之首的位子。他手上染过的魔族的血,比任何一个镇守西荒的将领都多,却还能让这群魔类甘愿俯首,原因无他,不过就是因为他够狠、够无情。
硬打,没人是他对手。
阴他,他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有漏洞。
这种人,本没有软肋。
偏偏……风烟波看向君微。
这金芝小妖一直被阎煌带在身边,她初时是真的以为她是他的救命药,便是小姑娘可爱些,等闲不舍得直接杀了,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以阎煌的性子是能毫不犹豫地取她本体,度过难关的。
可如今风烟波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仁兄压根不是带着灵药在身,而是生生拆开自己的胸膛,替自己装了一根软肋。
“咳……咳……”君微突然咳嗽起来。
风烟波一愣,起身扶住她,目光却看向打坐的阎煌,见他缓缓睁开眼,才松了口气,“竟花了这么久,不像你的作风啊,阎郞。”
阎煌看了眼还半醒不醒的君微,站起身来,顺手抽出风烟波的佩剑,快步走向被禁锢的魇魔。
“不可!”风烟波厉声阻止。
然而还是晚了,手起刀落,魇兽头颅落地,再无气息。
风烟波急道:“这魇兽乃上古神兽,就算堕入魔籍也只可封印,不可斩杀!所以才会被流放西荒这么多年……阎郞!你可知斩杀上古神兽,要受怎样的责罚——”
话音将落,一道天雷已轰然霹下。
阎煌单手持剑,剑尖刺入地面作为支撑,硬生生承下了这一道天雷。
君微终于缓过神,睁开眼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俯身啐出一口血水,顿时吓了一跳,“大狐狸?”
飞身扑过去,扶住他的手臂,她急问道:“这是怎么了?”在黄昏之境的时候,他明明还好好的呀,怎么闯出来之后反而受了这样的众创?她错过了什么?
“他斩了——”
“风烟波。”阎煌打断了风烟波的话,将剑抛了过去。
风烟波接住剑,生生将话吞回了肚里。
没得到答案,君微不甘心地去探阎煌的灵体,顿时吓白了脸——力克群魔都毫发无伤的大狐狸,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这不是伤筋动骨啊,是灵体受损,修为都散了许多,是不可逆的伤。
“心疼了?”阎煌抬起眼,嘴角边还挂着丝猩红。
“我能比你疼?”君微气道,“这难道是天雷……”她似乎在书中看过,却没亲眼见过。
阎煌没答,反手将胳膊搭在她的肩头,语气虚弱地说:“别问了,我头疼。”
一点儿平时颐指气使的精气神都没了,君微心一软,果然不敢再追问,乖乖架着他往暮河岸边走,余光忽然看见身首异处的魇魔,突然福至心灵。
这是魔兽却也曾是上古神兽,难不成是大狐狸将它给斩了,才会招来天雷?
她迟疑地看了眼歪在自己肩旁的某人,他蹙着眉,额头挂着汗,可察觉到她的视线之后,却立刻投来一个回视,甚至还挑了挑眉,仿若无事。
为什么要冒着遭天雷的风险,斩杀魇兽?
这个问题同样困惑着风烟波,她提剑走在两人身后,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凝着浓雾。阎煌其人,所作所为从来深思熟虑,绝不会只因为魇兽误伤了小姑娘,就不惜自损修为杀了它。
除非,魇兽的梦境里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他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会是,什么呢?
除了阎煌之外,怕只有君小姑娘知道了。
******
三人渡过暮河,返回麓林与大沣的边境,在小镇找了间客栈落脚。
阎煌身上有伤,自然是理所当然地躺着等伺候,好在小妖怪比来的时候自觉多了,都不等他使唤就自觉地鞍前马后,伺候周到,活像大少爷随身带来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