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时的自己是有些担心的,知道他这样的小开在灯红酒绿、诱惑多多的沪城,有多少适龄女孩盯着,有文凭有卖相、家世还好,他应该是最受欢迎的黄金单身汉。沪城里,比安家有实力和势力的名门旺族多的是,也许以前只在安家小工厂里糊口度日的戴家兄弟不会受人注目,但那时戴宗山已在上海发展成一支不可忽视的势力,已没人看不见他们。
自己应该想到,其实那时候,他因与若柔在一起,精力不济,或心里惭愧,减少写信往来是很自然的事。他也应该在这个时候,在外长期租了一套公寓,可能就为方便与若柔在一起厮混吧。也是这一段时间,因为他住在了外面,没有告诉自己,所以自己的信件他可能忘记了或置之不理,才到了戴宗山手里。
那时戴宗山是死了妻子的人,在沪城是非常耀眼的单身钻五,所有在沪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应该想方设法和他结亲吧,虽然他这个人名声不怎么好,因为有经营眼光,出手奇准,别人恐惧时他贪婪,别人贪婪时他恐惧,所以总能逆市布局发财。但处事比较凶悍,吃相也有点难看,且有点不择手段,正派人士背地里颇不耻他。但毕竟也混成了财大气粗的大鳄,时间长了,都会洗白的。请问哪个沪城大佬的发家过程不是血淋淋、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呢?所以即便如此,有眼光的人也知道,戴家是极为优质的联姻对象。
这个时候,连江云柚也在打他的主意,都没敢想做他的正室,妾室外室也是行的。
自己曾经质问过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竟然说不出来,把事情的起点扯到遥远的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可能我的小女儿更适合和你在一起。
那也许是一句无心之语或玩笑话吧?也难说不是母亲拒绝把安伊嫁给他的理由。
他却说,自己每每出现时,他会不由自主多看一眼——安娜就不相信凭这样看,能硬生生看出爱情来。
以前逼问过他:你对我,什么时候感情到达质变的?也就是你看出的“好感”,到达爱情这一步,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不是沉默,就是答非所问。也可能他没法回答,毕竟那时自己还是宗平的女朋友,每周与“宗平”隔着大洋热火朝天地书信往来,谈论着私情和风月。他能说是在情书节段爱上自己的么?岂不是以卑劣手法在窥视弟弟的女朋友?无论那时戴宗平再不堪,自己与他并没有分手。
所以,这一段细节他从没提过。自己寄到戴家的情书,也被仔细整理过,放在了保险箱里,悄悄搁在了地下室里,密码是自己的出生日期。那年冬天、春天、夏天,发生的一切就这么静悄悄地封存了。
有一度自己很焦虑,因为宗平曾有两周停止了回信。记得那时自己很生气,说了些过头的话:要是他生病了,可以少写几个字,空白信寄过来也行;要没生病,若是移情别恋了,或出轨了,自己会死给他看!
突然他就回了信,说起上海的新建设,高楼拔地而起,码头在建新的,将来在上海一起生活的质量会更高之类。
那时自己,并没觉得奇怪,收到回信就很开心了,还以为他上了班,更成熟,看东西更高屋建瓴了。
从此后,两人的情书就再没断过,感情也更好了。纽约的冬天漫长而阴冷,自己经常坐在屋子里,心里暖暖的,不是在读他的信,就是在写回信,隔着一个太平洋,也能感觉到他在上海的呼吸和温度。
那时自己还以女人的小聪明,帮他幻想两人未来生活的样子:相依相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一辈子恩恩爱爱.......字里行间若无其事向他灌输了自己的价值观:好男人在任何时侯都要洁身自好,才配得到妻子的尊重,才配享有幸福;妻妾成群很丑,像低等动物一样,不文明之类。
他好像认同了自己的“洗脑”,认同了自己的婚姻观,答应将来两人会在教堂办一场上帝见证下的一夫一妻的婚礼,无论贫穷与否,贵贱与否,生老病死与否,都会不弃不离,永远厮守在一起。两人眼里,只有你我,携手并肩走完这一生......
这样情书的主题,你来我往,持续了多半年。
自己也是从那些情书中找到了自信:宗平爱自己,许诺了自己未来幸福的生活。这也给了自己错觉,以为回到上海后,一切十拿十稳,幸福的人生手到擒来。但当看到宗平与若柔的真相后,才天塌了,发了疯,痛彻心扉,不能原谅他,觉得他虚伪,说一套做一套,是天下最不要脸的货色!
其实是冤枉了他。
但想想,若没有前面“岁月静好,温柔以待”的铺垫和期待,自己也不会如此失态,如此作,还跟人私奔了,赶上了一场飞机失事的事故。
想想,那时他写给自己的信件,落款只一个字:戴。
宗平写信,只是偶尔才落款一个姓字,多数是:宗平。
还有他们兄弟的字迹,难道是相像的么?为什么自己从没有过怀疑?
安娜半夜睡不着,打开箱子,拿出安家工厂转移到自己名下的合同,最后面有戴宗山的亲笔签名,仔细看了看,“戴”字是一样的,写的龙飞凤舞,天雷滚滚,很有力量。
遗憾的是,自己收到的“宗平”的情书,因为回到上海后,憎恨他,就丢弃了。否则字迹上,可以再比对一下。
只所以要证实这件事,就是想知道:谁在曾经最寂寞难捱的时刻,给予过自己最温暖耐心的陪伴?那一个个寒夜中,究竟是谁在与自己窃窃私语?自己曾经的那些梦想与希冀,究竟是说给了谁听?谁如在耳边回应了自己?
安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混沌的暗夜,淡漠的内心在慢慢积蓄柔情。
即使在这离乱的炮火连天岁月,即使不知下一步落脚何处,她依然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得到了上帝眷顾的女子,也许得到了能润泽一生的幸福。
那天晚上,她肚子突然剧烈疼痛,不得已把睡熟的小虎子摇醒,让一个孩子出门去叫江云柚。
江云柚半夜急忙跑过来,看着安娜满头的虚汗,也吓傻了。她懂话术,并不懂医术。
最后好歹叫来了邮轮上的随船医生。好在医生中西医皆通,又是望闻问切,又是把脉半天,又是用听诊器听胸,直至折腾到天亮......
※※
九月十三号,一发炮弹落在南京路的百货大楼里。昔日上海最繁华的商业街,瞬间浓烟浓浓。
街上到处是惊慌奔跑的百姓,大家像海里被群鲨围猎的小鱼,只知道顺着人流奔走,却根本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
有的妇人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孩子的名字,一条胳膊被炸飞了,她还不知道。直到有人大声呼喊:“你的胳膊掉地上了!”
妇人才茫然回头,看到后面路上血迹斑斑处,果然有一截惨白的胳膊,而自己的一只断臂正在汩汩流血......
有的男人,在街上飞奔着,然后一头栽地上,因为一只腿突然没了。
有的人突然没了脑袋和脖子,毫无痛苦地死去。
整个街上一片骇人听闻的惨相,但就在面前眼睁睁地发生着。但没有人顾及别人的惨剧,因为子弹在街上横飞,炮弹掠过城市的上空,不知又击中了哪幢大楼......
另一条街上,随着一辆日军重型机车突然被炸翻在路边,有几个人影从街巷向深处奔去。
从今日开始,上海进入了短兵相接的巷战和游击战。
由于日军从外部陆续调入上海二十多万军队,国军也调入了大几十万,郊区的战役以日军最终攻占宝山县而结束,现在大家都进入了市区,在大街小巷进行街战,互相神出鬼没地打冷枪。
戴宗山的下属,每人一把牛哄哄的德式步/枪或冲锋/枪,分成几个小队,大家也做一些诱敌、合围的配合。每打死一个敌人,戴宗山都让他们记下来,战后到公司领赏;凡是受伤需要医疗的,就把枪交给同伴,自己跑到苏州河,游到对岸的公共租界里,自有救死扶伤的医院救治。
所以大家不论是为了爱国杀敌,还是为了赏钱,都轻伤不下火线。何况你的老板也没走,平时可没机会与老板这样的人结成战友情谊的。
那天,也该着戴宗山倒霉,那辆机车被引爆后,有一颗小石子被炸飞,正中他的小腿,一时血流如注。
戴宗山瘸着腿与小唐等人,跑进一家隐蔽的教堂稍事歇息时,正看到安德躲在里面抽大烟。
安德是上周悄悄从法租界里跑过来的,他一个瘦的像鬼一样的灵魂,竟然躲过了所有不长眼的子弹,安然跑到女婿面前,先告诉他第一条消息:安娜去重庆的路上生了病,好像查出怀孕了。她好像无法继续乘船去重庆,中途上了岸。现在病情不明,江云柚正在岸上帮着找大夫。
安德觉得这个消息很重要,所以特意跑出来告诉女婿,让他心中有数。
电话是江云柚打到法租界戴家工厂的,有人接到了,告诉了安德。
戴宗山听闻后,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太太竟然怀孕了,这一定是自己的孩子,因为安娜在嫁给自己后,虽脾气不好,但没有乱来过。担忧的是,这兵荒马乱的,她要到处奔泊,要是身体撑不住怎么办?再说,现在全国的医疗,除了上海南京北平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城市,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医疗和医生。等于听天由命。
戴宗山找了个布条,把腿上的流血处包扎了一下,走过去,伸出手——老丈人便自动把烟枪递了过来。戴宗山狠狠抽了一口,咳嗽起来,“据说大烟这个东西,在以前中药里能起镇定作用。”
“那您就多抽两口,镇定镇定。”老丈人保持着对灰头土脸女婿的客气。
戴宗山再抽一口,吐出有一丝甜腻的烟火气,抬头看着灰暗中散发着五彩琉璃的装饰和基督的十字架,问:“你没真信吧?”
“以前安娜让我信来着,她说我这样的人,败家,抽大烟,人不人鬼不鬼,安家和高家都不会收留我,死了会成孤魂野鬼;信了基督,没准能晃悠到一个一般的天堂角落里呆着。”
“呃,你这样的能混进一般的天堂,还能呆个角落。这样的地方,应该也会收留我吧?”
“会。你比我将来有机会进天堂。”老头说着再抽一口,把烟枪递过去。
“不抽了。万一以后我也染上你这大烟鬼的毛病,你闺女没准会休了我,能上天堂也没用。”戴宗山苦中作乐,呵呵笑着,躺在教堂里的木条椅上,看着教堂天窗玻璃上的五彩颜色,想起来安娜头饰,心里有点隐隐痛,不知她现在好点了没有。战乱中,几乎没有多余的力量帮她。
“姑爷,你让我保管的东西,我都藏起来了,在我家枇杷树地底下的老木箱子里。树下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时拿着铁锹,在那堆东西下面挖几下就是。等太平了,你过去,拿走。”
“呵呵,那是值钱的物据。”宗山笑着,“现在我改主意了,万一我有了孩子,你把东西交给安娜。”
“放心,再值钱,也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会占为己有,心里也不踏实。现在我儿子也失去联系了,他回国后,心大了,不服管,这乱哄哄的,他小屁孩就到处跑。”老头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要是儿子出了闪失,我这辈子,什么东西都不需要留,留着东西给谁呀?”说起未来,安德突然有些落漠。
安顺详是在卢沟桥事变后回国的,回到上海后,也没怎么和家人联系,自己和几个同学就到处游荡。安德特意从安全的租界过来,告诉戴宗山第二件事,就是自己的儿子也可能在这边打游击,嘱咐女婿万一碰上了,绑也要把他绑回法租界。
现在戴宗山用一只好脚踢踢他,“行了老爷子,你儿子应该没事。万一我不行了,你替我保管的东西,就一分为二,留一份给你儿子,另一份转交给安娜,养我的孩子。这次十有八/九是我的孩子。”
安德看着戴宗山得意的样子,马上用烟枪杵杵他,“我告诉你女婿,安娜有各种缺点,但她不会出轨。”
“呃,是吗?当年你也是这么给我说的;要不,对安伊,我真得重新考虑。”戴宗山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可是安伊,你也是喜欢的。我只是没料到他们后来又重新复合了,不然,安伊也给你生个儿子,多好。”
戴宗山手枕胳膊,看着高旷的教堂顶部,“你说现在安娜会在哪里?城市,小镇,还是躲在哪个村里?不知江云柚能不能照顾好她,三四个月的身孕,正是容易出事的时候。以她动不动就沉不住气的脾性——”然后扭过头,笑着看老丈人,“你说安娜的脾气随谁呀?你不是这样的人,尊夫人好像也不是。”
安德叭嗒叭嗒眨了他两眼,“不随我,也是我闺女。你别想歪了,这是没错的。”
“嘿。”宗山笑着,平时没事最爱打趣老丈人,“你的命还真好,也能有两个闺女一个——我这小舅子,虽年龄小点,但真打起仗来,没有吓尿逃跑,算个英雄。”
安德突然抽着烟沉默不语。战前那几天,上海成批的难民向外逃亡时,他从戴宗山手里接过船票,递给儿子,让他赶紧离开上海,向南,向西,都行。平时的纨绔子弟却一甩眉眼,说了句“我要留下,哪也不去!否则,我回国干什么?”
“你能干什么?”
“你又能干什么?”
“我留下来守家。你姐走了,你妈也走了,我得看着家里的东西,你姐夫家大业大,那些值钱的东西没有自家人看管着,行么?不然我也早走了。”
结果儿子强硬地说:“别管了,我好几个同学都不走。”
街上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朝这边招手。安德马上摁住儿子,“你们又去哪里惹事去?”
“不去惹事,去法租界,看别人打仗,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