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乔郁抿着嘴在沙发上坐下。
也许这场对话会成为修好998的关键，他脑子里成吨的疑问，到真要开口时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了。菲尔利动作很快，还没等他们开始对话，汽水和啤酒便端到了桌上，她再提走秦老板买回来的东西，问道：“客人留下来吃饭吗。”
“留，你去忙吧。”
“好。”
秦老板嘬了口啤酒，泡沫站在他的嘴角，他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掉了。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其实是个AI方面的高手……就算不是AI方面，也肯定是全息方面的专业人士。乔郁尚未整理出第一个问题，反倒是秦老板靠着沙发，望向天花板上的吊灯道：“……菲尔利是东森做的，按照我的喜好做的，哈哈。”
“……她也拥有……自主人格……”“不，她没有。”秦老板浅浅笑着，仿佛正在回忆什么，“对我而言，AI只要能辅助生活就行了；如你所见，我这儿是缺一个打扫做饭的人。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完全自主型AI’？谁告诉你这个概念了吗？”
乔郁低垂着头，无法决断要不要把现如今的情况全盘托出。
秦老板是滕东森和鹿姐的共同朋友……他可以这么理解吧？那他应该会支持滕东森的想法才对。
乔郁试探着，抛出模棱两可的问题道：“……你清楚吗？”
“清楚，我和东森是发小，这个构想的最开始，应该算得上有我的参与吧。”秦先生道，“他是个天才，醉心于AI技术；但我不同，我比较喜欢全息方面的技术。契机应该是，我们十五岁那一年，一个对我们而言很重要的人，因为空难去世了。”
“那时候的人形AI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AI就算没有编号，也会一眼被识破……原本它们就是一堆材料叠堆起来的产物，它们僵硬，毫无生气，帮忙浇浇花除除草还可以，其他的就算了。东森就向我提出了一个想法——怎么样让AI和人类一模一样。”秦先生语气平淡，表情却难掩惆怅，他点了一根烟，抽了口才继续往下说，“外观上还好，不少人都在往外观类人方向开发技术；但核心是，灵魂。”
乔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呢……”
“我不赞成，但东森很执着。”
“……我能问你为什么不赞成吗？”
“你想想初衷，不是很好理解吗。”秦老板说，“他想用AI技术，把那位很重要的人‘复活’。我接受不了，做出来的那具AI，就算能用一模一样的口癖、性格，带着和我们无异的记忆与我们相处，逝去的人就是逝去了，再做出来的只能算个傀偶。我没能说服东森，有了这个目标，他就开始一门心思研究这个技术了，整整十几年，才终于摸到了门槛。”
……摸到门槛，曾经不知道多少人也许穷极一生都没能摸到这个门槛。
乔郁完全没料到秦老板会这么随意地将往事说出来，他还以为对方会随便说点什么敷衍他。
“但他天才的构想不但没有被公布，还被AI管理委员会勒令禁止相关研究。”秦老板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也许是上帝为了公平，把天才的情商都夺走了吧。”
第129章 天才的一些往事（下）
乔郁没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都无须他问，秦老板便自顾自地往下说了。
滕东森确实是个技术天才，他提交给AI管理委员会的申请书上写满了理论、研究方向，对于最关键的研究所带来的益处，他写得非常诚实：一是能让去世的人以AI的方式存在下去，二是可以让不婚主义者享受到绝对忠诚的爱情。
光是这两点，已经足够让AI管理会恐慌了——完全自主人格所带来的“末日论”尚未能有防止发生的办法，滕东森的申请书又将伦理问题曝光在所有人眼前。
“有这个结果也很理所当然，”秦老板说，“就连我，我这么崇尚科技的人，都无法接受那样的事发生；普通人更加无法接受吧。这个研究计划被驳回之后，我以为他会理解这里面存在的问题……但天才嘛，偏执得像疯了。”
“他在独自开发对吗……”
“对，”秦老板点头，“但是研究很烧钱，他把他以前赚到的大笔财产全部投进去，也是杯水车薪；又因为项目没有获批，没有助手，所有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进度缓慢得让人觉得根本不可能完成。”
“所以是……鹿姐她……”
“这事怪我，林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看他因为研究的事焦头烂额，有次聚餐的时候便带着他一起过去了……就那时候，林子和他认识了。应该算一见钟情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后来我就收到结婚请柬了。”秦老板说，“但是在东森走之前，他和林子离婚了，净身出户。”
说到这里，秦老板都有些恍惚，下一句话也含糊不清起来：“就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
“什么……？”
“没什么。”秦老板忽然转过头，朝着吧台那边喊了声，“还没好吗，我快饿死了。”
“马上就好！”菲尔利扬声回应道。
他懒散地伸展了两下身体，好像终于从回忆里出来了：“所以林子是他的前妻，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问的是……关于‘自主AI’……”
“那个我也没有参与，所以具体情况不太清楚。”秦老板道，“林子可能比我更清楚一点。”
“…………”
“也是林子说，你可能会来找我，要我把AI管理委员会反对的理由跟你说清楚。”
乔郁一愣，菲尔利就端着刚做好的饭菜过来了。
——
回去路上乔郁还处于茫然不解间，尤其是秦老板最后那句话：“半个月后她就会回来，希望你用这半个月的时间好好想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说，鹿姐会离开津岛回去老家，就是预料到他会找过来。
他称不上得到了答案，却又不能说一无所获，在这种心虚不宁里乔郁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菲尔利的料理，匆忙离开了秦老板的店。他有记得还钱的事，秦老板却说什么也不肯收，坚持说鹿姐已经付过了。
直到上了电车，乔郁还是没能想通鹿姐这么做的理由。
啊，998在等他来着。
思考的间隙这件事冒了出来，他连忙打开ID查看未读消息。完蛋，说话的时候太认真，他压根没注意到998有没有给他发来消息。
光屏上的未读感叹号果然亮着，他已经做好了被消息轰炸的准备，却没想到未读消息只有一条。
“原诀”：出什么意外了吗，九点我会报警。
乔郁连忙看时间，8:37，还好，还好。
“乔郁”：遇到一点事耽误了，还有三站就到了。
“原诀”：那就好。
乔郁兀自想象到说出这三个字的998是怎样的表情，也许面无表情，也许有着淡淡的哀伤……总之那个大呼小叫和他吵架的家伙，已经不存在了。只要想到这儿，乔郁就呼吸都不顺畅，过去的回忆都变得好嘲讽。
那么他呢，他在看见过去的自己时，会觉得陌生、不可理解吗。
“前方到站，千蕴大道……”
随着车内广播声，乔郁起身站到了门边，和每一个工作了一天的上班族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神色中的疲倦，垂头丧气地下了车。而车站的出口处，998穿着他买的厚实棉衣，用围巾把下半张脸全数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留下一双眼。
那是个风口，现在还吹着瑟瑟寒风。
998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座道路装饰雕像。
“9……”乔郁刚开口叫他，就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原诀。”
橘子头转过脸来：“你回来了。”
“嗯。”
只是看见他，那股如影随形的孤独感便会消散大半；只是听见他的声音，便有只手托住沉甸甸的心脏。
乔郁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牵住他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抱歉我回来晚了……”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的。”
“……你想我了吗。”乔郁莫名其妙地问道。
“如果是指想起你的事，”998淡淡地说，“我一整天都在想。”
第130章 真相的线头（上）
这话和情话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现在这种状况，乔郁大概会被他撩得怦然心动。他抿了抿嘴，也并不为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而感到羞赧，反而更握紧了插在他上衣口袋里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998并不排斥，乔郁便索性这么牵着他往家那边走。
他们并肩而行，跟之前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安静了很多。
乔郁想着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安静：“你冷吗。”
“冷，”998认真地点头，“但没关系。”
“没关系是说……5°以下会休眠的事吗。”
“是的。”
998有问必答，但表情始终如一。乔郁悄悄地侧过头看他，对方也毫无察觉，仍旧目视前方。乔郁又说：“……我辞职了，奶茶店那边。”
“以我们还有的两份工作收入来说，辞职也没关系。”998说，“你可以用空闲时间继续画漫画。”
“……你不是说那是互联网垃圾吗。”
“只是题材比较冷门，我相信你可以画出叫好又叫座的漫画。”
这话简直是标准的社交辞令，乔郁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自我安慰式想着，至少998还在他的身边，还会和他若无其事地说话，甚至比以前听话乖巧多了——比起那些分手后生死不相往来，又或者向影那台修不好的米奈，他已经幸运多了。
998还记得那些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即便现在他的思维变得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说话也只是按照程序的计算给出结果，但相较于最坏的结果而言，这不算坏。
乔郁不会放任自己一直消沉下去，现在真相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只要等鹿姐回来。
鹿姐要他好好思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用想吗，这对乔郁而言根本构不成问题。
“998……你不想变成人类了吗。”他们沉默着走了良久后，乔郁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来。
虽然以前的998也从来没直说过，但他知道的，998一直想变成人类，即便这在物理上根本不可能。
橘子头思索了片刻：“我不可能变成人类，所以我不想。”
“……我又没有在问你可不可能，我只是问你想不想。”乔郁如此道。
这问题好像触及到了难点，橘子头微微皱着眉，灰色的眼睛里一遍一遍闪着光，好像正处于激烈的计算：“……人类可以想变成AI，但AI不可以想变成人，这违反规定。”
“我说了我是在问你，你想不想，跟别的没有关系！”乔郁无意识地声调拔高，口吻凶了起来。
换成之前，998当场就能跟他对喷起来；但现在他只是非常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漠然的神情都维持得很好：“不想。”
“你为什么不想啊，你怎么能不想啊……”乔郁有些失控，“你现在不是很听我话吗，那你现在开始想。”
橘子头这才看向他，用一种不解的目光：“……好。”
就算说一些很不讲道理的话，提出一些神经质的要求，AI也不会拒绝主人。它们只会通过运算，得出最接近主人意愿的办法，并且付诸行动。
“算了，你当我没说吧。”
“好。”
“明天我再去接你下班。”
“你可以不用来的，”998说，“我自己回来就好，不用浪费时间来接我，我记得路。”
“我想去就去，你不用管。”乔郁这么说道。
就在这种看似有意义实则无意义的对话中，他们俩回到了公寓。正如998说的，如果他不用努力赚钱，倒真可以空出很多时间来画画。他并没有心情去思考怎么创作畅销漫画，而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画画反而是最能让他暂时不去理会煎熬的方法。
他在家里伏案画画，998便自觉地洗衣服晒衣服，打扫起卫生。
这本该是个很和谐的场面，可听着身后那些动静，乔郁怎么听怎么难受。
——他压根不需要人照顾他的生活，过去十几年，他自己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而998原本该填满的，是他感情上的缺失，和心口上的空洞。
乔郁回过神来的时候，绘画软件里已赫然是998的脸……是他第一天看到998时的模样。他没删掉它，而是接着画，草草地将那天的事用简单的分镜记录下来，以他的视角。
“十二点了，你该睡觉了。”打破屋里沉默的，是998声音。
乔郁放下笔，下意识抬起手去揉酸痛的肩膀；但他没想到，下一秒998的手便替代了他的手，替他力道刚刚好地揉捏起来。
他没拒绝，只是说：“……你跟我一起睡吧。”
“AI不用睡觉。”
“那是我想你睡在我旁边，休眠也行充电也行。”
第131章 真相的线头（下）
橘子头就在身边，这种认知让乔郁当晚睡得很安稳。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鹿姐回来津岛之前他大概无法再做些什么，还不如放宽了心先等着。但除了鹿姐之外，还有件事让他特别在意——奶茶店的原岚，说和橘子头毫无瓜葛，他怎么也无法相信。
可滕东森和秦老板的那位友人，在他们才十五六岁时就已经去世了，再有个女儿什么的并说不过去。而且就算一开始的初衷是“复活友人”，从秦老板的话里不难听出来，到后来滕东森只是固执地在做研究而已。人们最初做一件事的原因，往往和最后的目标并无瓜葛，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放着这些暂时追寻不到答案的事不管，乔郁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白天准点去上课，下了课便抱着数位屏在TEA-BOX里画画，等998的下班。因此他画画的内容开始变得单一，只剩下998。
各种各样的998储存在他的设备里，他一时兴起地将一些记忆深刻的事画成条漫，就好像再提醒自己别忘记似的。而998时不时会在空闲时过来给他添一杯咖啡，并不出声打扰他。这点上他们达成了高度的默契，乔郁每次过去都不会和998打招呼，只默默坐到空位上。
直到三五天后上课的时，向影忽然要求和同学换个位置。
同学满脸不情愿：“你们有什么秘密吗，也带我一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