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激荡,城墙之上却再无任何声音。三人就在城墙下站着,良久才又听得一句:“起——”
周身突然一阵晃动,似是天崩地裂一般,楚韶看到面前的城墙突然动了起来,城墙上整整齐齐的砖石突然有顺序地一节一节伸出来,直在地面到城墙顶部之间架起了天梯一般的台阶,一个瘦弱的身影从台阶顶端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
走近一些,众人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很纤弱的少年。眉目精致如画,面色有些白,但毫不影响他如同一个娃娃一样漂亮的事实,那少年披了一顶竹叶青色的斗篷,眼神清澈,看起来人畜无害,完全不像是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平王殿下。
少年几乎下到底部,才住了脚步,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个见面礼:“戚楚,见礼了。”
“平王安好。”周兰木也拱手向他回礼。
白沧浪也学他拱手:“喂,你还记不记得我?”
“自然记得,白大侠是无双侠客,了不起的人物。”戚楚微微抬起了下巴,笑道,“几位先同我回去罢,小红传信来让我带你们过七十二关,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你们来得这么快。”
语罢,他便径自转身上行,居然把最容易受伤的后背毫无防备地露在了几人面前。
离恨天城墙以后,是整个中阳的禁区。相传当年始祖皇帝攻南疆,南疆用巫术邪法使得大印死伤无数,流血漂橹,最后迫使刚刚建立的风氏王朝求和,修建了离恨天,彼此约定双方不侵对方领地半步。
直到多年前平王南退,离恨天才变成了东南与大印的分水岭。
越过离恨天城墙的下行路上,竟有一截矮城墙直接接了过来。说是矮城墙,也只是与离恨天对比起来矮了些而已,在城墙之上的道路中行走,两侧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得城墙下星点的房屋,大概是东南居民所住之地。
这道矮城墙很长,走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平王的府邸便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就算三人见惯富贵人家,也不禁心中暗叹。
这平王府修建得当真如同一座宫城一样,除正殿外,两旁辐射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小宫殿,在城墙之上看隐约有些壮观。迎面的正殿以整块极大的白玉为牌,刻有一个“波烟玉”,虽贵气,却并不庸俗,只是除了正殿以外的宫殿大致都以黑白两色为主调,看起来有些凄冷。
波烟玉殿极大,戚楚刚一走进便有约十数名宫女为其推门撩纱帘,而后悄然退去。波烟玉殿正中央有一汪圆形的泉水,殿顶上照太阳与月亮的轨迹镂空,恰好使得白日映日影,夜间看月影,精妙无比,倒别有一番情趣。
戚楚在泉水旁一张石质椅子上悠然坐下,刚探手想要取泉水边缘上所置的茶壶,白沧浪便一剑刺了过去。
楚韶没想到白沧浪会做如此动作,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周兰木却只是微笑着兴致勃勃地看着,仿佛面前的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戚楚则更加冷静,他连去探茶壶的动作都没有停下,转眼间剑已近了他的身。
剑气甚至激荡得戚楚额前几缕发丝晃了晃。
无数根银针突然从戚楚空无一人的左右两边飞了出来,密集到居然生生压住了白沧浪的剑气,白沧浪却没有太过惊讶,也没有举剑再攻,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撤剑后退几大步,银针反射着光亮哗哗啦啦在地上落了一大片。
“诸位——喝茶——”戚楚伸手示意众人在他面前的众多石桌石椅上随意落座,笑容的弧度半分都没变。
“果然,”白沧浪轻勾嘴角,破天荒地礼貌了些,“平王殿下一向谨慎,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无妨。”戚楚冲他一点头,娃娃脸上的笑容中满是真诚,“我武学功底太差,不得不走些旁门左道,让真正的高手见笑了。”
“不如来聊些正事罢。”周兰木倒是不客套,落座后顺手便取了杯子喝茶,喝茶是他一向热爱的事情。
“自然,”戚楚道,“兰公子的笛,吹得可谓极好——”
“殿下的琴弹得也好,”周兰木随手把杯子搁在一边,笑得很真诚,“您处心积虑地想把我叫到东南来,到底意欲何为呢?”
“得知你要造反,我可高兴坏了,”戚楚不慌不乱,却没回答他的问题,“戚、卫二世家挟天子令诸侯做得得心应手,我看得极为不顺眼,想把他们拉下来罢了。”
“殿下手握东南权柄,说到底是不缺那一张丹书铁券的,殿下究竟想要什么?”周兰木面上表情颇为玩味,“东南蛰伏多年,公开与中阳为敌,不怕一夕之间便将多年的安稳分崩离析吗?”
“分崩离析,”戚楚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努力思考,“这个词恐怕是世家如今该担心的事情,他们本就抢了小皇帝的权柄,让他们送回去,不是民心所向么,兰公子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听人讲,殿下姓戚,恐怕不仅是因为老平王罢?”周兰木却不回答他,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温柔的阴影,“传说殿下也是戚氏的世家子弟,不知传言真假?”
戚楚看着他:“戚氏子弟众多,我母亲不过是江湖女子,没听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周兰木看着他,缓缓地说:“戚公子嗣众多,除了嫡出一系和附庸的几个人,其他的……不知殿下来东南之前过得怎么样?”
“兰公子好懂人心,”戚楚目光莫测,良久才抬眼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你说了这么多,大抵是想问我与世家到底有什么仇,判断我是否会临阵倒戈罢?”
周兰木不答:“殿下岂不是更懂人心?”
戚楚拈着手中的杯子,良久才冷不丁地说道:“我少时……的确是戚氏子弟。”
他抬起眼睛来,很真诚地道:“只是我母亲是戚公一夜风流的对象,哪里比得上如今的长公子?母亲死前,叫我去寻戚昭认亲,他认了,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少爷生活。”
“可我后来才知道,戚昭那个老色鬼,半句我的话都没信,竟想要嫖他的亲生儿子。我废了好大的力气逃出来,却又被卫叔卿抓了回去,戚昭被我坑得挺惨,这两人一合计,把我送出中阳卖了。”
这本是世家秘辛,轻易不该说与外人听的。楚韶听得脸色都变了,戚楚却一直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兰公子,你猜他把我卖到了那里?”
周兰木低眸,沉默半天才笃定地低声道:“春来客栈。”
戚楚一摊手,笑道:“你可见过这样狠心的父亲么?他连个名字都吝啬给我,如今的名字还是义父赐的,我承义父之恩,来东南袭了爵位、袭了兵权,如今春来客栈一十三口人已死,戚昭已死,我想要剩下的人付出些代价,不过分罢?”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粉态夹罗寒,雁羽铺烟湿。谁能看石帆?乘船镜中入。秋白鲜红死,水香莲子齐。挽菱隔歌袖,绿刺罥银泥。
——李贺《月漉漉篇》
第64章 波烟玉
“不过分,”周兰木飞快地答道,“既然知道了殿下的心思,我便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他片刻之后便换了表情,面上笑容真挚无比:“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向殿下讨一样东西。”
戚楚挑眉:“什么东西?”
“沧海月生的解药。”周兰木答道,“我听闻沧海月生原是平王殿下手下杀手组织‘夜蜉蝣’的毒药,想必殿下手上该有解药?”
戚楚喝了一口手边的茶:“啊,此事……我早知你身中沧海月生,本还想要告知你……”
他叹了一声:“夜蜉蝣当初到我手下,还是件很意外的事情——我与夜蜉蝣真正的首领有几分交情,他想求官府的一个庇护,这才到了我名下。可平日里,他们顶多会无偿为我处理些不顺眼的人,换句话说,我对他们来说连主子都算不上,自然干涉不了他们的事。”
周兰木神色不变:“这样说来……”
戚楚接口:“据我所知,沧海月生本不是寻常毒药,而是东南一种毒蛊,此蛊甚为阴毒,一蛊双解,凡是毁了任意一解,都不能解毒。你来找我要,我着实是没有的。”
楚韶之前一直在一旁听,直到这里才疑惑地转了头,问了一句:“沧海月生……便是令公子心神大乱、时常失控的毒么?”
“正是,”白沧浪翘着二郎腿,为楚韶解释道,“这毒起先不伤身,只看中毒之人意志如何——换个说法,中毒的人如果是个和尚,五根净断,那这毒就对他一点用都没有。可若是想得忒多,便容易伤身,出现幻觉、梦魇,最后发疯,吐血身亡。小兰如今抑制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三人被平王客客气气地送出了东南,第一日在官道边的驿馆歇脚,平王派了几个人来为他们赶车,因此三人倒算是轻快。
“这么严重?”楚韶一惊,往一边端坐着喝茶的周兰木看了一眼,“兰公子心系之事……千头万绪,能抑制得住么?”
“所以才管戚楚那小子要解药啊,”白沧浪一拍腿,恨恨地说,“但他居然没有,沧海月生一蛊两解,其中一味在戚琅手里,已经被他毁了,若是缺一不可……”
“在戚琅手里?”楚韶一惊,“为何在他手里?”
白沧浪捂嘴,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什么,便转移话题道:“啊那个,他当时中毒就是回中阳的时候在牢里中的嘛,这是戚琅下来牵制他的工具……”
他说得含糊其辞,楚韶还没仔细想,便突然听周兰木在他耳边道:“算算时辰,我们也该启程了。如今戚琅在大印全境追捕你我二人,若要安全,最好走水路,元嘉,你替我去码头一趟罢,问问他们可有往北去的渔船,搭我们一程,便免了许多与其他船上客人相处的风险。”
楚韶也没有多想,握了剑便起身往外去:“好。”
白沧浪眼见他走远,才灌了一杯茶:“好险好险,差点说漏了嘴。”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说道:“喂,你之前临时变卦,把他从牢里救出来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心软你还真心软,你忘了他当年……”
“自然没忘,”周兰木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回道,“只是发觉他还算有几分良心,竟心心念念要为他的太子报仇——玄剑大营是整个大印最好的兵,他若死了,到时兵权落在戚琅和卫叔卿手里就不好了。”
白沧浪啐了一声:“你最好一直这么想,千万不要觉得他还想为你报仇就心软——人死了再后悔有什么用处,他为你报仇,也不过图自己一个心安,况且谁知道他有没有私心,你想清楚了啊。”
“想得很清楚,你放心,”周兰木无奈笑道,“看不出来,你这么讨厌他?”
“我哪里是讨厌他,是想起你当年那副惨样子,替你不值罢了,”白沧浪暴躁道,“我都没忘了,你最好也记着。”
不多时两人便收拾一番,也往渡口处去了。楚韶恰好在同一个渔夫低声交谈些什么,见他二人过来,便道:“我们要往何处去?我问过几个渔家,大都是往北去的,不过渔船都是小船,没法过夜,只能在沿途岛上歇脚,再搭旁的船继续走。”
周兰木想了想:“那正好,我们恰好也往北去,去入云。”
入云……
烈王封地入云,是东境最大的城市,也是大印对外贸易的最大港口。那是……他的故乡。
楚韶一怔,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为何要到入云去?”
“既说往东去,最方便的就是去入云嘛,正好,我们可以到入云去寻我好友相助,”白沧浪托着腮答道,“对了,上次没说完!我跑到南疆去救的那个朋友,你认识嘛,萧颐风啊!”
“萧颐风?”楚韶这次可谓真的吃了一惊,“多年不见,他与白兄是好友?”
“不打不相识,”白沧浪笑嘻嘻地回道,“他跟我说起过你,等你们见了面,就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从东南出发的船,大都是往入云去的,一路也方便些,”周兰木在一旁耐心地解释道,“平王允诺出兵中阳,半月后出发。我们便先去入云歇脚,布置一番,再到中阳与他汇合。”
于是三人便搭了一艘二层渔船,这渔船共有渔夫五六个,算是比较大的渔船了,航行得也远,听几个渔夫说,他们此行,是要赶在傍晚前到达珠珀岛。
东南到入云之间有十二个岛屿,其中九个离岸近,当初以渔业发达,现在也有人居住,而剩余三个离岸太远,鲜有人烟。珠珀是个大岛,贸易发达,常有商人来此岛采购珍珠琥珀,客栈极多,也是方便。
三人同渔夫商定好了价格,便上了船,这日午间天气极好,风平浪静地行了一上午。在太阳隐隐约约开始西沉之际,一个渔夫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突然道:“这似乎来了片乌云,有些阴……我们得快点走,若待会阴云过来了,怕是情况不太好……”
周兰木依旧站在甲板之上眺望着远方灰色的天空,楚韶从船舱出去走近他,他却回过头来,笑了起来:“元嘉。”
楚韶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突然把我从牢里救出去——纵然我想杀戚、卫二人,也改不了当年我害太子身死之事。”
“可你有用啊,”周兰木毫不避讳,虚情假意地说,“你问我此事,可是后悔了?后悔的话还来得及,现在便回中阳去罢,告诉戚琅全是我在陷害你——”
“别胡说八道,”楚韶皱着眉,他最近一改从前的吊儿郎当,越来越爱皱眉了,“我是想说……”
“轰——”
突然从船尾爆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两人都吓了一跳,楚韶转头望去,之间一个船夫仓皇地跑了过来,边跑便呼号:“船底!船底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破了!!”
楚韶转头道:“你和白兄他们先去船头左侧待着,我记得那里挂了一只备用的小木船。”
周兰木一把拽住他:“那你呢?”
“我去看看,”楚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近海处哪里有暗礁,不知是什么东西撞破船底,恐怕有蹊跷。你不必跟我一起去,安心待在那儿便好,若看见白兄,可让他来助我。”
言罢,他便大步往船尾跑去。白沧浪站在船尾处,见他奔来,便指着水面道:“方才有一个渔夫大哥已经下去查看了,小楚你稍安勿躁,等他上来再说。”
楚韶往下面一看,那渔夫却已经从水面冒出了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有人,也没有石头,天知道它是怎么破的。虽然能修补,但我看这天气,怕是没时间了,喂几位爷,你们快去通知那帮人,让他们抓紧放小船逃命罢!!”
船本就是下海捕鱼所用,有渔民担忧船只损毁,便带了一只备用的小船,只是求生所用,几人一同上船,便感觉有些拥挤。
“这这这,”离他们最近的船夫看着天边越逼越近的乌云,开口道,“偏要在这种时候……这片云若是过来了,怕是凶多吉少啊……”
“快走快走,莫说废话,”白沧浪吼了他一句,一把抄起了放在另一侧的船桨,帮他一起划,“沧溟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果然名不虚传……”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一个惊雷劈天盖地地响了一声,楚韶身后便是周兰木,他侧过头去,正好看见他一直在盯着不远处正在缓缓下沉的大船:“恒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