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扭头的那一瞬,她很清楚看见李追玦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并不吃惊,而是在出神。
佟因手劈过去,以为他不躲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扣住她劈过去的手腕,垂眼与她对视。
她顾不得分析他这个表情代表什么,连忙顺势一推,把他逼退数步,哐一下,他腰身撞在棺材上,空闲的另一只手反撑棺材边沿。
他扣着她的手没松,就这样抿着嘴角静视她,那种空茫,像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又仿佛有事想不通,能思考到末日沦陷的那一秒。
被杀的时候走神算什么事!?
佟因觉得他这样也太不尊重作为杀手的她,而且他继续这样,小白没法下手,他会很快反应过来。
拽了一把,她的手腕抽不出来,只能咬牙提醒他:“我在杀你!”
他继而凝了眉:“嗯。”
“嗯?”佟因不知道他这算什么反应。
“我知道。”他清清楚楚地说。
“放手!”
佟因气红了眼睛,另一只手接过羽毛,干脆划破他的手腕,微有些发黑的血渗出。
他望着伤口渗出的血,愈发出神,怔然把视线挪到佟因脸上,好似想验证什么,他认真地开口:“再划一次?”
佟因张了张嘴:“……”
她可以肯定,他口吻不是那种“你再划一次试试,我剁了你”之类的威胁。
他很认真让她再划他一刀。
迎着他十分肯定的目光,佟因茫然了,她从未搞懂过他的想法。
“好,你先松开我。”佟因避开他的视线,不敢看。
他指尖稍松,佟因顺势抽回手,紧接着虚张声势把羽毛划过去,他冷静地望着,并不躲。
可佟因只是虚晃一枪,还没靠近他便陡然一收,他注意力在她身上,一团白影趁此机会从树上猛扑下来。
“因因躲开!”小白的本体飞扑而下,用尽全部力气,力求一击必中——
李追玦倒进棺材里的时候,依旧很平静,佟因被他空茫的目光击中,心悸得手脚发抖。
棺材盖合上的一瞬间,佟因心情起伏巨大——他要死了。
以后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存在一个叫李追玦的人,她可以离开这个村子,得到自由,不再担心受怕。
好的坏的,都会在之后烟消云散。
以后她不会再见到这样一个人,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她眼睛涩得发红:“是你先要杀我的!”
落在棺材里的微弱月光因为棺材盖的闭合逐渐消失,佟因亲眼看着他慢慢被黑暗吞没,他思绪游离着,望向她的目光愈发复杂。
再深的黑暗压不住眼底的虚无。
啪——棺材盖彻底闭合。
“别被他跑出来了!”小白咬破自己的爪子,用金阳兽的血在棺材上画符封印,“邪祟污浊,禁!”
血画的符闪过一瞬金光。
小白伏在棺材上,高兴地打了个滚:“成功了!居然成功了!他居然真的出不来!”
佟因怔然:“他有反抗吗?”
她看得清楚,李追玦几乎是顺着小白的力度躺进去,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反抗和打斗,顺利得像自愿。
“啊?”小白惊讶,“什么叫没反抗?”
它蹲在树上的时候净顾着扑倒李追玦的最好时机,并没注意到李追玦到底是什么态度。
佟因望着棺材,安安静静仿佛里面躺着的真是尸体,她呼吸不顺:“感觉不是我们杀他,像他自杀。”
小白看着她忽然往村口走,满脸疑惑,问:“因因,棺材不埋土里吗?入土为安比较好吧?”
佟因摇头:“你埋,我不想埋。”
她面无表情地走向村口,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个铁石心肠的机器人,心境一派平和。
前所未有的平静。
快到村口的时候,佟因被道袍的的带子绊了一下,手肘磕到树干上,破了皮。
连衣带子都跟她作对。
她看着渗血的伤口,忽然觉得委屈,毫无预兆开始流眼泪。
一旦开了闸,就注定会彻底决堤。
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脑子里是棺材合上前最后一秒的画面,是山神庙里他陪她打猎、画画的画面,是她生病时,他照顾她的画面。
其实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她也会哭。
她觉得难过,为什么他说好要杀她,到了这一步又这样。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杀不能干脆点?不能狠辣决绝,手段歹毒暴戾,像对待沈从几人一样对待她?
起码真的对她下死手,让她恨他才是啊!
他这样又算什么,故意被她杀,让她心软吗?
可该死的是,她还真……心软了。
佟因害怕下错了手,害怕他之前说会杀掉她的话其实只是说说。
小白刚追上来,见她这样手忙脚乱满是愕然,注意到她手肘的伤口,迷茫了:“很痛吗?”
它无法理解,擦破了点皮就要流眼泪吗?
佟因抹掉眼泪,看向村口的那些人:“这些人怎么还没走?”
小白安慰道:“别担心,可能是李追玦没死透,一会死透了应该就走了。”
听到这话,她不觉得被安慰到,反而更伤心了。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结果,如果村口的人真的走了,她似乎开心不起来。
可若是那些人不走,她无法离开这个村子,跟李追玦一样不会有好结果。
一人一兽蹲守在村口,跟静坐的人熬着,可从入夜到深夜,村口的人像雕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两双眼睛对着一大片眼睛,僵持不下的气氛,偶有乌鸦飞过叫两声打破沉默。
“会不会……魔子是不能被闷死的?”小白不太确定地问。
佟因突然看向它:“你不知道的吗?”
小白茫然:“不是周巫提出来的吗?我怎么知道魔子需不需要呼吸?”
佟因:“……”
她觉得周巫很大概率不清楚。
忽然想起小白提过,李追玦是没有心脏的人,没有心脏自然无法把氧气通过血液输送到全身器官,他的身体器官没有氧气也活了两百多年。
所以——
“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佟因心情复杂:“这个不科学的世界还挺讲科学的……”
小白郁闷:“听不懂,所以他没死?没死为什么不出来?我的符不可能禁他这么久。”
它又想到十分严重的事情,脸色青下去:“我们刚刚这样对他,他出来之后会不会把我们凌虐致死?魔子很记仇。”
佟因揉干涩的眼睛,苦笑:“死就死吧,都是命。”
就算不埋,李追玦也是要杀她的。
背负一条人命很沉重,他没死,她反而很没出息地放松下来。
数个时辰过去,确定村口的人并不会离开后,佟因熬不下去,困得昏昏沉沉。
她不想去周巫家,村子里也没有旅馆,她干脆让小白在树林的一侧找个阴凉的地方躺着,她靠在它的本体上,打算就这样睡一觉。
天色将亮,正是最湿凉的时候,她缩手缩脚窝在小白的毛中,正要闷头睡过去,半睡半醒之间,忽然瞥见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
她吓得神魂归位,霎时睡意都烟消云散。
急乱中瞥见一双鞋,她顺着鞋去看人,眼前的光线骤然被一双手遮盖,脑子逐渐变得混沌。
一样的手法,她猜到是李追玦。
他果然没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这一刻的心情有些复杂,甚至算得上松了口气。
或许死了,她能回到现代,只当作是梦一场。
这么一想,死亡也并没有多可怕。
她彻底失去意识。
李追玦坐在她的身边,无声地望她许久,破晓之时,热烈的初阳洒落,使他眯起眼,却没避开。
挪开视线后,他把右手举到眼前,维持这个姿势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盯着本该有伤口的地方,已经愈合,余下黑褐色干涸的血液。
随后,他再次看向她,忽然探手虚握了握她的脖子。
这里,人类最脆弱的部位,轻轻一捏,能死得干脆利落。
指尖碰到她的肌肤,烫手一般,他把手抽回来,又探手扫开微微挡住她脸颊的白毛,继而撩开她脸颊的碎发。
佟因睡着时很平静,五官舒张,分明是清澈的美,李追玦却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像生机尽失的死人。
他伏低身子凑近,紧盯她眼角睫毛的泪痕,在初阳的光线下,隐约在闪。
指尖轻触碰,已经干掉。
他以这个姿势再次陷入一片渺茫之中,方才在棺材里,数个时辰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再次浮现——
他本应该杀了她。
为什么没有?他不知道。
第24章 夜晚
佟因醒过来的时候,是正午,阳光正烈,从窗户劈进来,把地面分成三五色块。
流水在响,撞击石块的声音。
她猛坐起身,茫然四顾。
这是一个小木屋,家徒四壁,只有身下一张木板床,木门轻掩,没有别人。
这是哪?不会又穿了吧?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那双白色的鞋子,还有那只冰凉苍白的手。
李追玦在哪?
她起身去开门,垂眼便看见魑蹲在门边,正扭头看着她,夫诸在不远处抱着手臂靠着一棵树干。
“因因你醒啦?”魑高兴地跳起来。
“你……”她有点茫然。
小木屋被树林围绕,树依旧是富贵村的树,光秃秃毫无生机,木屋前一条清澈的河,蜿蜒到远方。
远离喧嚣,开阔舒爽。
她还真不知道富贵村有这样一个地方。
“因因,以后你住这吧,喜欢吗?木屋是夫诸搭的,在村子的南面,平时比较少人来。”魑拽着佟因来到河边,里面的鱼游得畅快。
佟因盯著称得上巨型的鱼,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李追玦呢?”
她可以肯定,睡过去前看见的那个人是李追玦。
魑回头跟夫诸对视一眼,回答:“庙主说他不打算杀你了,你就好好住在这,互不相干,这里离山神庙有点远,庙主不会过来这边,你别过去就可以了。”
佟因听懂了,就是一别两欢,自己过自己的。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也算是一个好的结束,李追玦容不下道族的人,他不杀她,已经是宽容。
“这里是你之前修炼的口诀和功法,我帮你拿下来了,你好好修炼。”夫诸上前,把一大袋书册塞到佟因怀里。
佟因接过来道谢,只要她好好修炼,有朝一日还是能离开这个村子。
“你们过来见我,李追玦会不会罚你们?”佟因担心。
魑拉着佟因在岸边坐下,笑道:
“不怕,反正罚得也不少,庙主最近真的情绪不对劲,看着就吓人,你千万别去他面前,因因也不要去村子里跟村民接触,村民都知道你住在庙里一段时间,他们暗地里恨庙主,可能会发泄在你身上。”
佟因盯着那些巨大的鱼,道:“那我是只能打猎为生了。”
魑茫然了一会,才想起什么,道:“对,因因你的户口在周家,户主是周巫,你提供的情绪价值是归到周巫那里的,所以……”
所以佟因没办法像村子里的那些人一样把垃圾幻化成宝物卖出去村外赚钱。
不过即便可以,她也没打算这么做,她不想也跟着成为情绪的奴隶,天天想着怎么做可以提供更多负面情绪。
正想得出神,河面一阵翻涌,突然从水底里钻出来一团巨大的白,佟因吓了一跳,再看才发现是小白的本体。
它狼狈地从河里爬出来,蔫蔫地说:“这些妖兽好厉害……我居然抓不住。”
佟因:“……”
这些居然是妖兽。
看来打猎为生这个事情,没她想象中简单。
“还是给我准备点辟谷丹吧……”佟因托着下巴忧愁道。
“哦……”魑乖乖点头,从怀里掏出几瓶塞给佟因,“我这里有!”
说是这么说,但佟因还是尝试自己打猎,她用绳子捆了宽大的衣袖和裙摆,再用棍子绑了夫诸的羽毛,带着小白进树林里去打猎。
她这才知道富贵村里的妖兽有多难猎,别说打猎,便是影子都看不见。
挖坑做陷阱、爬树找鸟窝、挖洞捉山鼠,通通做一遍之后,佟因彻底累瘫在地上。
手里的猎物——零只。
“太难了吧!”佟因揉了把脸,苦笑。
小白整只像在泥潭里滚了一圈,脏兮兮的,它喘着气道:“这里的妖兽不简单,应该是被死气滋养了,比外面的聪明。”
佟因准备今天放弃了,明日再来试的时候,忽然眼尖瞥见一只很小的麻雀在地上啄食。
“快!”
一人一兽飞快反应过来,小白嘴里的火骤然一喷,燎了个天昏地暗,那只麻雀一惊振翅欲逃,被佟因扑上去掐在手里。
“抓住了!”
她正高兴,忽然一只手闪电般劈过来,把她来之不易的小麻雀抢走,顺带猛推了她一把,力气极大。
佟因手肘磕在石头上,瞬间出血。
她忍痛抬头,看到一个野人般的男人死死捏着麻雀,生怕有人抢恶狠狠地塞进嘴里,咬出一嘴毛和血。
佟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
那麻雀还是活的,被男人活生生吞进去。
男人长得竹竿般的身材,浑身脏乱,头发如枯草,一双眼睛毒蛇一般盯着她,阴冷癫狂,还有掩藏不住的恨。
小白冲他吼了两声,浑身毛炸起来,一张嘴火便轰轰烈烈烧过去。
谁知男人极灵敏,扭头就跑,又十分熟悉地形,两下不知窜到什么洞里,消失不见。
佟因心里发寒,拽着小白扭头离开,一边走她一边回头多看两眼,看见男人又从某个地方探出头来阴沉盯着她,嘴里嚼着麻雀的肉,脏污遍布的脸颊一鼓一鼓。
像茹毛饮血的野兽。
佟因加快脚步。
“什么疯子!”小白气得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