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避开那些村民聚集的位置,从飞船的另一端把佟因拽上去,把她关在厢房里,关门前他背着光,绷住所有看不清的情绪:
“收起你那个眼神,我是你哥,不是你仇人。”
佟因被他甩在房内的贵妃椅上,她沉默不语地扶起身子,“你不是。”
佟森脸上一抖,憋下所有责骂的话,最后咚一声摔上门,再打上结界,保证里面的人绝对出不来后,他立马扭头走人,好像再迟一秒要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疯子!”他咬牙切齿地暗骂。
佟因心里祈祷着小白能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夫诸,希望它也能……找到李追玦。
她来到厢房的窗户边,视线越过一层透明如水的薄膜,可以看见聚集在飞船边的村民。
是她眼熟的那一群,他们烧着篝火,围成圈子,偶尔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脸上一派轻松,还有对未来的向往。
“既然都无事,都散了,飞船半个时辰后就要起航,从此你们各自找出路,勿要再与魔族做交易,好好悔过生活,别以为出卖灵魂能换来荣华富贵,看看你们此时的模样,就知道都是妄想。”
佟因听见佟森严厉的声音传开去,像一颗石子砸入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砸出惊天巨浪!
“散了?什么叫散了?是让我们自己走的意思?”
“不会吧!天灵山不收留我们吗?”
“啊?他们毁了我们的村子不管我们的吗?哪有这么不负责的做法!?”
“道长,我们……你们,难道不打算负责?村子可是天灵族炸的啊!我们现在无家可归怎么能不负责?”
有人质问佟森。
“负责?谁能替你们负责?你们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你们心里最清楚,还不赶紧拿着你们的那些钱另寻活路,还要怎么负责?不把这些脏钱没收,我族已经是大慈大悲。”
佟森讥讽得毫不含糊,恨不得把所有道理规则塞在这些从一开始就动歪脑筋的村民脑海里,掰扯个清楚。
下面霎时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佟因看见那群人对佟森敢怒不敢言,便扭头去质问沈沛儿:
“你不是说天灵族会帮你吗?你把我们的钱都收着说重建富贵村,没有天灵族的帮助,你哪来的能力?你把我们的钱吐出来!”
“什么叫你们的钱,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本来在山神庙的宝库就没分清楚!”
沈沛儿抱着自己怀里私藏的金钱,又后退挡在那一箱箱木箱前,既焦头烂额,又害怕佟森真的不管她,还要应付愤怒的村民。
众人一听她这话,顿时觉得谈不拢,七手八脚一哄而上动手去抢她的东西,把她按在地上撕打和抢夺。
“你们疯了!放开我!救命——!”
十数人的动乱足以淹没沈沛儿的呼救,接着被拉扯散落一地的金银珠宝更如一把火,把情绪烘得热烈,再也冷静不下来。
抢!再不抢就什么都没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此刻他们眼里只有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富贵村?沈沛儿?见鬼去吧!少一个敌人还能多分一份!
他们厮打着抢夺着,暴露出最原始的野性,这是另一场捕猎,体质强壮的对弱者的捕猎。
佟因靠在窗户上垂眼旁观,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楚到底谁更可悲。
忽而,她瞥见人群中格格不入的一个——周巫。
他扬起愉悦的笑脸一个个扒开人寻找,对散落的金银毫不在意,他目光在人群中移动,找到一个不符合便去找下一个。
他眼底的笑意越来越大,视线游走着,偶尔擦过被欺压的沈沛儿时会顿那么一顿,她的眼睛越过人群和暴力,哀求地望他。
也就是一瞬的事情,他很快挪开视线。
方才这个女人联合十数个村民不让他离开,丝毫不顾他的意愿,说需要人一起建设富贵村,他不得不迫于形势留下来。
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这里的天地如此广阔,没有夜晚的担惊受怕,没有出卖情绪的烦恼,没有精神崩溃的恐惧。
令人厌恶的活死人再不会出现在面前,一切都太可爱,他甚至要爱上这里的风。
他成功摆脱恐惧和枷锁,在筹谋之中、在淤泥之中走出一条光明的生路来,他终究战胜了邪恶,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拘禁他的灵魂和□□!
这一份快乐,他急于寻找一个人分享——“因因!”
扒出最后一个人的脸后,他定住。
“干什么?赶紧滚!耽误我捡钱!”那人甩开他的手,又伏低身子去捞地上散落的钱财。
周巫手僵在半空,良久后才缓缓放下。
他屏住呼吸扭头,该走了。
然而准备迈开步子的时候,他眺望这片辽阔得仿佛无尽的大地,忽而从灵魂深处生出来茫然。
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要去哪?做什么?能做什么?他的家在哪里?
世界这样大,可他的根呢?他怎么……忽然失去了目标?
世界这样大,可好像无论何处,都指向孤独。
第44章 下雪
“是金阳兽,应该是被魔子施下幻术变成狗的,还真被它骗过去了,我追它追得够呛。”
身上带些烧伤的梁壹用剑身挑了挑奄奄一息的小白,向佟森解释。
小白伏倒在地,胸口急促起伏,浑身剑伤,它艰难对梁壹呲牙咧嘴。
“你有没有找到魔子的尸体?”梁壹剑进一寸,贴在它颈脖的皮肉上,暗含威胁。
小白抬起眼珠,哈出一口火气,不吭声。
梁壹啧了一声,“油盐不进,你还记得金阳兽世代生活在我族天灵山中?你可还记得你金阳兽的身份?”
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梁壹彻底没了耐心,对一旁抱着手臂闷声不吭的图森道:“杀了吧,已经叛变了,留着没用。”
佟森不置可否,视线一寸一寸在它的身上挪,最终定在小白的眼睛上。
灵兽虽可以化人形,可毕竟是兽,与人不同,不通情不懂理,何况还是一只仅百岁的灵兽,百岁于金阳兽而言,属幼年期,懵懂无知只有简单爱憎,思维简单。
可这双眼睛分明不是一只懵懂灵兽所有的,它有复杂的爱憎,比如对他们,是抵死不从是势不两立,又夹带本能的害怕,它用着全身的力气在强撑。
“谁教你的?”佟森问它。
是从人类身上学来的,意味着它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感情,远比从前百年经历过的复杂。
小白嘴角的肌肉抽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凶狠。
“杀了吧,没用。”梁壹懒得跟小白废话。
“留着。”佟森收回视线,转身上飞船。
“师兄?”梁壹懵然,他剑都快刺破它颈脉,师兄突然一句话留它的命,让他诧异到无以复加,“留着干什么?!”
看着师兄上飞船的身影,他忽然明悟,“是给小师妹留着?”
佟森不作回应。
可梁壹不解,“留着这只叛变的金阳兽,将来只会酿成大祸,它留在小师妹身边,也未必是好事啊!”
回应从高处传来,斩钉截铁,上面的人头也不回——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梁壹垂眼盯着小白,四目相对中,一个满脑子郁闷,一个劫后余生的虚弱。
他把玩着手里的剑,嘟囔:“都不清楚是不是真亲生的妹妹,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在他看来,佟森作为一峰之主,亲自接这种战后清理的任务已经够稀罕了,把妹妹救出来更是足够仁至义尽,居然还带关注身心健康的。
小白目光一闪,又隐没。
他蹲下一把掐它的嘴,胁迫道:“你最好安分点,要是闹出什么事来,我第一个把你剁了!”
小白怒目而视。
佟森把小白还给她时,它被捆了缚灵绳,如失去活力的死物。
飞船随即起航,一跃而起飞在半空之中,她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白,一遍又一遍地给它上药。
她日夜不眠守着它,期盼它能撑过来。
佟森来过几次,给他们送饭菜,又一言不发地退出去,偌大的飞船,死寂得像一艘死船,没有半点谈话声。
小白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找到他们。
它不懂,分明已经找遍整个村子范围,一点踪迹也没有,若是死了也该有条尸才是,别说李追玦的尸,就是魑的尸体也消失不见。
佟因给它一个很淡的笑,告诉它没关系。
这个笑把小白吓到了,它惶恐不安。
她安抚它,真心实意。
又告诉它,现在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要好好活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口吻太悲凉,又或许是忽然从死亡的阴影里脱离出来,从没落过一滴眼泪的小白伏在她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哭起来。
它哽咽着问她:“为什么这么难?当人类真的太难了,这个世道太难了,好好的不行吗?”
佟因一下又一下抚它的脊背,沉默良久。
或许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她感觉有一重又一重的石壁围拢了她,把她困得严严实实,情绪再怎么浓烈也无法突出重围,到了面上便只剩了淡薄。
她很平静,想好好活着的平静。
佟森送过来的饭菜她有一口一口正经咽下去,她吃得安静,佟森坐在她面前看着她吃的时候,她倒也从容垂眼闷头吞咽。
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端坐在她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吃饭,好像那些米饭到她的嘴里能吃出一朵花来。
“你是在六岁时走失,走失前的事情,你应当还记得。”
飞船在缓慢前进,平稳得近乎感觉不到在动,许久没跟她说过话的佟森忽然找了个话题。
佟因淡淡望他一眼,“不记得。”
佟森挺恨她这种眼神,事不关己,淡漠疏离,从她身上似乎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道族都恨的魔子,李追玦。
“你必须要记得,你不记得我就告诉你,你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他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严厉,从字里行间迸发而出。
佟因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
“你从小乖巧可……”他微一顿,后面一个爱字硬是说不出口,他深呼吸话锋一转,“我们父母在你三岁时去世,父亲叫佟文峰,母亲叫杜九卿,他们二人本是寻灵峰峰主,他们去世后把峰主之位传给我,当时我二十岁。”
他把所有信息一股脑地倒出来,好像害怕她记不住,甚至害怕她不知道。
可事实是,她确实不知道。
“我记不住,也不会记,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佟因放下筷子,也担心他没听清楚,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你非要跟我作对?”佟森冷硬着一张脸。
佟因但笑不语站起身,转身往后面走。
“你去哪!?”他跟着起身。
“茅厕。”佟因学着他冷冰冰的口吻,把两个字丢到他脸上,把他丢得哑口无言。
直到佟因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把桌上的饭碗发泄地扫落在地,瞪着满地碎片半响,又一声不吭地把碎片通通捡起来丢掉。
片刻后,一阵浓烟从后仓处窜过来,似是着了火。
他猛然一惊,正好是佟因去的方向,他飞奔过去,后仓的火势烧得轰轰烈烈,浓烟滚滚。
“佟因!”他捂着口鼻冲进浓烟中,在昏暗处瞥见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他冲过去捞了一把,正是她,“有没有事!?”
佟因无力地摇摇头,像吸多了浓烟,意识昏昏沉沉。
他咬牙,“不是普通火,是灵火,有什么道族的人攻击我们飞船了,快去驾驶舱找梁壹叫他停飞降落!”
他说完,解开结界把她推出浓烟范围,再一头扎进火势猛烈之处。
飞船忽而降落,梁壹连忙过去帮佟森灭火,灵火不能用普通水灭,烧得这样大,他们需要大量水系法术去扑。
彻底灭掉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佟森抹了把脸从后仓出来,浑身烟尘,“这火起得很奇怪,若是道族的别支攻击我们,为何没有后续攻击?”
“我也觉得奇怪,不可能是那只金阳兽,它被缚灵绳捆着,灵力使不出来。”
闻言,佟森忽起不好的预感,顿时环顾四周:“佟因!”
找了整艘船,佟因跟小白消失得彻彻底底,好似从未存在过。
佟森:“……”
若是此时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就是傻子!
“她会法术!?”梁壹吃惊,“这也瞒得太紧了!”
“真是不简单。”佟森绷着脊背,从头到尾只剩阴沉。
他还真是低估她了。
“小师妹无论是长相还是性子也与师兄丝毫不像。”梁壹望着满地狼藉感慨。
佟森视线凝固在梁壹脸上,斩钉截铁,“她是我亲妹,再说这样的话,就从这里下船,自己走回天灵山!”
梁壹彻底闭嘴不言,他忘了,这从来就是佟森的禁忌。
飞船的远处,神识到不了的地方,佟因抹掉脸上的黑灰,从储物袋中翻出地图,她记得这里,曾走过的路,当初她带小白就走这条路回富贵村寻李追玦。
只是没想过短短一个多月,她又要重新走这条路,这一次的心境天翻地覆。
“走吧,小白。”她抱着它,逆着风前进。
好像下雪了,雪花飘到她眼前,落到她的脸上,夹带着冷风刮得生疼。
她为这些雪花而驻足,忽然想起一件事,“下雪了。”
有个人明明说过要在下雪天跟她告白的,怎么现在没有?
小白不懂下不下雪有什么区别,它问:“为什么要回去?”
药园被道族发现过,早就不安全。
“我想知道李追玦在花树下做了什么。”佟因望着雪花发怔。
如果说她还有心愿,那大概就是李追玦离开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她总想要知道,无法抑制。
这一次,她没用很长时间,他们在飞船上飞了一段路,此时距离天灵山和药园,已经很近。
她刻意避开人流,偷偷潜入药园。
这里的一如既往让她茫然,仿佛她回富贵村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