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百米,楚江终于力竭,耳边那人絮絮叨叨吵得要死,眼前景物已经模糊重影。
于是他又一头栽了下去。
2.
再醒来的时候果然还是在那小木屋里。楚江对自己连死都没力气这个事实非常气苦。
但药是誓死也不吃的。
年轻人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一天之内药碗被摔了个干净,楚江硬是滴药不沾。年轻人甚至想来硬的,掰开他的嘴往里灌,结果濒死的男人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宁死不屈,他怕再崩裂了伤口,也就不敢再强灌。只得耗到那受伤的人又昏死过去,才能趁着他没有意识往里喂些药。
如此反复了几天。楚江想,再好脾气的人,也差不多该忍到极限了。他希望那人快把他扔出去自生自灭。但那小药师的耐心好得简直不正常。
“算我求求你了,你吃药吧,好不好。” 小药师的语气无奈极了,但是却没有一点恼。“我捡回了你,你就是我的病人,我不能看着我的病人死在眼前。”
那你就把我扔出去。楚江闭着眼,在心里说。
药碗又递到嘴边。挥开,摔碎。
过了一会,又来了一碗药。又被挥开。
反复了四次。
楚江觉得这人简直执拗到不可理喻,又蠢得无可救药。这人甚至都不知道把药汤换作药丸,逼人吃下就容易得多,只会死心眼地一遍一遍地端来药汤,等着他喝。
那人毫无办法,只道:“你要是不吃……我,我就一直在这站着,站到你吃为止。”
楚江充耳不闻,全当他是空气。
旁边终于没了声息,清静了许多。过了小半个时辰,楚江睁了眼睛,只见那小孩儿还在他床边站着,一声不吭。楚江没理他。
他昏昏醒醒,对时间全无概念,又跌进了好多个逃不开的梦魇,最后一次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了。
他动了动,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小药师坐在他床边,头一点一点的,已经睡着了。他竟然还捧着药碗,那手甚至还悬在半空,都没有放在膝上,带着些微颤抖。
小药师被他碰了一下,顿时惊醒,第一句话就是,“你肯吃药了?”
楚江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他从未见过这般执拗之人。
他艰难地撑起了身子。小孩儿身体紧绷起来,护紧了手中的药,生怕他再把碗摔了。
楚江只是接过药,默默喝了下去。
3.
楚江放弃了和小药师较劲儿,老老实实地吃药了。
那小孩儿高兴得不得了,每回端来药的时候,都欣喜得和他絮叨。“你肯吃药了,这伤就好得快了,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下地走了。”
他默默地听着,从来不答小孩儿的话。小药师每回都像是自说自话,却也不在意,只要他乖乖把药喝了,就笑得眉眼弯弯。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自己受的伤本就是致命的,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而已。
后来也一直昏昏沉沉,经常几天都醒不过来。
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小药师一直陪在身边,总有沾了凉水的毛巾擦拭自己的额头,还有那温温柔柔的声音在耳边。
“就快退烧了,退烧了就不难受了。”
在疼痛与噩梦中交缠挣扎的他,听了那声音,竟有那么一点心安了,没日没夜挥散不去的疼痛仿佛也减轻了些。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又醒过来,朦胧中看见小药师正在给他换额上的毛巾。一旁的桌上放了个盆子,小孩儿就在水里拧着毛巾。
已经入秋,小孩儿白净清瘦的手沾在水里,从指节处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像是冻了很久。
明明已经一片死气的心田,终究被激起了一丝涟漪。
第二天清晨,他对着那个背影第一次好好地开口了。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他说话,小药师背影一僵,手上的碗应声而碎。
回过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欣喜。
“我……我叫郭辛!”
4.
又过了月余,楚江渐渐的可以下地走动了。
郭辛就不再全天陪护,每天大约都有小半天背着药篓去镇上开药行医。小木屋在山林里,离镇子不算近,郭辛每日一早天不亮就出门,午饭前就回来了。
“你为何不住在镇上。” 楚江靠在床上,看着他匆匆进门。
“镇上也有一家医馆,是师傅留给我的,有时候也过去住。”
楚江一愣。“那你……”
小药师收拾着药篓,那里面除了写碎银,还有些七七八八的小玩意,里面甚至还有些孩童的玩具,他有时候行医遇到家里境况不好的,经常不收人家钱,人家过意不去随意给他点东西,他也就拿着。镇上的小孩子尤其喜欢他,每回见了都争着要送小哥哥玩具。
“镇上太吵,这边比较清静嘛,照顾病人也方便。”小孩儿笑着说。
楚江道:“你不必为我特地这样麻烦。”
郭辛收拾好了药篓,从厨房端来一万温热的药,来到床边坐下,眼里还盛着温和的笑意。
“不麻烦,你是最重要的病人。”
楚江沉默地看着他。这小孩儿笨手笨脚的,看着平平无奇,可是和小孩儿呆的久了,很轻易地就能发现他干净得过分了,不像是世间凡人,那肩膀瘦的撑不起几两重,却永远温温柔柔地笑着,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伸出援手。
楚江觉得这小孩儿的笑容有些刺眼。他早已对人心不抱任何期待,他曾悯苍生,苍生却负他,人性本恶,他见过这人世间最丑恶的真实。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郭辛这种人存在。
“傻子,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楚江皱着眉问。
小孩儿被骂了一句,眨了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想了想,像是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唯有眼睛亮亮的看着楚江。
最后他摇着头笑了。“吃药。”
5.
小孩儿上山采药的时候,楚江有时就倚在屋前的栏杆上出神。
院子中的叶子黄了。
他知道,新帝在岁末要南巡。自己不剩多少时间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不然他到下面去的时候,早就等在那儿的弟兄和亲人怕是会怪他的。
这天小孩儿似乎出去得太久了些。
楚江在院中坐到快天黑,往常郭辛早就回来了,今日却连个影儿都没有。
山里人烟罕至,匪盗出没,楚江皱了皱眉,披了件衣服,起身去寻。
找到小孩儿的时候,小孩儿正被两三个盗匪拎起领子摔在地上。药篓早就翻了,草药撒了遍地,钱袋也被掏空,只剩个空布袋扔在一边,小孩儿额角已经汩汩流血,手里像是护着什么,然后被那匪头子一脚踩住手背。“小鬼,拿的是什么,交出来。”
郭辛吃痛地惨叫了一声,蜷成一团,手里护着的东西却没有放开。
盗匪暴虐地用力碾着他的手,正欲说话。
忽然被一股大力掼开,摔地七荤八素。盗匪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看清,就被一只手扼住了面门。
楚江眼神阴郁得吓人。
匪头子嘴巴被扼住还在咬牙切齿地往出蹦脏字。“你他妈是什么玩意……”
咔嚓。他的下巴被掰碎了。
匪头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闷哼。旁边两个盗匪向楚江扑过去,楚江脚下几乎都没动,一个闪身,直接揪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又咔嚓一声,那胳膊像根破棍子一样折得彻底。
这下盗匪们吓破了胆,那男人身上冒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他们对上他的视线,只用一秒就明白,那人会毫不犹豫地掐断他们的脖子。
盗匪们仓皇地转身要逃。楚江眼底一丝狠戾闪过,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愤恨的过往,他向那些盗匪走去。
他没打算放他们活路。
郭辛在地上□□了一声,楚江脚步一顿。盗匪们仓皇逃远了。
楚江回过身去,小心地抱起他。小孩儿额上的血糊了满脸,手背被踩得青紫一片。楚江有点心疼地低骂道。
“打不过不知道跑吗。你在护什么,有什么比你的小命还重要的。”
郭辛只觉得被打得浑身都疼,神智都模糊了起来,却还是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只喃喃道。“不行,这草药很重要的,要给他治伤的……”
那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里,静静躺着一株不常见的药草,想来是他费了力气才寻到的。
楚江哽住了。
半晌,他艰难地开口道。“郭辛,你又不欠我的,你何必如此。”
小孩儿恍惚睁眼,视线被血盖住,楚江搂着他眉头紧皱。
这场景和多年前的记忆有些重合了。
“我欠你的……” 小孩儿模糊地笑了,“将军,你又救了我……”
6.
郭辛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楚江在床边盯着他,神色复杂。
头上和手上被缠了整齐的绷带,那手法一看就是常年熟练的。
“谢……谢谢。” 他有些不好意思,“反倒让伤员给我治病了。”
楚江像是要把他脸上盯出什么花来。“你认识我。” 用的是陈述句。
郭辛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昨天他神志不清下,不小心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当着那人面说了出来。
“我……对。”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垂着头不太敢看那人。“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觉得你不希望我知道你是谁。”
楚江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这么说,你也清楚你救的是个弑君叛国的通缉犯了。”
也是,这南方边陲小镇虽然消息不灵通,连他的通缉令也没传过来,但是这大梁境内还有几人没听过他的传闻呢。
将军楚江,觊觎皇位已久,为逼退旧帝,勾结西魏,引狼入室,使得大梁从此陷入战乱,送了半壁江山。
那小孩儿脸白了一些,惶恐地抬起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仿佛在安慰他一样。
楚江嗤笑一声。“你认识我,你就该知道,我害死的人可比你救回来的百倍还多。小子,你一个行医的,救我这样的人,就不怕败了功德吗。”
“是因为我以前什么时候,救过你一次,你要报恩?”
这话中带刺,也不知是在往他还是往自己的心上扎,郭辛有点急了,语无伦次起来。“不对……不,也对……不……不对”缠着绷带的手还紧紧的抓着他,似乎这样就能让那人明白一点自己的想法似的。
郭辛不知道从何讲起,他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只堪堪憋出来一句。
“那不是你做的……你不会的!”
楚江只挑了挑眉。
“我……我很小的时候,遇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南下带兵打仗,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被蛮人屠了……”
“我爹娘……都死了,我也要被杀了,然后你救了我。你还替我挡了一刀。” 郭辛悠悠回忆着,指了指他左肩的位置,“那刀疤,现在还留在你身上。我第一次给你换药的时候,就知道是你了。”
楚江依稀想起一些,那似乎是十多年前了,自己那时也还不到弱冠,少年封将,正是最意气风发,一腔报国热血的时候。他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也从敌人刀下救过很多人,里面包括不少小娃娃,他不记得哪个是他了。
郭辛看着他,目光灼灼。“那个时候,你跟我说,抱歉,我们来晚了,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会再让那蛮人伤我们一个子民,拿走一寸土地。”
少年将军亲自为一个孩童挡了一刀,孩童坐在地上,已经吓懵了,将军却下马在他面前弯下了腰,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头顶。“抱歉,我们来晚了。”
乌云散去,阳光照射在斑驳的土地上,那个眉目锋利的少年将领向孩童伸出了手。
从那以后,郭辛再也忘不了那个挺拔潇洒却目光温柔的身影。
自己多年前的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那感觉十分遥远而陌生。楚江摇了摇头。“呵……都十多年了,人是会变的。”
“你没变。” 小孩儿语速快得都不像平常,他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没变。”
“再遇见你……你的眼神很悲伤很悲伤。我不知道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一定经历了很大的痛苦,而且你无法原谅他们……可是,你没变,我看得出来的。这十多年,我一直有听到你的消息,你带着将士们为大梁流了那么多血,你对素不相识的孩童都那么温柔,弑君通敌什么的……那不可能是你做的。”
“我信你。” 他郑重的说。
楚江听的发怔。这小孩儿竟然说,信他。
苍天当真无情,从不怜悯芸芸众生,却总喜欢在人绝望的时候,扔过来一丝无谓的希冀。
他原本不曾怀疑,这世界上,会说信他的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世人皆戳着他的脊梁骨冷眼望他,他不仅没护住身边的人,还要背负一世骂名死去。
他已经命不久矣,如今唯一的执念就只剩拖着那些可恶小人一同下地狱。在这个时候,却遇见了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小孩儿,说信他。
楚江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火辣灼烧如刀绞。郭辛慌忙冲去厨房拿水和药,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人咳出了满手血。
“!”
小孩儿手足无措,看样子都忘了自己是个医生,楚江边咳边笑了,胸腔沉闷的震动起来,疼痛更甚,他却十分无所谓。
他安抚地捏了捏小孩儿的手,那手心全是吓出的冷汗,虚弱道:“不碍事。”
他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7.
一切皆起于他可怜那上万无辜性命,在暴君眼皮底下劫了刑场。
那时老皇帝驾崩不久,太子萧纶继位。新帝暴虐,视人性命如草芥,要铲尽朝廷里所有非他党羽,时不时就有朝廷大员被一家老小齐齐送上断头台。楚江也是被忌惮的对象之一,只是因为战功赫赫,皇帝无法轻易动他。
后来有官员实在不堪□□,密谋造反,还未起事就已败露,这一下竟然牵连了几万人去。
朝廷无人敢言,可楚江不忍看几万性命惨死刀下,带着旧部横刀上马,闯了刑场,一力将叛君之罪抗了下来。
于是天下人皆知他反了。后来王爷萧绎勾结西魏,趁势夺权,本想拉拢楚江,楚江断然拒绝,他如何能忍护了十几年的大梁河山沦为萧氏兄弟的政治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