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哥。” 郭长城忽然叫了楚恕之一声。
“嗯?” 楚恕之微微侧头看他,小孩儿的脸颊被红灯笼和火光染得柔和动人。小孩儿看着他,那眼睛仿佛在问,你知道我刚才许了什么愿吗。又好像在说,你看,我们的心愿天上的神仙已经听到了。
不过小孩儿最后什么也没说,默默牵起了他的衣角,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祭典过后,庙前通往山下的一路商铺都热闹起来。流花,剪彩,福袋,祈福贺岁的小玩意琳琅满目,还有不少铺子兜售着各类小吃。
越往山腰处去,就越是流光溢彩,那里都是花灯铺子,仿佛缀在夜色中的满天星火。
有老板冲他们笑着吆喝,“马上就要元宵灯节了,买只灯笼回家挂吗。”
楚恕之心里动了一下,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原来……又是一年元宵了。
郭长城停下了脚步,拽了拽他,眼里满是期待。“楚哥,不如我们也买一只吧。”
楚恕之点点头,小孩儿就凑到铺子里细细端详起来。半晌,他拿起一只题了平安诗的杏红灯笼,回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楚哥,你看这只好不好。”
“这只好不好。”梦中曾经也有个少年提一只浅黄的雪花灯,站在灯火阑珊处这样问他。
楚恕之竟有些恍惚,花灯琳琅,流光溢彩,他仿佛泛着小舟跨越了悠悠岁月长河,站在了遥远时光里某个满天星火的元宵灯会上。
眼前的人笑容比花灯更好看,跨过轮回,向他徐徐走来。
有短暂的一瞬间,他听见了记忆深处那没有说出口的话语。那个声音说,此生遇见你太迟,下一世,我早点去找你,好不好。
时光轮转,他们真的又在浩浩红尘中重逢。
千年前,小孩儿曾经爱上过他,如今小孩儿已经没有情窍。许是他在千载光阴,数世轮回中参破了生死,放下了因缘,从此不再执着于感情,只渡天下一切有情众生。
可是,这样的小孩儿,一笔一划的郑重写下祈愿的时候,却没有写天下,也没有写他牵挂着的那许许多多人,他只写了。
愿楚哥平安喜乐。
千载已过,沧海桑田,其实故人从未变过,郭长城待他终归是不同的。
楚恕之想,他知足了。
没有情也好,这样日后若他不在,小孩儿也好少一些伤心吧。
心里万千思绪纷繁而过,楚恕之走上前去,想道千言万语给那人听,最后却只说出一句话:“灯笼要双数才吉利,再挑一只,凑个一双,好不好。”
郭长城愣了一下,只觉得这句话在遥远的地方似曾相识,却又确实不曾听过。于是他笑着说,
“好啊,这只给我,我再给楚哥挑一只更好看的。”
夜阑更深,万家灯火已歇,窗外虫鸣阵阵。
今日走得累了,郭长城正沉沉地睡着,神色恬静而满足,枕边还放着刚买的那顶帽子。
楚恕之在门边驻足凝望他了一会,转身离开了酒店,一身漆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房间里重回静谧,只剩下两盏花灯在客厅静静悬挂,一只鹅黄,一只杏红,相对摇曳。
第13章 47
四十七、
(1)
曾经,郭长城借来情窍爱上楚恕之的那段时间,他做过一个梦。梦里,窗外生长着一棵树,他一直默默望着那一抹绿意,从抽芽开始,望到它长成郁郁葱葱,却从来没有走近去看看它。
终于有一天,他推开了房门,走到了树下,第一次摸了摸那粗粝的树干,抬头仰望斑驳的树影,然后靠在树下睡了个午觉。
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就那样做过了一般。
庙会回来的当天晚上,那盎然的苍绿久违的又入了梦。只是这次,满树苍绿已经尽数开成浅白的花,轻风拂过,花瓣在空中簌簌飘扬,落雪成白。
原来这是一树海棠。
树下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古代黑色长衫,背影挺拔修长,正弯着腰给树下的土壤浇水,一些白色的花瓣落了在他肩头。
他走得近了,那人回过头。五官锐利,神色淡漠,一双桃花眼却似深情。
……楚哥?
“你来了。” 那人道,放下手中的水篮,静静地望着他。
……我来了?……你在等我吗……你等很久了吗?
那人向他走过来,递给他一支带着花苞的海棠枝桠。他疑惑地接过去,碰到树枝的一瞬间,原本未开的花苞悠悠绽放,盈盈如雪。
那人原本沉寂淡漠的表情染了一抹笑意,轻声道:“现在我该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
那人没有回答他,漆黑冷清的身影渐行渐远,只有满树的海棠还飘落在身上肩头。
望着他的背影,郭长城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仿佛若是不叫住他,那个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别走,别走。
于是他拼了命的追上去,却可无论如何奔跑都无法靠近,最后那人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然后郭长城醒了,窗外依旧漆黑一片。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放在枕边的帽子,躺着瞪了好一会眼睛,叹了口气下了床。
他还是放心不下那人,他得去看看,确认他还好好地睡着才行。
郭长城打开楚恕之的房门的时候还有点心虚,他想着,自己总是这样神经兮兮的,大概又会被楚哥骂吧。
可是,下一秒他的血液就凝固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丝熟悉的气息也没有。
睡意一扫而空,郭长城踉跄着冲回客厅开了灯,只见茶几上放着白天他送给楚恕之的那个傀儡娃娃,旁边还有一张便签。
‘我去办些事,别乱跑,等赵处他们来。’
郭长城慌忙掏出手机拨了楚恕之的电话,冰冷的关机提示音让他的心沉了下去。这两日隐隐的不安像是在此刻如同泄了洪一样涌出,他直觉楚恕之不是出门办个事那么简单,他没办法就这么平静的回去睡觉,等到明早和赵云澜他们汇合,或者期待着楚恕之自己回来。
郭长城甚至顾不得收拾,抓起挎包直接冲出门去。这时,静静躺在茶几上的傀儡娃娃忽地一动,从娃娃手里提着的袋子里嗖地闪出一道亮光,直奔门口飞去。正要握上门把的郭长城只觉被一股大力弹了回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抬头一看,他傻了。一只成年男子那么高的白骨傀儡稳稳当当地挡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2)
此时,十几公里外的西南郊区。
一身墨色的男人在老庙门前站定。月色被薄云隐去,林间昏暗至极,男人没有开手电,整个人隐没在一片漆黑中,如同暗夜中的鬼魅。
似乎感觉到了来人是谁,那庙里地底深处有什么开始躁动不安,原本一片死寂的林间回荡起若有若无的悲鸣,和毛骨悚然的悠悠叹息。
你来了,你来了……
楚恕之神色平静无澜,淡淡道,嗯,我来了,仿佛是对那声音的回应一般。
他走到边上折下一根树枝,退开到庙门百米之外的地方,抬手随意地在左臂上划了道深刻见骨的口子,瞬间血流如注,不过他不甚在意。楚恕之让鲜血顺着树枝淌下去,不一会就把整根树枝染成了黑红色。
他嘴里低边念着什么,边用沾血的树枝在地上划过,他不紧不慢地围绕着老庙一路走,被他划过的地方都闪出金色的光芒,仿佛立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壁。最后划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淡金色圆圈。
那是一道结界。
他回到最初划线的地方,将染血的树枝插进地面,燃起一道符咒,伴着冲天的火花,他沉声道。
“血作媒,魂为饵,设此结界。除此血此魂,凡生魂不得入,死灵不得出。血不尽咒不止,魂未灭咒不除。”
随着话音落下,一束强烈的金光将他包围了,然后他缓缓跨进了结界,身影消失在了老庙中。飘散着的鬼鸣也随之一同被隔绝了,结界外又恢复一片死寂,林间静谧无声。
`
(3)
酒店里。
一人一骨已经对峙了半小时。郭长城上一次见这么大只的白骨傀儡,还是镇魂灯重燃之前,他和楚恕之一起收集生魂,遇上一堆幽畜的时候。
这种傀儡,武力值强到可以一手捏断幽畜的脖子。
郭长城知道楚恕之这次是铁了心不放自己出门了。白骨傀儡就抱着臂靠在门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郭长城试了各种方法想绕过它,未果。来软的会被不耐烦的扒拉到一边去,来硬的他就会被一脚踹回沙发边。郭长城欲哭无泪,甚至开始和傀儡讲道理。
“大哥,你放我过去吧,我真的得去找楚哥,你家主人可能有危险啊。”
那白骨掏了掏耳朵,虽然他并没有耳朵。郭长城觉得,如果它有眼睛,现在一定是在翻白眼的。它仿佛在说,我家主人有危险也轮不着你去救啊,弱鸡。
在第一百次作战失败之后,郭长城终于颓然地坐回了沙发。他心灰意冷地拨了赵云澜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沈巍:“小郭,出什么事了吗,这么晚来电话?我们明天一早的飞机就到了。”
郭长城虚弱地说:“大人,你们快来帮帮我吧。楚哥留下字条一个人走了,还留下一只大傀儡不让我出门,我觉得……他会出事。”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会,再开口声音凝重了不少。“小郭你别急,我去叫云澜来接电话,我们马上就过去。”
郭长城只觉身心俱疲,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甚至没发现对面是看不见他点头的。焦虑,担忧,束手无策,郭长城一手拿着电话,屈起腿缩到沙发上,消沉地把头埋进了膝盖。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他沮丧地抬头瞪了傀儡一眼,神色幽怨。那白骨傀儡站在沙发面前低头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用拇指刮了刮他的脸,然后屈起指腹捏了两下,似乎在表示安慰。
郭长城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它。只有一个人,会在捏他脸的时候有一些独特的小习惯,那是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赵云澜,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郭长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像第一次看见这只傀儡一样,上上下下地重新审视它。他刚才怎么没发现,这傀儡的身高,骨架,动作,神态,分明是……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赵处,” 郭长城死死地盯着傀儡,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赵云澜,“你见过楚哥平时,用过一只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白骨傀儡吗。”
赵云澜也愣了好一会,犹疑道:“一模一样的傀儡,你说的不会是他的本骨吧……”
郭长城听赵云澜在那边解释着,听到最后脸上血色已经褪尽了。尸道者自己的骨头,称为本骨。尸道者善于操纵白骨当作战斗用傀儡,自身的本骨抽出几根,自然也是可做成傀儡的。只是本骨和魂魄相连,是尸道者自身命脉的一部分,若离了身太久,对自身魂魄有损,甚至有灰飞烟灭的风险,所以从来没有尸道者拿自己的本骨作傀儡。
除非,他本就有灰飞烟灭的打算。
郭长城默不作声,赵云澜在那头有点急了:“小郭?小郭你还在听吗?等我们,我们一会就到!”
郭长城沉默地挂了电话。这几天的场景在他眼前回放,让楚恕之流泪的梦魇,他布满血丝的眼瞳,不同寻常的脆弱模样,还有今天一整天陪着自己的温柔纵容。
他是沉溺在那个人不动声色的温柔里了,才没发现,当楚恕之隔着小熊人偶装轻轻拥抱自己的时候,当楚恕之今天无数次静静望着自己的时候,那样子,分明是在告别。
楚恕之不是出门办什么事,甚至不是可能会遇到危险,他是根本就,铁了心没打算再回来。
你又想,就这么抛下我吗。
郭长城心里没由来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种令人呼吸困难的绝望他曾经也经历过一次,在很久很久之前。
郭长城站了起来。换了平时的他,现在一定崩溃地开始哭了,可是他没有。他现在出奇地冷静。白骨傀儡看他站了起来,又退回了门口,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
郭长城只是走向厨房,扫视了一圈,拿起了一把看起来最锋利的刀。
(4)
老庙里。地下室。
楚恕之沉默地站在书写着亡者竹简的祭台前。面前三只香炉正悠悠冒着青烟,那是束缚亡魂的封印还在起作用的证明。
楚恕之走上前去,将还在流血的手臂伸到最左边的一只香炉中。
嘀嗒。随着鲜血流入香坛的泥土,原本燃烧着的香瞬间从根部开始腐化开裂,香炉中的青烟骤然熄灭。
他解开了第一道封印。
轰隆隆。与他前几日召唤尸骸时一模一样,从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挣动着浮上地面,大量的黑雾从那只熄灭了的香炉中冲着涌出,瞬间顶破了地下室的天棚。
楚恕之身子动也没动,周围倏然张开白骨汇成的巨大屏障,将祭台和自己护在屏障之下。巨石与沙土从头顶滚落,不一会,在漫天的尘沙飞舞之中,四周塌陷成了一片废墟,形成一个骇人的巨坑,如同镶嵌在地面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只有他站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源源不断的黑雾叫嚣着冲出,无数尖叫着的模糊的脸汇集在一起,最后只见一个通体漆黑的庞然大物赫然漂浮在空中。那东西的根部还连在小小的香炉里,上头却像是一张有生命的黑色巨网,铺天盖地。
那是万千亡魂的怨气化作的实体。
那东西幽幽“开口”了,千百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齐声吟唱。
“楚江,一千年了,你何时偿命!”
那声音卷挟着气流,几乎要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一扫而尽。和那庞然大物相比,楚恕之小到如同一只一脚就能被碾死的蚂蚁。然而他岿然不动。
楚恕之沉声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我若欠你们的,我还你们就是。”
“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搞清楚,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5)
郭长城从厨房里拿了一把锋利的刀,然后走了回来。
没有表情的白骨微微动了一下,竟然像是有点紧张。然而郭长城根本没有看它,与它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了客厅的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