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衣还是她初中的旧衣服,欧根纱面料,泡泡半袖,胸口攒着蕾丝花纹,她一直觉得太花了,穿过一次就收起来。
她无语地看他一眼。
什么品位啊?
他还嘴硬:“我就觉得这件挺好看的。”
结果到了医院,高志明见到她第一眼也是夸这件衣服:“颜颜这身好看,跟小公主一样。”
可悦颜觉得自己像只花里胡哨的大蛋糕。
高志明恢复得不错,脸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了很多,体力活都有护工干了,沈子桥四处看看,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悦颜一起陪着高志明说了会儿话,九点多的时候护士来清创换药,换过药后他休息了一会儿,悦颜轻手轻脚地拿掉他手边的笔记本,摘掉他脸上的老花镜,静悄悄地从病房出去。下午沈子桥被叫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打了招呼先走。两点左右高志明的下属何仁杰拿了一叠文件过来让他签字,正赶上病房里父女俩其乐融融地说话,悦颜看见他进来,站起来先叫人:“小何叔叔。”
“颜颜也在啊。”
高志明一回头,脸上的笑还没去掉:“你怎么来了,不说就差个签字吗?”
何仁杰虽然被叫叔叔,但是天生一张娃娃脸,一开口就是笑模样,特显小:“我也没想到那边会催得这么急,怎么说都不管用,这不都知道您这个字值钱嘛。”
听着他们说话,悦颜扶着爸爸坐起来,一边腾出手把枕头拍软,竖在他腰后,何仁杰赶忙上来搭把手,把床摇了上来。
等他看文件签字的时候,何仁杰随意地跟悦颜闲聊,说到这次高考,问她难不难,悦颜说还行,何仁杰看着她笑了笑:“颜颜是小学霸啊,清华北大随便挑,我家的球球要是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球球是何仁杰儿子的小名,今年八岁,才上小二。悦颜被人从小夸到大,早就习惯了,客气地笑笑:“叔叔过奖了。球球人呢,好像好久没见他了。”
“去他奶奶家过暑假了,这小子都快玩疯了,”看看她,何仁杰的语气感慨起来,“唉,颜颜你说你奶奶怎么走得这么急,老太太要是还在,看到你变成大姑娘了,不知道要多高兴。”
提到过世的奶奶,悦颜眼中一黯,说话的劲头渐渐颓了下来。
何仁杰余光瞥向高志明,他的字果然越签越快,最后几页干脆几笔划完,文件夹一合,拍还给他,目光阴沉地示意他一眼,意思让他闭嘴。
何仁杰前脚才走,后脚李惠芬也来医院,跟沈馨儿一块。
碰巧悦颜不在,下楼去送何仁杰。李惠芬叮嘱高志明让他好好养病,别担心家里,等悦颜回来的时候母女俩已经走了,高志明靠着枕头,手垫在额上,眼帘微闭,这个一向以精干示人的中年男子罕见地流露出疲态,让人看着格外心酸。
她一走近,高志明就已经听出声音,睁开眼,看到的还是悦颜。
做父亲的怎么能不去爱这个女儿,撇开血缘,为他哭的是这个女儿,为他担惊受怕的是这个女儿,妻子,继子,继女都因为各自的理由先后离开,只剩悦颜还在,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依恋地守在主人床边,生怕他再出一点意外。
人心都是肉长的。
况且血缘这种东西最撇不开。
看着女儿的眼神越发温柔,高志明笑了笑:“颜颜回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拉开凳子坐下,目光转去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果和鲜花。
李惠芬两次来都带了花,跟客人一样。
“妈妈来过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悦颜从来没在人前人后流露过一丝对这个继母的不满,可是眼下爸爸大病初愈,人还在医院,她电话打不通,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根本没把高志明当回事,这让悦颜心里多少有些介怀。
“她忙,”简单地把中间曲折一带而过,高志明转而问悦颜,“颜颜,爸爸问你几个问题。”
乖乖坐正,悦颜抬头:“您问吧。”
拍拍女儿搁在床沿的手背,高志明问:“颜颜,喜欢这个妈妈吗?”
顿了一下,悦颜点点头。
“姐姐呢?”
悦颜点头,速度比刚刚更快。
“子桥呢?”
还是一样的回答。
高志明细看她,她目光清澈坦荡,态度依旧大方。
孩子们都是好孩子,就是大人的世界太功利、太复杂。
高志明在心里叹了口气,先这样吧,现在时机不对,等过段时间再跟她讲。
下楼的电梯里,李惠芬站前,沈馨儿靠后。等出了电梯也是这样,李惠芬穿了高跟鞋还是健步如飞,沈馨儿好不容易才在停车的地方追上她:“妈!”
李惠芬回头,脸不红气不喘,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怎么,上赶着来教训为娘?”
沈馨儿镇定几秒,抬头问道:“你跟我爸离婚了?”
“你爸?”李惠芬揪住那两个字,禁不住地冷笑,“敢问小姐你姓高吗?哪个就是你爸了?”
沈馨儿被噎了一下,半响才接下话茬:“我听到你跟田伯伯在打电话。质押?你们要把什么东西给质押了?”
“跟你有关吗?”无论何时何地,李惠芬的气场都很强,尤其她慢条斯理的样子好像谁都拿不住她。
更何况一个半大孩子的沈馨儿,她脚一跺,气咻咻地:“我现在就去跟爸爸讲。”
她转身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李惠芬的声音,每个字听起来都很有分量:“去,你去,最好现在就去气死他,省了我多少麻烦。”
脚步减缓,沈馨儿心下生怯,终于还是停下。
李惠芬手放车顶,闲闲地靠立在车旁,仪态依旧漂亮。手上戴的、脖子上挂的全都金光闪闪,没有一款下过万,更别说身上这条连衣裙,是某大牌今年春夏新款,裹式收腰,长及脚踝的大裙摆把她身形衬得相当曼妙,加上保养得当,皮肤细嫩,四十开外的人看着顶多三十出头一样。沈馨儿记得很清楚,这条裙子还是她陪着李惠芬去店里挑的,她是店里的VIP,那群习惯用鼻孔看人的柜姐每次见她们就跟见到亲人一样,别提多殷勤。
这是为什么呢?
能有这一切,还不是因为她嫁了一个好老公,宽容仁慈,从不计较钱财上的得失。
李惠芬语气稍缓,神情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你爸爸对我好,对你们也好,这我心里有数。”
沈馨儿默默地看她。
“妈跟你田伯伯在外面开了家美容院,是你田伯伯出的钱,我总不好一分都不出白拿别人股份吧。你也放心,房子是质押给银行了,担保人是你田伯伯。就算将来钱还不出,你田伯伯第一个倒霉,你说他是这么傻的人吗?”
沈馨儿心下稍安,又抬头看她:“那你真的要跟爸爸离婚吗?”
她意味深长,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件事,主要看你爸爸是什么态度。”
高考成绩在高志明出院以后才下来,悦颜分估得挺准。结合她之前的几次模考成绩来看,其实不能算多理想的分数。如果不是奶奶走得这么突然,按照她以往水平,再高个十几二十分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让悦颜自己再重新选择一次,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飞回吉林。
下完分数就是志愿选择的问题。
高二分科的时候,高志明曾经给过悦颜一张中国地图,图上画了条直线,只准她报线以下的大学,他的意思最好留在杭州,暑假就去把驾照考考出,这样她就能住家里,然后每天开车上下学。但自从车祸跟死神擦肩而过之后,高志明看待问题也比以前豁达许多。
精挑细选之下,初步定下来杭州和南京两所高校。高志明问了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包括一些大学里的老师,两所高校各有各的好,一个专业排名高,一个综合实力强。
最后定下来就留在杭州,离家近,照顾起来也方便,这是高志明的原话。
至于沈子桥,李惠芬本来打算送他出国,现在很多国外大学都承认国内高考分数。他不答应,李惠芬以为是钱的事,就说她会供他,不用高志明一分钱。沈子桥还是不答应,等李惠芬急了,他才开口,态度笃定:“我要留在杭州。”亲妈拗不过他,也就作罢,但条件是大二之前一定要把雅思考出。
两人都被顺利录取。七月中旬,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是沈子桥签收,看到封面上印刷体的大学名称他就愣了,下意识地问了快递员一个愚蠢的问题:“你确定没有送错?”
两份录取书发自不同城市。
一个来自杭州。
一个来自南京。
比预定开学时间还早几天悦颜就动身出发去南京,东西收拾到很晚,悦颜散开头发去洗脸。刚把脸打湿,身后卫生间的门把手动了几动,门被推开,一人出现在门口,走廊没有开灯,卫生间的灯只够映亮他一半面容,硬挺的五官在那种半明半昧的光线中越发深邃,目光冰冷。
她在镜子里瞥到,差点给吓得叫出声,手拍着胸口,回过头来轻轻地抱怨:“你吓死我了。”
眉目略有松动,沈子桥淡淡动了下唇,像是在笑。
“披头散发的,也不知道谁吓谁?”
自从通知书下来以后,沈子桥就没怎么来找她说过话,每次见到也是冷冷淡淡,招呼不打,话也不说,跟不认识她一样。悦颜差点以为自己哪里又惹到他,都说少女心事如诗,可悦颜觉得沈子桥的心事可比诗难懂多了,简直就是八股文,难写又难懂。
沈子桥也走了进来,站到她旁边,拧开另一个水龙头开始洗手。
悦颜擦脸的时候才注意到他在看她,在镜子里,她无声地看了回去,问他什么意思。他也不回避,挑了挑眉,声音冷静:“不是说好在杭州吗?”
悦颜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志愿的事。
该怎么说呢?留杭州是爸爸的主意,去南京也是爸爸的主意,可这个男生为什么要这么在意?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她会不懂吗?
悦颜拧开目光,看着尤在滴水的龙头轻轻道:“我觉得南京那边的专业更适合我,就像……”
沈子桥抿了抿唇,沉声问:“像什么?”
“像杭州的学校更适合你一样。”
他心里燥的不行,像阴湿的魂魄着了火,从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起就已经开始,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都比不过一种情绪来的猛烈,那就是她在躲他。
费尽心机地躲他。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如果说爱情是场战役,那么单恋完全就是游击战、心理战,不光考验体力、耐力,还有智商。
他深吸口气,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但你为什么要骗我?”
骗这个字程度太重,悦颜承担不起,连忙解释:“本来是打算留在杭州的,但爸爸临时改了主意,我也是等通知书寄下来才知道的。”
可以说是高志明的“老奸巨猾”,也不妨将它视为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如果一开始高志明就说定在南京,他也会选择南京吗?
他一定会的。
哪怕李惠芬不答应,他也会去。
沈子桥将信将疑,眼睛看过去,他对这个答案不能说很满意,但起码安了他的心:“不是故意躲我?”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瞬间飘远,他心情大好,脸上的笑也越发明显,沈子桥得寸进尺地要求:“那就证明给我看。”
悦颜懵了一下:这要怎么证明?
掌握主动权的一方在沟通上永远更加强势,沈子桥说:“明天我有个同学聚会,跟我一起过去。”
悦颜是懵了,但是没傻:“你的聚会我为什么要去?”
“那你还在躲我。”
“我没有。”
“没有就证明给我看。”
“为什么一定要去你的同学聚会吗?不能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吗?”
“好,那我们明天就去吃饭看电影。”
悦颜彻底傻眼了:“我那是举例……”
沈子桥一本正经:“然后我通过了你的举例。”
吃饭看电影什么的,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暧昧了,悦颜做着最后的挣扎:“我不去吃饭。”顿了一下,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立刻补上一句,“也不去看电影。”
沈子桥垂下眼睛,他比她高太多,看人时总像在俯瞰,褶得刚好的眼皮锐利冷峭,莫名有种压迫的味道。
悦颜也不这容易被人压倒,抬眸,眉头微挑,仿佛争锋相对。
两人对视着。
空气中,故意被释放出来的情绪也在若有似无地飘。
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立刻说话。
终于还是沈子桥先笑了。
笑,是示好,更多时候也代表妥协。
目光下滑,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转了个来回,他声音微哑:“还能见多久啊,跟我这么犟,哥哥以后还管不了你了是吧?”
是啊,开学在即,他们还能见多久?
买的是下午场的电影,完美地避开中午在外面吃饭的尴尬。
为了斩断所有暧昧的发展,悦颜特意选了一部动画片。
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长大后悦颜又看过一遍。
讲的是一个带着屋子飞向南美探险的老人,找寻年轻时对妻子的约定。
很温情也很有意思的一部电影,影厅里时不时有笑声,但最后猝不及防的泪点还是把悦颜给弄哭了。
一直到电影结束,影厅的大灯亮起,她的眼泪还没停下,从放映厅里出来,一路都有人看她。
为防被落下,她轻轻拽着男生T恤的下摆一角,低头跟上他。
一边走,沈子桥一边还得回头照顾她。
现在她越学越精,碰都不准他碰,连手都不肯让他牵。
从六楼下来,路过一家精品店,沈子桥瞥见,就让她等自己一会儿。悦颜以为他要去卫生间,拐去旁边的DQ坐着等他,点了份麦旋风,知道他不爱吃甜,另外叫了一杯抹茶杏仁。
没人带,一跨进精品店大门沈子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茫了。
幸好有导购在,过来问他需要帮什么忙。
他拿出手机,调出相册,把保存的图片放大了给她看,费力地描述着更接近于他心目中的形象:“耳朵大大长长的,毛茸茸的,手感很好,女孩子都喜欢……”
就在导购跟他一样一脸茫的时候,旁边插过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他要只邦尼兔,粉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