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齐的眼底彻底黯了下去。
“我跟徐晏青什么都没发生,”沈轻忽然出言道,“他.....他的确曾跟我表露过心迹,可我已经拒绝了。”
那件事她一直压在心底不愿去想,假如当时世子真像个登徒浪子似的趁势干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依着沈轻的性子,恐怕他还没走出小村便会一命呜呼了。
可徐晏青偏偏什么都没有做。
不仅如此,他一路上事事周到照顾却分毫不越雷池一步,所有的言语和交往都牢牢控制在“合乎礼仪”之内。
那段日子沈轻受了重伤,身体与心都处于一个极度虚弱的状态。徐晏青的体贴入微和止乎于礼像是一潭浓汤热泉,恰到好处的温暖了她某些一不小心外露的脆弱。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在每每忆及此事的时候,某些细小的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情绪正慢慢在心底破土而出,像是几颗不怀好意的种子,正逐渐伸出尖锐的枝桠——只不过被她下意识的近乎暴力的掩盖了。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说,”沈轻放软了口气,“那夜我与金枣尾随在徐晏青后头,不料被他察觉。对峙时突然中了埋伏,兵荒马乱下我意外受伤,他无法才出此下策。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徐晏青恪守礼,我又一心只想找到你。只是这件事或多或少羞于启齿,所以我才一直瞒着。良齐......”她轻叹了口气说道,“你相信我好不好?”
相信?
良齐心底嘲讽般的一笑,沈轻自幼心狠手黑,对人对己都是如此。那夜因着徐晏青的私事导致她一同被伏身受重伤,沈轻非但没有牵怒于世子反而言语间多方维护,仅这一点就已经大大的不对了。
更何况她性子暴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对月发呆了?
长安内已是初夏,每一寸泥土里似乎都带着按耐不住的闷热。良齐细细碾碎了指尖冒出的薄汗,抬眼看了看眼前人。
那一眼里所包含的东西太多,沈轻一时间竟然没有看懂。
只听他声音有些落漠地开口道,“丫头,我信你。只是以后别再让我如此担心了,好吗?拉你进这乱局的人是我,若这中间你出了什么事,让我以后可怎么办?”
这话里含着某些意味不明的妥协,沈轻终是松了口气,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被一方的让步打散在空中,良齐眼梢挂了些笑,似乎横亘在心中的郁结已被她三言两语就拨了个干净。
堂屋中的饭菜香如同掐着点儿似的从远处飘来,沈轻适时地挽过他的小臂,软着音道,“李妈今日做了好些吃的,有你最爱的金丝糯米卷,金枣在屋中等了好久,我们先去吃饭吧?”
良齐顺着她的力道被带着向前,眼睫垂着,好像许多个寻常往日一样与她说起白日商议之事,“吴平之的罪证已经罗列完整,只要上朝时挑一个合适的时机禀报陛下,便可定他的罪了。”
“哦?那岂不是很好?”沈轻在身旁走着,随意接话道,“那你不是可以打听出薛首辅的过往了吗?”
“有关这些,徐巍今日同我讲了。”二人穿过游廊,良齐脸上的阴影渐退,“我爹他.....当年只是因为参与夺嫡被无故牵连,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朝廷之事。”
“意料之中,”沈轻的语调逐渐欢快,“薛首辅果然是蒙冤的,这样你可以放心复仇了。”
“是,”良齐不置可否,“说起徐侯,今日我离开他府中时,远远看见了徐大小姐。”
沈轻的脚步猛然一顿。
“徐大小姐身上穿着藕粉的长裙,在亭中与下人说笑,看上去身体恢复的很好,并无任何异样。”良齐跟着她停下,画皮似的祭出个有些森然的笑,“大小姐时至今日仍旧感激你当时出手援助,不只是她,整个徐府包括世子都一样感激你。”
“阿轻,”他缓缓道,“我其实非常好奇,你当初是怎么做的?令大小姐身染怪病,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秘密.......”
夏日微风拂过,沈轻只觉得手脚冰凉。
“这个秘密......”他俯下身,眼里盛满了细碎的月光,低声说道,“只有你知我知,徐府的人,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的文没有钢精?
第40章 病娇
当初为了帮良齐搭上徐府的路子, 沈轻曾经动用毒谱算计了一把徐巍之女徐惠然。
纵使到最后没造成什么实打实的伤害,可终归也是个罩在侯爵府上空的巨大谎言。
良齐此时说起这个, 无疑就是想要提醒沈轻:“若是哪天徐世子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 不可能会毫无芥蒂, 所以你跟他压根不会有任何可能。”
这算得上是一句露骨的威胁。
月光照在那人身上, 映出一副白惨惨的无常模样。沈轻认识他如此之久, 头一回在心底升起一股子难掩的骇然来。
那一刻, 沈轻忽然觉得很累。
长安城内诡谲复杂, 她一介女流陷在其中宛若无根的浮萍。一开始为了良齐留在此地,一步一步替他筹谋助力。可眼下这个人......好像已经变了。越来越多的诡计权谋,越走越深的你死我活,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的自己。
刚开始良齐会事事件件与她商量,可后来频率越减越少,以至自己常常独坐直至深夜, 活像个哀怨的深宅弃妇。
沈轻蓦地怀念起杨柳依依的吴郡来。
那里没什么利欲熏心, 也没人成天算计来算计去。大家撑死了为兜里三两重的银子跑前跑后, 生活简单,却平安常乐。只要两腿一蹬, 在滚绣阁内院儿的葡萄藤架下放把摇椅就能安安稳稳睡上一天。
对了,还有阿娘。
阿娘失踪这么久, 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这想法甫一冒头, 就跟下雨天的爬山虎一样疯了似的在心底猛长,压都压不住。
她细细的回想起良齐刚才说的话来。
吴平之的罪证已然整理好,等待时机上禀陛下就可以告一段落。再加上他与徐府的关系日渐紧密, 又有武艺高强的甲兆和金枣做护卫。依着良齐的玲珑心思,已经用不上自己了吧?
她就着不远处堂屋飘来的饭菜香,略微有些疲惫的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良齐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担心......那不如我先躲躲如何?”
良齐一愣,明显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这么担心我会与那人发生些什么,那不如我先躲躲。”沈轻笑道,“长安城里你的路已经走顺了,短时间内应该不再需要我了。不如我先回吴郡躲个清净,许久未见童玲姐姐,还怪想的。”
良齐的笑仿佛被缝在了脸上,僵着嘴角喃喃道,“阿轻是想离开我了么?”
沈轻一句“怎么会”还没冒出个头,就看眼前那人的眼瞬间黯了下来,身后有道劲风紧跟着袭来。她心里蓦地一沉,想回身反抗却已然来不及了。
脖颈处遭受重重的一击,沈轻两眼一黑便向前栽去。
好在身后适时地伸出一双手将她扶住,才没让沈轻以脸着地。
金枣与甲兆面无表情地站在黑暗里,宛若两尊杀神。他二人一人手里揽着着昏迷的人,一人偷袭的手掌还未收回。
良齐上前一步,借着点点月光注视着已然安分下来的沈轻。
她睫毛很长很密,睁眼时顾盼流连,闭眼时安详淡然。一张巴掌大的俏脸儿上嵌着樱桃粉唇,皮肤软糯白皙,实在是个容易祸乱人心的长相。
良齐伸出手掌在她莹润的脸颊上轻抚,僵着的嘴角已经变得平直,往日里时时挂在表面的温和像是被摘掉的面具,终于露出内里一张冷漠至极的脸来。
“丫头,你怎么这么不乖?”他凑近了沈轻的耳廓,仿佛耳鬓厮磨般道,“好好听话不行吗?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帮我,可你这么跟我闹......还到处留情......让我可怎么办呢?”
晕过去的沈轻自然不会给予回答,良齐说完又亲呢地上前蹭了蹭,将她的满身淡香嗅了个满怀才慢慢起身,眼底落着幽深的阴影,朝金枣吩咐道,“给她洗漱换身简单的衣服关好,把身上藏着的东西记得拿出来。阿轻最会骗人,不要让她逃了。”
金枣领命而去,转身走向内院。她娇小的身上背着个沉甸甸的人,也未见任何凝滞,显然是个内家高手。她没走出几步远,便迎面撞上了站成一排的人影——原本良府里偷奸耍滑的仆从们一溜烟儿的立着,仿佛立了一排硬邦邦的棺材板儿。
恐怕沈轻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当初刚搬进来时随意招买的下人居然也个顶个儿的不一般,站在一起时会露出如此浓重的杀伐气。
其实就连半途加进来的甲兆也没想到,他原本以为良齐在长安是孤掌难鸣。今日一见,发现这位主子不仅能与显赫的侯爵相谈甚欢,甚至似乎还与禁军高层、皇族内宫牵连颇深,就连看上去萧条冷清的府邸都深藏不露,无一无用之人。
震惊让甲兆的内心升起一股子肃穆的尊敬,他上前一步道,“公子,已往边关送去消息了,明先生不日便会前来。”
良齐点点头,幽暗的月色在他脸上割裂成了道道晦暗不明的阴影。
吴平之落马已是板上钉钉,周璁不可能会任人宰割。若是自己斩断了首辅大人的一根左臂,他会做出何种反应呢?
“他已经舒服太久了,”良齐自言自语道,“是时候提醒一下周大人,床榻边缘仍有猛虎垂涎,万不可再继续酣然入睡了。”
竖日,沉寂许久的朝堂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良齐手执厚厚一摞奏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参吏部尚书吴平之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戕害人命等总共二十八条罪状震惊朝野上下。桩桩件件皆有罪证,罗列出来赃款和蒙冤受难的人数摊开甚至比九龙纹桌还要长。
可这还没完,良齐继续参豫州巡抚吕禄、工部尚书鄂豪等总计十七位在职官员与吴平之狼狈为奸,为一己私利搜刮民脂民膏,坑害百姓,祸乱一方。其中,豫州地方官恨不能一锅端了似的全部登记在册。
小皇帝震怒,以吴平之为首的被点名的一众官员惶然跪倒争辩,声泪俱下地连连喊冤。多年攀附于吴家的官员更是义正严辞地站出来指责良齐“心狠手毒”,陷害朝廷要员。言辞激烈,大有当堂要将人碎尸万段之感。一时间九间朝殿陷入混乱,各路牛鬼蛇神此起彼伏,可漩涡中心的两人却谁也没有动。
良齐自从呈上奏折,陈述完罪证后就闭了嘴,沉默地跪在当中,任凭周围的吐沫星子糊了一身,也不出言反驳一句。
周璁则先是被一连串的“证据确凿”打了个措手不及,震惊之余他敏锐地嗅出了一点“圈套”的味道。
很显然,良齐准备万全且来势汹汹,依着小皇帝的反应也不像不知情的样子。再者上头的每一条都是罪大恶极,而且写折子的人用词极为巧妙,桩桩件件到最后都回归于“民间”上,甚至带出了百余张不同人家的亲笔签名。这就等于用无数百姓的悲恨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激起民愤,届时就算能堵住百官的嘴,也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之口。
这对日后实现他的野心可谓是大大的不利。
此时绝不可妄动,越急越容易跌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所以他持续冷眼旁观,等待着敌人的下一次进攻。
可良齐再一次出乎意料,他好像一瞬间出完了所有的牌。吴平之都已经哭倒了三气儿,他仍然巍峨不动,泰山似的跪着。就连平时闹腾的小皇帝也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堂下的风起云涌。
吴平之痛哭之余掩着脸偷偷与鄂豪对视一眼,二人脸上皆是一片迷茫。这是什么意思?箭在弦上,怎么还不发?
他们的哭声终于渐渐弱了下去,慷慨陈词的官员也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口干舌燥地闭了嘴,改成用眼神凌迟。
待朝中终于回归沉寂,小皇帝这才冷冷地开了口。
他从山包似的罪证中抽出一本绿皮帐直接丢到鄂豪脚边,“豫州巡抚不在,鄂大人曾经奉命前往豫州监工赈灾之事,相必这东西你定然是认得的了?”
鄂豪捡起绿皮帐一看,果然认出了这东西是什么。他茫然地看向龙椅上的嘉仁帝,一时间没太反应过来。
因为这东西是吕禄与下面的官员亲手写的,他们常年贪污灾银又无人敢管,大手大脚惯了,渐渐形成了“固有认知”,认为几万辆银子不是什么大事儿,甚至可以划分到“正常俸禄”那一类。
若不是眼下情况明摆着要他们的命,鄂豪恐怕还会以为小皇帝是要凭着这份账本做嘉奖。
“看样子鄂大人是认出来了?”小皇帝撑着手道,“那证明上面写的东西都是真的咯?”
鄂豪想答“是”,但本能让他生生噎住了。
小皇帝了然地点头,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他似乎不想将过多的时间停留在这上头,便又从罪证里抽出一叠最厚的,摆手道,“传吴宪。”
吴平之心里狠狠一抽,透过泪眼婆娑,他看见小皇帝身边跟着那名白面太监似乎轻轻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中午吃的什么?
我先说我的:我没吃
第41章 冲突
吴宪是兜着满脑子雾水被“请”进宫的, 小皇帝为了这事儿能顺利进行,私底下早已将消息封锁的相当严密, 一丁点儿思想准备都没给他做。
红绒毯上跪着几个人, 吴宪一眼就认出了自家老爹圆滚滚的背影, 他心里一沉, 已经明白这趟估计没什么好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