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喊完就自己回头扎进去转,丝毫没注意到,春雪姑娘面部僵硬,脸色惨白。
老天爷,跟好兄弟反着走还能走到鬼摆摊的市集来,真真是撞大运。这地方鬼气冲天阴风阵阵,那俩人也是够有本事,眼都不眨地就进去逛了。
她这才想起从前在赌庄里听过这地方,宪城财路广阴路便也广,附近的孤魂野鬼有时会聚起来卖点东西换点冥币啥的。城隍的阴差力士偶尔也来喝口酒,因此就算有生人误入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
不过,别说是天生阴瞳的方春雪,随便是个生人都能看出这地方鬼气四溢不太对劲儿,怕是也不会再往里走。
不愧是棠仰和姑爷,佩服佩服。
方春雪打了个哆嗦,不由地四处张望,见附近似乎没有阴差的样子,这才比鬼更鬼鬼祟祟地跟上去。
明堂和棠仰在略前面些神色如常,春雪姑娘越逛脸色越白,这地方也能碰上熟人——熟鬼,从前在赌庄里一起出过千的老伯招呼她,“哎,春雪,有段时间没见过你了!”
方春雪僵硬地同他摆手,“呦,大爷,你也改邪归正了。”
鬼老伯一嚷嚷,附近的阴魂围过来几个,果然又是眼熟的,齐声调侃她道:“妈呀,谁不知道春雪其实怂得很,只敢在人堆儿里作威作福,如今也敢来咱们这儿凑热闹了!”
本来在人家地盘上哪有不低头的道理,方春雪想想宪城一霸还在前面呢,一梗脖子嘴硬说:“你们别惹我啊!我有人罩着,我家姑爷他们领我出来的!”
众鬼哄笑着散了,方春雪刚松了口气,又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她憋住了没敢应,抬眼才瞧见是明堂和棠仰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前回头看她,棠仰从鬼大娘手里接过红果,吩咐她说:“给人家钱。”
说罢,两人继续往前逛。方春雪赶忙哎了声,从兜里摸出明堂的钱袋来,看看鬼大娘极力和蔼却因为一脸死气而阴森森的脸,把钱袋又收了回去,摸出自己的。她掏出叠好的元宝,递给鬼大娘,干笑了两声赶紧跑了。
幸好她这人常年和阴魂打交道,从来随身带着叠好的纸钱。
快步跟上,方春雪瞧着棠仰吃了一颗红果,仍然面不改色,心道妖吃这个应该没事,心里刚想完,那边明堂凑过去说:“我也想吃。”
棠仰把糖葫芦举到明堂嘴边,明堂笑笑,刚要张口,方春雪在后面大喝道:“姑爷等等!”
她这嗓子略显撕心裂肺,惹得棠仰又蹙起眉。明堂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方春雪只得继续干笑,“姑爷……你、你真要吃啊?”
明堂想起方春雪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应该给她也买一串的。他垂眼看了棠仰罢,问她说:“你吃吗?要吃就买。”
一阵恶寒,方春雪摇了摇头。
被她从中作梗,明堂也忘了吃糖葫芦的事。两人并排走在热闹的夜市上,令他不由想起初来宪城。当时囊中羞涩,好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自己基本算是在养家糊口了,真是造化弄人。他这样想着,不由就去牵棠仰的手。棠仰本来缩了下,还是让他抓住了,俩人谁也没看对方,只是将目光放在各色小摊上,棠仰顿了须臾,也回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挺好的,”脚下一停,棠仰随手拿起身旁小摊上的一个面具,给明堂看,“给春雪买个吧,叫她赶紧把那个怪里怪气的刘海剪了,难看死了。”
那面具是一小块儿白瓷的,不算多精致,胜在薄而轻巧,刚好能掩住一只眼睛。方春雪长得并不难看,全毁在那刘海上,本着自己不看她眼烦,买个也无可厚非。于是又喊她道:“春雪,拿钱来。”
棠仰顺手把那面具递给她,方春雪只得接过了,她也不敢问价,硬着头皮从口袋里胡乱摸出几个纸元宝来塞给那鬼摊主。几乎是在金灿灿的纸钱露出来的刹那,明堂心里咯噔一声,棠仰在旁边说:“你掏纸钱干什么,找人家骂呢。”
说罢,他自己也懵了,不由地扭头看向明堂,明堂果然也在看他。两人手还握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指头僵住了。他们一齐回头望向方春雪,再傻的人也觉察出来和着是这俩人根本没发现端倪呢。她挂着冷汗惨然一笑,僵硬地点了点头。
明堂骂了句脏话,棠仰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旁边的鬼摊主插话道:“哎小哥,嘴里放干净点。”
三人两前一后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前走,幸好这鬼夜市不大,很快就到了头。明堂抓紧棠仰的手不松,棠仰也不吃那糖葫芦了,三人钻进树林里直到快听不见那嘈杂声了才停。方春雪崩溃道:“你俩根本没发现吗!”
棠仰更气,训她说:“要你干嘛,你提醒我们一声啊!”
春雪姑娘欲哭无泪,“我以为是你俩想找点乐子!”
一旁沉默的明堂咳嗽了声,他脸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开口的语气听着也同平时不大一样,“春雪你回避一下。”
方春雪心道我往哪儿回避去啊!偷瞄一眼棠仰,他自然也发现了明堂不对,目光锐利地扫过来。想想看还是这边更惹不起,方春雪倒退着退回了鬼夜市。
刚一走,棠仰便问说:“你怎么了?”
明堂不答,拉着棠仰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林子边缘有条丈宽的溪流,轻快的水声伴着沉默,载着月光向前流。明堂拉着棠仰在溪畔席地坐下,他一言不发,这场景却莫名让棠仰想起了那日在宪城内的河堤。明堂眼下的那粒朱砂小痣在漫天星辰下像是心头的血珠,双目熠熠生辉。他问自己“想不想跟我去看看”,江河湖泊,碧山浮岚。
他问得认真,棠仰心悸不已,因而更有点恼。怎么能认真呢,怎么能轻易地向并不熟悉的自己——连他真身是什么都不明的——去问。怎么能堂而皇之说什么“跟我走吧”,说什么……我信你。
他说的每句话,棠仰都情不自禁地当真了。
第22章 第五桩往事
棠仰垂下眼失神片刻,再抬头时发现明堂正在解衣带,他瞬间回神,又惊又慌,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明堂手疾眼快地抓着他,一手拉下肩头衣衫。雪白的月光落在雪白的肩头,棠仰空着的那只手刷地把糖葫芦丢了,捂住眼喊道:“你干嘛!”
明堂按着他,另一手去扯掉棠仰捂眼的手,两人顿时更近了,棠仰眼睛不知往哪儿放,左右乱闪着不经意瞥见明堂肩头再往下,盘结的黑痕虬结蜿蜒,既似惊雷炸开,又如树木根须。他终于定住了砰砰直跳的心,怔了下问说:“这是雷击印吗?”
“是,也不是。”明堂淡淡一笑,柔声说,“我把它当成一个未赴的约。”
“从前在山上,师父说我出生时电闪雷鸣不断,雷一道劈落在房顶上,身上还带着这些印记,父母就把我扔在道观门口了。”
伴着潺潺水声,明堂发现自己攥着棠仰的那只手握得太紧了,他松了些劲儿,犹豫了须臾还是放开了去穿好衣服。几乎是在他放手刹那,棠仰心里一空,他不由反手虚够了下,又愣生生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明堂盘着腿坐直,眉梢轻轻扬着,望着棠仰道。“你为什么没有发现那是个鬼市集?”
棠仰飞快地抿了下嘴。
“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无法分辨人鬼神——”
“我无法分辨人鬼妖。”棠仰蓦地出声道。
他浑然未觉自己打断了明堂坦诚,望着他定定地说:“只要他们不作乱、以常人的样子出现在身边,我就无法分辨。你是第一个,我一眼就发现了是人的。”
他看见明堂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或是不解,待他说完了,才柔声道:“我们是一样的。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你是妖,可当时自己浑然不知。”
棠仰呼吸半滞,他看见明堂眼下那颗小痣愈发鲜亮,仿佛令人移不开眼。明堂眼里含着浅浅的笑,他慢慢道:“我在找一个人,赴未尽的约。当我靠近他时,雷击印便会发烫,像火在烧。”
棠仰怔怔问说:“那你找到他了吗?”
“我想,我找到他了。”明堂再度伸手,牵住了棠仰的手腕,像是怕他逃离般在不知不觉间又握紧了些,“俗世总说人与非人是不能相恋的。我知道他是妖,可我还是想靠近他。他知道我是个身怀法力的人,却没有拒绝我。”
风起云涌,薄云轮转着掩去了蟾宫,两人之间忽然昏暗。棠仰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他化形完美,即使没有心跳,却有着浅而轻的呼吸。于是他便把这呼吸也忘了,满眼尽是明堂明媚的凤眼。
“或许,我们初见……我们重逢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对方是来赴约的那个人,只是还没反应过来罢了。”
明堂缓缓道:“我想试试。”
那句“怎么试”还未出声,已被骤然挨上的嘴唇堵了回去。那嘴唇柔软且温润,轻轻地挨着他的。棠仰下唇不受控地微微颤了下,恰逢云开见月,明朗的银光使得眼前亮而清晰,他感到那嘴唇近乎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然后才吻了上来,浅浅地吻合,朝露般似真似幻。
棠仰手往下移了,却不是躲,而是捉住了明堂的指尖。十指相扣,严丝密合。明堂另一只手慢慢托着他脸颊,两人微微分开,额头却还贴在一起。
“你一定正是我要找的人。”
明堂低声道。
“是因为雷击印在发烫吗?”棠仰半阖着眼问说。
明堂便也合上眼,轻轻笑道,“不,是因为我的心砰砰直跳。”
棠仰也笑,缓缓握住明堂捧着自己脸的那手拿下来,两人无声对望须臾,明堂挑了挑眉道:“当然,雷击印也很烫,不信你可以摸摸。”
他一不正行起来,棠仰这才后知后觉腾地脸红了,岔开目光小声说:“去你的。”
两人这边还没腻歪完呢,突然有个匆匆忙忙的脚步闯了进来,棠仰目色一压,登时风起,身后的草疯长起来,一把掀翻了不速之客。
方春雪大声尖叫道:“你们两个说完了没啊有人调戏我!妈呀闹鬼啦——”
明堂探头,只见春雪姑娘被那草缠着脚腕摔了个四仰八叉,非常不雅。她还在尖着嗓子乱蹬腿扯那草,“这什么东西!闹鬼啦——”
“别喊了,那是棠仰。”明堂无奈道。
棠仰眉角跳了下,抬手收了那草。方春雪这才爬起来,仍在嚷嚷,“行行好救救我有人调戏我!”
“谁这么想不开调戏——”棠仰说到一半顿了下,他看看明堂,明堂摊手。
原来方春雪不知何时真将那流里流气的头发剪了,戴上了刚买的面具。天生盲眼阴瞳的人挡上什么都架不住能看见游离于世间的阴物,她挡着只是不想让人瞧见眼盲。本就五官端正,没了刘海拖后腿,再加上那白瓷,竟然无端生出了些清冷高洁的意思,就连那身磨破了边角的青色布裙都顺眼不少,确实挺像“春雪”。
棠仰难得夸她道:“挺好看的。”
明堂顺着说:“你上哪儿剪的头发。”
方春雪听见两人夸她,得意起来,答说:“我随身带剪刀的,这玩意儿辟邪。”
大抵女孩子都有爱美之心,得了这么个面具她便狗窝里放不住剩馍。明堂和棠仰从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草屑,方春雪余光瞥见明堂刚才还好端端人模人样的衣衫,现在领子有些卷了进去。她眼乌子滴溜溜一转,脱口而出道:“不是吧——你说说你说说,姑爷真是令人叹服。”
明堂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衣领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棠仰也顺着看过去,三人虽然一个在道观里长大,一个在一个地方过了半辈子,一个自小混迹三教九流间不干好事。到底都是混世间摸爬滚打过的,瞬间明白了方春雪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棠仰呛了下,怒道:“闭嘴!”
明堂面不改色,理好衣领说道:“春雪你还是少说话,你一说就露馅了。”
三人从林子出来,鬼市集仍是热火朝天,反正就是鬼气朝天明堂和棠仰也看不见。来都来了,索性再转转,拿纸元宝买东西可比真金白银划算多了。俩人自然而然地又牵起手,棠仰边逛边说:“要不干脆买点菜吧,明天吃。”
方春雪在后门插嘴道:“算了吧,指不定是哪个坟头摘的呢。”
等转回刚才那鬼大娘那儿,棠仰才想起刚才扔了的糖葫芦,不过想想方春雪所言坟头摘的,也就不想吃了,更不想细究这儿的东西都是哪儿来的。明堂脸上表情一言难尽,问棠仰道:“你吃了不要紧吧?”
方春雪又插嘴道:“估计不碍事。这儿正规得很,老有阴差力士过来喝酒,应该没什么太乱七八糟的东西。”
棠仰被她打断,故意挤兑说:“你还挺熟悉的,有意把我俩往这儿领呢?”
方春雪不敢答了。三人溜溜达达转到市集尽头,鬼灯暗淡下去,摊尾有块儿大石头,仿佛路标似的,提醒着生人进入此处乃是阴阳交界、人鬼混杂之地。明堂不由多看了眼,结果一眼睨见那大石背后半蹲半坐着个红衣女鬼,虽看不太真切,却能感到她哭丧着脸。
棠仰见他停下不走了,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那女鬼。仔细打量,才发现那女鬼不是哭丧着脸,而是带了一张活灵活现的纸面,上面绘着落泪哭泣的表情。两人对望了眼,迈步要朝她过去。方春雪在身后一把扯住两人,压低声音慌张地说:“你俩过去干嘛,那是个大红大绿啊!你们见这市集上哪儿有大红大绿的。”
确实,整个市集上连位衣着略微鲜艳的阴魂都没有,颜色愈鲜愈可能是怨念极深的厉鬼,方春雪从来不敢和这样的“大红大绿”打交道,唯恐惹祸上身。
明堂垂眸看棠仰,“感觉她怪怪的,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