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都是一根筋的,”明堂无奈道,“不过她比你强点。我们从小在山上,对为人处事都不怎么擅长,她没有爹娘,从小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别看她一根筋儿,有时候聪明得很呢。”
他说话这口气越听越像长辈,实际上明堂也只比他们大五岁罢了。檀郎若有所思,张嘴刚想问什么,瞥见明堂抱起胳膊眯了眯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合上嘴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尽头处有条横街,下雨店家怕淋湿了东西,纷纷掩门,水汽中显得些许萧条。有个黑衣人没撑伞,匆匆地走过。他虽步履飞快,却从容不迫,似乎并不在意淋雨,只是拿手虚着挡了下。明堂身体前倾,忽然浑身一震,喃喃自语道:“白露。”
檀郎心中一跳,还没反应,明堂已经健步跑进了雨里。他忙跟了出去,两人大步朝前奔去,白露的身形走到了被遮掩住的转角后。上了横街,黑衣人的背影不近不远,檀郎不禁大声喊道:“师兄!”
雨丝灌进口鼻中,黑衣人毫无反应,没有回身。檀郎怕他没听见,刚要再喊,在更前面的明堂高声道:“白露!”
这次,两人看到那黑衣人的脚步明显顿了下,但仍是没旋身。明堂雨也不顾上挡,加快脚步过去,檀郎也边跑边喊道:“师兄!白露师兄——”
黑衣人听见喊声不停,反而低头走得更快了,檀郎蓦地胸中冒出股无名火来,一下超过了明堂赶上,手按在那黑衣人肩膀上就把他扳得转过身来。
檀郎本就能孤身制伏鬼魃,力气相较常人来说大得多,他猝不及防用劲儿,黑衣人上半身一旋,露出真容。右面嘴角有道细细的黑线胎记一直连到下巴上,相貌较之明堂或檀郎都很普通,但也算仪表堂堂,正是白露!
白露面无表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檀郎按住他的手,檀郎不由又喊了句“师兄”,伸手就要再够,他刚一抬手,明堂却猛地将他往后一扯,沉声冲白露道:“你是谁。”
檀郎怔在原地,因为明堂的另一手正捏着剑指,他清楚师兄只要挥下手,即刻就能祭出雷法。他喃喃道:“师兄……”
这声亦不知是在喊谁。白露应是在雨中走了许久,黑衣被雨淋透了,沉甸甸地黏在身上,肘处往下哒哒地滴着水。他低着头背冲师弟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稍纵,他快步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白露身形彻底消失,明堂才慢慢放下了手。檀郎睁着眼睛呆站半晌,才低声问说:“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白露师兄怎么了,他怎么穿着染衣,你、你又为什么与他出手……”
明堂蹙着眉,沉声匆匆道:“回去说。”
两人赶回客栈,身上的衣服也湿了个透。棠仰看他俩头发往下滴着水回来,气得不行,刚想张口训,瞥见两人神色异常,咽了回去,只下楼吩咐伙计烧洗澡水上来。明堂拧着眉心颔首沉思,浴桶里热气腾腾的水冒着白气,他脱了外衫又除里衣,棠仰本来酝酿着骂他的话,瞬间忘完了就要往外躲,偏生明堂毫无所觉,泡进热水里顺手就拉住他,说道:“别走别走,有事说。”
“松手!”棠仰脸比泡进水里的明堂还要红,一路烧到了颈子。他眼睛盯着门板往下扯明堂的手,明堂仍若有所思,“我们刚才见到白露了。”
话脱口而出,棠仰动作停了,不由自主地看向明堂。黑色的雷击印虬结在肩上,削弱了些风流倜傥,多了点野气。棠仰权衡刹那,闪身站到了明堂背后,问说:“然后呢?”
明堂答非所问道:“有点冷,关上窗户吧。”
只得又转身去关窗户,再回来时,棠仰干脆捧了些热水淋到他披散下来的长发上,明堂舒服地眯起眼,又说:“他穿着染衣,眼含重瞳。”
棠仰伸手探了探他脖颈,还是凉丝丝的,他顺着问说:“他一个道士,穿僧衣做什么?”棠仰的指尖虚搭着他颈子上柔软的皮肤往下,他有点走神,明堂微微跳动着的脉搏就在指下,“不管怎么说,重瞳是吉相。”
明堂抿嘴道:“问题是他从前又不是重瞳。”
那手指如是昨天明堂抚过他的眼鼻口、慢慢地抹向他分明的锁骨。棠仰脑袋里乱糟糟的,蓦地听见一声轻笑,明堂抓过他的手在指尖上飞快地啄了下,说道:“干嘛,我不说你还摸上瘾了?”
这才回神,棠仰要往外抽手,明堂不松,眼里狭着笑意挑眉道:“等我出来站那儿让你摸个够。”
“说正经的呢,你师兄还是我师兄!”棠仰没好气地推了他脑袋一下。明堂出了口气,他撇撇嘴,不知是不是真心话,“往好的想,他还没死。白露一点法力没有,不会被什么太危险的东西盯上的。”
第52章 第九桩往事
棠仰面皮儿薄,趁他下楼叫饭的功夫,明堂穿好衣服理了理湿发。他坐在桌前沉思,楼下的棠仰心里也够乱的。他清楚明堂不过是故作轻松,浑身上下自始至终绷着,他摸到了。
等他回来时,店伙计已经搬走了浴桶。明堂穿着单衣,盘发用的簪被他捏在手里,慢慢地敲着桌板。另一面檀郎也进来了,穿着蜜合色袄裙,也披散着头发。棠仰呛了下,忍不住问檀郎说:“你穿女装做什么?”
“没别衣裳了啊!”檀郎摊手道。
明堂揉着眉心轻声道:“檀郎,你看到白露师兄双目成重瞳了吗?”
檀郎呆楞了须臾,木怔地摇了摇头,“没看清……”
“你是怀疑他被什么邪物附体了吗?”棠仰蹙眉说。
明堂抿了下嘴,如实答说:“不清楚。”
“可是我觉得他一定还是认出我们来了,若是真的被邪物附体,他怎么就背对着我们一走了之了呢?”檀郎不可置信,高声道。
他说的固然也有道理,只是白露有异也是事实,情况不定又带着檀郎,明堂不敢贸然追上去。三人眼瞪眼,都不说话了。僵持半晌,棠仰想起什么,蓦地说:“春雪呢?”
一众起身,过去隔壁才发觉方春雪房门虚掩着,人却不见踪影了。明堂头大无比地叹了口气,棠仰气急道:“她又添什么乱呢!”
檀郎愣愣地说:“别急,可能是闷得慌自己出去转了。”
“她有事瞒着我们死活不说,”明堂顺手把半干的长发束起,吩咐说:“出去找吧,赶紧找,璧城的路她也不熟。”
棠仰点头道:“我们分开找。”
当即三人匆匆借伞下楼,往各方寻去了。明堂顺着东面边喊边走,雨不停,反而雨点更大了,冷风卷着水珠在屋舍间弯绕,才换的衣服肩袖很快就又潮。他沿着河道寻,一会儿想着白露,一会儿思考方春雪能到哪儿去。才来璧城几天,脑袋里还装着事,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走到了偏道上,青砖路变得更狭,缝隙间生着浓绿的青苔。住家也愈发少了,小院门厅紧闭,烟雨朦胧中显得神秘而冷清。他不由放慢了脚步,仔细辨认,大抵此处已经走到璧城城郊,前面不远处隐约能看见树林,林间有座破旧的砖瓦房。
明堂本来转身打算往回,走出几步心中总有些异样,又拐了回去。走近了才发现砖瓦房原是一座早荒废了的破庙。这庙不知是什么年头兴建的,修修补补,砖梁颜色不一。瓦房实在又破又小,只有一张挨着墙放的供桌,上面落了厚厚的灰,早就没了造像的影子,明堂在屋里转完了出来,最后又远远回头看了眼,继续找方春雪去。
璧城这块璧玉并未被雨浸湿显出温润,河道上翻出小圈的涟漪,莲叶似晕开了,好不热闹。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倒有些闲客坐在茶楼二层避雨。檀郎仍穿着蜜合色裙袄挽上发,此时诸多不便,一手撑伞一手拎裙,衣角早就湿透了。他穿堂过巷,渐渐走出了市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小水洼,他一个没注意踩了进去,鞋也湿了。檀郎啧了声,还没抬头,有个颔首疾步转过墙角,直直撞上了。他毫无所觉有人过来,险些被那人撞倒,抬眸才发现那人竟是方春雪!两人在瞬息间对视了眼,春雪双眼一亮,立刻挤到伞下,挽着檀郎的胳膊转回他来的方向,低声道:“别说话,别回头。”
方春雪没有撑伞,浑身上下湿透了,许是因为冷,她身子不易察觉地打着哆嗦。檀郎张口想询,不由加快脚步,春雪抓着他胳膊的手一紧,压低嗓音道:“别走太快。”
她空着的手解下白瓷面具塞进檀郎手里,极快地脱了外衣挤在两人之间,白色的中衣也是半湿的。檀郎立刻不敢看她了,两眼半分不敢斜地盯着路,两人共撑一伞不紧不慢地走在小道上,状似亲密午间的姊妹。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檀郎朝旁睨了下,只见有个身穿染衣的僧人手挡在眼前飞快地走了过去,他在前方岔路左右看了下,选了朝左,着急忙活地消失了。
待那僧人离开,方春雪才明显地松了口气,两人闪到旁边的屋檐下避雨。她松开挽着檀郎的胳膊,那件雪青的外衫掉在地上,方春雪满不在乎地捡起来,刚要穿回去,檀郎已经脱了自己的外袄,递过来道:“穿我的吧。”
方春雪顿了下,道了句“谢了”,穿好外袄。她头发湿答答地粘在额上,阴瞳在迷蒙雨雾中像是颗白玉。她低声道:“我们快回去吧。”
环湖而建起的璧城道路错综复杂,唯有空中的云与雨观察着众人的轨迹。他们或相遇或错开,撑着油纸伞奔波在楼宇之间,如同天地中的一粒棋子。
棠仰边走边试图唤出周围的草木以助寻找方春雪,他试了几次,都不太灵验。璧城河道太多,城中大树是有,但很难如宪城般随心所欲地向四方生长。他低着头,甚至还试了试对青苔用法术,无果。抬头,街对面走来个没撑伞的僧人,行色匆匆。他虽然用手挡在眼前,似是在赶路,脸却时不时左右扭动着打量四方。走近了些,棠仰似乎观察到了什么,心中一动,面上却无甚反应。那人同他擦肩而过,刚想趁机细看,可巧,僧人的手刚好将上半张脸捂了个严严实实。
约定的一个时辰后,明堂和棠仰回了客栈。掌柜的说檀郎已经找到人回来了,两人这才松口气,对望一眼,又来势汹汹地冲上楼,准备大骂她一顿。上来才知道她淋了雨已经睡下了,檀郎坐在桌前穿着白色的中衣正在喝热茶,明堂问说:“你衣服呢?”
“给她穿了,她没还我。”檀郎虚指旁边,示意方春雪。棠仰坐下顺手给明堂和自己也斟好茶,推过去问说:“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市集再往西,我拐弯正好跟她撞上了。”檀郎说着,挠挠下巴面露窘色,“也没撑伞,一见我就立刻脱了外衣,好像有人在追她,是个和尚。”
“僧人,”棠仰蹙眉道,“还有呢?”
檀郎摇头,“她不肯说,回来直接就睡了。”
棠仰眉头紧蹙地揉着眼眶道:“她能怎么惹着人家,偷功德箱里的钱了?”
“春雪从来不偷钱嘛。”明堂在旁边淡淡地道。
三人同时叹了口气,棠仰一拍桌子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天我非问出来到底怎么了不可!”他一瞥明堂,“你们俩出去,我不信她还敢在我面前造次。”
檀郎挠挠头,“能行吗?”
“你不晓得,她怕棠仰怕得很。”明堂挑眉道。
天上渐晚,这一天白露的事情毫无进展,倒是被方春雪给折腾去了。等两人回了自己房间后,棠仰才冲明堂道:“可巧,我也碰见个僧人。”
明堂动作一顿,走过来问说:“怎么?”
“也是身着淄衣,昨天你说白露也身穿染衣,我不由地多看了眼,”到此,棠仰啧了声,望着明堂道,“他眼睛好像也有点怪怪的,但走近了他手挡着脸没看见。”
明堂不答,翻出棠仰的衣服搭在臂弯上过来,垂眼就解他的衣带。棠仰还在回忆,须臾后才回过神,一把推开他的手恼了,“我自己会换!”
罪魁祸首没事人似地挑眉,把衣服递过去,这才道:“我也无意间走进了一座小庙,荒很多年了。”
棠仰边换外衣边随口道:“供的是谁?”
“不清楚,”明堂如实摇头,“就剩下张供桌,什么都没了。”说着,他啧了声,自言自语道,“明天得去打听打听。”
棠仰想也不想说:“你白露师兄莫不是上那儿去了?”
明堂一愣,当即取来了那纸对起位置来。别说,那庙确实是在白露线路未知的那片地方内,只是仍然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毕竟唯一的联系就是那身染衣。棠仰嘟囔说:“若昨天是我们俩,倒不如直接擒住白露算了。”
毕竟简单粗暴但有效,把人先扣下再说呗。
唯一的好消息大抵便是眼前看似没什么危险,白露目前人也是平安的——虽然极有可能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但从昨日种种细思,他也并未失去神智。今天主要是被方春雪突然一出搞得乱了方向,没准儿明天就又能找到人了呢。
“若是在宪城,我和老猫配合着,眼下应该至少也发现白露踪迹了。”棠仰叹气道。
毕竟在宪城“作威作福”惯了,乍一离开自己家地盘,法术法术不灵,就连路都不太认得全,如手脚被缚,寸步难行。估摸是白天走累了,两人难得都没什么话,早早就睡下了。
夜半,棠仰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瞥了眼身旁,明堂面冲上躺着呼吸平稳,睡得很熟。万籁俱静,整个客栈一片死寂。棠仰揉着眼睛半坐起身,总觉得身上有些薄薄的寒意,这种寒不同于切身的感受,而是种焦躁且莫名的、从心底由内而生。他慢慢直起身子,打算把推开了条缝的窗户关严。
下了一天雨,月藏在浓云后面,客房内黑漆漆的,就连明堂的脸都看不真切。棠仰睡眼惺忪地呆坐了片刻,扭身过去要够支起的窗杆。他一手拿住竹杆,一手扶着窗正要轻轻合上,余光朝下一瞥,见到有两个白生生的东西在窗缝间浮着。他眯了眯眼细看,瞬间头皮一炸,手不由自主地松开,窗啪地一声关上了。
窗缝间,是一双也在看向他的重瞳。
第53章 第九桩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