筊杯在地上翻出哭筊,卢林稳步从旁边经过,抬脚踢了下,其中一个翻过,变为了一正一反圣筊,明堂松了口气。棠仰满头冷汗,爬也爬不起来,他喘着气看明堂,被他那样子气笑了。卢林看也不看两人,走到香炉前,慢慢道:“我听说,你们喜欢主持公道。”
棠仰冷笑着断断续续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卢林置若罔闻,伸手直接掐灭了那还在燃烧的香。她手指停在那线香上碾了碾没松,“不如就为我们主持公道吧。”
明堂瞥见那香头骤然熄灭,积着为坠的香灰也落在了炉内。他心中一跳,卢林回过头看棠仰,指着香头道:“不是你们抓住了我,是我给了你们时间。”
她手一挥,棠仰眼前一花。
身后响起了咳嗽声,明堂匆忙回头,却见棠仰已经醒了,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着,指缝间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扑过去不知所措,急匆匆地问说:“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棠仰勉强活动了下身子,这才抬头咬牙切齿道:“挨揍去了,那糖里加了东西。”
“我看看!”明堂说着手就往棠仰身上摸索,棠仰也没推,反正他摸完就会发现并没有真的落到身上伤。他喘了两口气,转述说:“卢林要我们为他们主持公道。”
明堂一顿,抬头看他,“她还能有冤屈?”
“恩,”棠仰一点头,看向那灭了的残香,“我们得找到冤屈是什么,她给了我们时间。”
明堂扶着棠仰站起来,见他拧着的眉心慢慢松了,总算是稍微安心。棠仰也不客气,直接把手上的血渍蹭到了堂单上报复,这才问明堂说:“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有,”明堂略一点头,“书房,账房,卧房。”
两人边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住脚道:“大舅,二姨三姨,四舅五舅。卢晏的父母去哪儿了?”
棠仰想也不想刚要张口,反应过来,“对呀,梅利说卢家是金木水火土五个子女……”
两人隐隐感到似乎抓住了什么,一路向里,先找了一间主人的卧房。灰尘狂舞,蛛网横结,东西却原原本本摆着。两人屏息翻找了片刻,明堂便从枕下有所发现。那册子纸有些糟了,两人小心翼翼地翻开,上面画着女子的小像,后面陆陆续续写了许多并不出彩的挽联悼文,落款则是“首金”。两人对望一眼,看来卢首金常思念亡妻。明堂把那册子拿在手里,两人见再也发现了,出到外面。
书房离卢首金的卧房并不远,进去后才发现卢家那书房大抵便是账房,堆满了数量惊人的账本。明堂大致翻了翻,商账的字迹同卢首金的不同,却同记录日常开销的一致。这账从三十多年前便没再记过了,明堂刚打算倒着往前看,听见后面咣当一声,转头一瞧,棠仰在撬锁。
原来他从书架上找到了木匣,便直接拎下来破开了锁。里面放着几本暗账账本,棠仰拿起来,却发现最底下压了几封书信。两人为之一振,忙展开了细看,果不其然有所发现。
这是卢首金和兄弟的书信,两人也终于得知了五舅舅的名字——卢圭垚,刚好五个土。
两人读着读着背后一寒,只因信上竟然写有卢晏身世。卢圭垚多年前同家中闹翻离开了璧城,娶妻生子有了卢晏,不想妻子去世,他身无长技,不愿再独自抚养孩子,第一封信正是山穷水尽之时的家书。而卢首金不但原谅了兄弟,甚至提出老二卢林多年顽疾不愈无人提亲,可代为抚养卢晏的主意。兄弟俩在信中便商议好了回去后只叫卢晏改口喊亲爹舅舅,不耽误他回璧城再娶。
明堂和棠仰看得心头阵阵发寒,两人对望一眼,不由又有些怀疑。
这难道便是卢林口中所言冤屈?但卢晏亲口所言二姨娘最喜欢他,如今更是叫卢林做了堂上清风,实在不像不睦。两人放下书信,明堂查那暗账上有何蛛丝马迹,棠仰随手翻开明堂之前攥着的那日常开销的账本,一看却发现了端倪,不由开口道:“卢晏和卢林是一起死的。”
明堂一顿,凑过来道:“花销是一起记的?”
“不止如此,”棠仰指着上面的字迹蹙眉道,“他们死后小半年,卢首金便没再往后记账了。”
答案极有可能便是卢首金死了,这账自然也不会再有人往下续。明堂思量须臾,低声道:“卢首金,甚至他们别的兄弟十有八九都是卢晏所杀。至于卢晏和卢林的冤屈,我想应该便是死因吧。”
棠仰若有所思接道:“卢三水还活着。”
第85章 第十五桩往事
没错,卢三妹还活着,但看卢晏态度,实在不像亲缘深厚。棠仰干脆放下账本,摸着下巴道:“单从卢首金来看,被砍掉双手而后死去,是卢晏对他的惩罚。”他看着明堂,“卢三水还活着,是否其实也是惩罚呢?”
走出书房,不知不觉日近正午,春雪等人仍然下落不明,却要帮“恶人”寻出冤屈。两人正要直接去寻卢三妹,不想她却自己来了。卢三妹快步上前,他们这才发现看眼神该是卢晏才对。“卢三妹”恶狠狠地喊道:“不要理我二姨,你们要陪我玩!”见明堂和棠仰冷冷地盯着自己,“卢三妹”尖叫着跺脚,“听见了吗!你们要和我玩,去找卢双炎,去找卢双炎!”
两人朝前走,“卢三妹”还站在原处,眼神刀子似的盯着。
“怎么想?”明堂撇嘴,边走边随口说。
“找卢双炎呗,”棠仰冷笑着讽道,“毕竟卢晏才是清风教主。”
明堂也不多言,直接分析说:“卢双炎就是卢四吧,堂下捉迷藏……他是否也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你看前堂有暗室一类的地方吗?”棠仰想了想,出主意道,“既然是捉迷藏,我们便分开找吧。”
明堂抿了下嘴有些犹豫,刚才棠仰吃了供品后便出意外,眼下两人再分开总感到有些不放心。他还没说什么,棠仰拍拍他肩膀,笑说:“倒也不必分太开,不走出对方视线呗。”
话是这么说,卢双炎究竟是死是活都不甚清楚,卢晏这个行事作风,指不定真的把四舅舅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下生不如死。要在宅院里找出暗室来谈何容易,两人毫无头绪,门被一扇扇打开,明堂突然若有所思道:“别说,暗室最有可能。卢家实实在在的大活人只有卢三水一个,她未必能自己把三个人都转移出去。我们该去客房附近找找。”
棠仰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两人拐回去客堂。细思之下,客房内外都没有挣扎打斗过的痕迹,棠仰看着房内那一盏烛台,灵机一动,低头去找。地上青砖自然不会留下脚印,他不知不觉走远了些,却真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地上有一小滴早已结块儿的蜡油,被人踩了脚。他抬头看向四周,不远处有间小小棚屋。
棠仰蹙眉,走到棚屋前。棚屋的锁虽然旧但很结实,他想也不想就破开了锁,开门闪身进去。棚屋内堆满了杂物,中间还铺着张破破烂烂的席子,上面压了个黑漆水的大箱子,沉甸甸的。棠仰没动,却听见了些响动。
咚,咚,咚。
他心中一动,走近了些,发现那有规则的响动是从箱子下传来的!棠仰转身到门口喊道:“明堂!”
明堂还没跑过来,他便听见有个微弱的声音喊道:“棠仰?”
是梅利的声音!棠仰健步过去就要推开箱子,两手发力,那箱子竟纹丝不动。他一愣,先俯下身喊话问说:“梅利?梅利是你吗!”
这边明堂业已赶了过来,只听底下一男一女声音夹杂在一起,胡乱喊道:“棠仰——师兄是我!我们在这儿!”
明堂心里咯噔一声,里面少了句熟悉的“姑爷”。他转头看棠仰,两人又挪了下箱子,对望片刻,明堂腾地站起来,“棠仰开箱子上的锁。”
棠仰顺手抄起一旁的杂物对着锁头咣当一声,明堂打开箱子,里面却并没有什么重物,只有一尊木雕的神像。他眉头紧锁,顾不了别的先伸手将那木像拿了出来放在一旁,再推,箱子轻而易举地挪走了。
打开板门,无数光芒争先恐后地涌入暗道,梅利和檀郎捂着眼从台阶上起身,檀郎惊慌失措道:“快看看春雪,她快不行了!”
几人搭把手将仍在昏迷不醒的方春雪抬出来放到破席子上,明堂伸手一探,脸色骤变,梅利忙大声道:“还活着,心还在跳我听了!”
她余光瞥见适才那木像,尖叫了一声,整个人倒退了几步绊倒在地,语无伦次喊叫道:“怎么在这儿——你们从哪儿、从哪儿弄来的!”
三人无暇理她,棠仰干脆趴下听了下,方春雪真的还有微弱的心跳,只是呼吸没了,身上也凉得不像活人。明堂在一旁沉声道:“她掉魂了,檀郎——”
话未说尽,几人同时一顿,“卢三妹”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盯着屋内混乱情形,眼神阴鸷。明堂瞬间捏起剑指,“卢三妹”看也不看,目光跃过众人望向暗道,声音阴森无比,“四舅舅,他们怎么还活着呀?”
只有梅利和檀郎知道,卢晏是在和暗道内那怪物说话。梅利顿时也看向身后地道,却一动不动绝不靠近。“卢三妹”上前半步,棠仰立刻将春雪往后拖,“卢三妹”见状停下脚步,众人再度僵持。
“她”蓦地笑起来,歪着头环视众人,“我们还要继续玩呢。我二姨给她吃了符灰糖,她掉了的魂还捏在我手上,被好好藏着呢。”
明堂抿起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棠仰。
“你们没有人能看见鬼吧,”卢晏拍了拍手,“能不能找到她呢?”
梅利爬起来跪坐在地上,“我能看见。”
“你胡说!”卢晏尖叫着反驳,他声音和卢三妹的叠在一起,苍老的女声瞬间嗓子破了,发出令人喉咙发痒的嘶响。卢晏抬腿就要走向梅利,明堂整个人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就在此刻异变再起!卢晏腿定在了原地,浑身上下绷紧。“她”脸上一顿,明白过来,咬牙切齿地说:“三姨,你想干什么呀?”
众人看到,卢三妹脸上的肉疯狂抽动着现出哭容,似乎在与卢晏那笑脸抵死相抗。她哭着说:“能不能别杀她,留她一命——”
下一刻,卢晏直接抬手狠狠抽在了脸上,卢三妹被自己的手扇得头偏了过去。“闭嘴!”
“求求你了,别杀她,别杀她,这是我还她的……”卢三妹断断续续地哭着,竟整个人跪在了地上,朝着梅利疯狂地磕起头来。她每一下都像是用力得在寻死,须臾便头破血流。梅利在内,众人全都呆了,卢三妹嘴里碎碎哭念,忽然她身子爬起了些,偏出点方向错开梅利,口中歇斯底里地喊道:“那你就去死吧,那你就去死吧三姨!都怪你!大舅舅,四舅舅五舅舅二姨——都怪你!怪你贪这三年寿,怪你贱,全怪你!”
她口中童音与老妪声交替喊叫着,一下下不停地砸向地面磕头,血甚至飞溅到了梅利脸上,留下几个长长的血点。众人被这诡异一幕彻底骇住,梅利张大嘴急促地喘着气,她瞪着眼,眼乌子却慢慢地向后斜。
在她身后错开不远处,正是那尊木像,亦是卢晏与卢三妹叩首的方向。
她爬着朝后倒退,颤抖的手一把抓过那木像。木像不算沉,但单手去够,无可避免地摔在地上,被梅利拖着磨了下拎起来。明堂终于也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将棠仰等人护在身后,梅利手抖若筛粉,几乎在她够到木像同时,血流满面的卢三妹动作停了,“她”抬头,血顺着流到了下巴上,将她两眼框都染红,形如恶鬼。
“你做的不够,卢晏,你做的不够。”梅利强作镇定,摇着头道。她一手搂着木像,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卢三妹身前,穿过那老妪身体,卢晏凶狠的眼神抬头紧盯着她的脸。
梅利隐在背后的手竖起一根,指了下门口。
明堂棠仰瞬间会意,所有人满身冷汗,从地上站起来,檀郎背着春雪,屏住了呼吸。
梅利也盯着那双被血染红的眼睛,稳住声线。她声音放得很轻很慢,飘忽不定,像是蛊惑,“你做了什么,卢晏。你把什么献给了他。”她两手抱住木像,向前伸了些。“你做的不够好呀卢晏。”
“有特别的眼睛的姐姐,我把她献上了。”卢晏痴痴地盯着梅利,扯开嘴角,“我最喜欢五舅舅了,五舅舅是我爹,我最喜欢我爹。”
“我把他献给大士了——”
话音未落,梅利快如闪电,两手朝旁奋力一丢,将那木像蓦地摔进了暗道!电光火石间卢晏尖叫一声,错开梅利身子扑过去要接,屋内明堂一手抓着棠仰、一手抓着檀郎发力一推,几人挤出了棚屋外!
梅利抓着檀郎就跑,明堂和棠仰同时回头,根须破土而出与电光同时杀到!伴随着电光棚屋应声倒下,树根直接覆在废墟上缠绕。几人头也不回狂奔,张着嘴跑出卢家二里地才敢放慢了些喘口气,梅利大喊道:“别停去庙里!春雪生魂一定被藏在庙里!”
几人狼狈不堪,跑到有求必应庙门前,见没东西追来才停,互相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狗似的喘着气,嗓子更疼得像刀在割。棠仰胳膊垫着、趴在明堂肩头,好不容易把快要跳出来的心稳下,他瞥了眼梅利,梅利捂着胃避开了眼光。
这下明堂同棠仰全明白了,他俩此时无暇冲梅利算账,从檀郎背上接过方春雪叫他也歇歇,明堂嘱咐说:“去屋里坐下,有事就喊一嗓子。”
檀郎点头,一喘一喘地答说:“知道了,你们快去。”
两人对望一眼,薅起梅利,朝庙后走去。
第86章 第十六桩往事
梅利本想问问两人这是要去哪儿,舔舔不知何时裂开了的嘴唇,没敢。她那惨白的脸上还挂着几个血点子,看着骇人极了,明堂想想,指了指,她这才反应过来,用袖子胡乱蹭了蹭。
那边棠仰已经打开了暗室的门,梅利也是头回知道,挤开他探头进去,自言自语说:“原来如此,我还想安圆到底住在哪儿呢。”
“这是唯一能藏人的地方了,”明堂在后面沉声道,“你觉得在哪儿呢?”
“床底下。”梅利走进去看了一圈,想也不想答。“找个趁手的东西。”
棠仰撇撇嘴,“你出来吧。”
无数根须从土中涌起。
“卢三妹”狼狈不堪地从废墟中爬了出来。手腕粗细的树根蛇一样缠绕在空中,“她”能看到那些树根究竟捆着什么,是面无表情的卢林。“她”跪坐在地上,看着树根一点点收紧,阴魂状的卢林被钳成了诡异的形状,卢林脸上的肉抽动着,一声不吭地忍耐痛苦,“卢三妹”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她”低声说:“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