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不眠集有了新看法,也许主人根本就没有打算把手记留给别人看,是阴差阳错下被人拿走筛选过了,才塞进墙缝的。
真是越来越有趣。
程掌门摩拳擦掌,他家徒弟也乐得他瞎忙活,至少比无所事事要强。虽然青年本人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兴致寥寥,但还是仗着幼年时“见多识广”给他指点江山,“给你个方向,我知道凡间有户政门就姓柔,虽然比不上容氏,但我们平头老百姓嘛,对政门关注总是多一点。”
他陪着师父去了趟万卷仓,程显听是第一次来,他按着高架上的小木牌寻觅半天,也没发现一本儿跟政门有关的书。倒也不奇怪,仙家与政门虽并不对立,但眼下世道里,都是有些嫌弃对方的。这些当然不会放到台面上讲,但明里暗里总能流露出不少。
程显听非常失望,刚想叫徒弟撤退,扭身看见青年远远立在门口,和身旁一个面目温和的高大男人相谈甚欢。青年面带微笑,很轻松地倚着朱红门框,时不时点头,认真听着男人在说什么。
登时满屋墨香成了醋酸,程显听弯起嘴角三步并两步过去,不动声色就把徒弟挡在了自己身后。
陵宏却是能猜出这东西是哪路人物,立刻施礼道:“程掌门,久闻大名了。”
程显听当然也不傻,有模有样地回了,皮笑肉不笑说:“久仰座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程透还不了解自家师父毛病,瞬间就闻出了火药味,偷偷把他往后拽去,抢先说道:“近来对政门之事有些挂心,我们本想到万卷仓来找找有关联的书,可惜没有。”
陵宏哦一声,往里走了几步。靠窗的位置光线充足,那里摆着一张小桌,地下有蒲团,上面一套茶具,旁边堆满了书,他冲师徒俩笑笑,回说:“万卷仓里确实没有,但关于政门的,我倒是有些。”
那些单独堆着的书数量其实也不少,但陵宏看都不多看,驾轻就熟便从里面抽出两本书来,走回去直接递给程显听,嘴上说:“拿回去慢慢看吧。”
程显听心道你还挺了解程透,知道他对这个其实根本没兴趣。
“多谢。”程掌门接过书。
程透在一旁问道:“书籍不是不能带走吗?”
“这些是我自己的书。”陵宏微笑着解释道,“后面都没加盖万卷仓的红印。”
此间事了,师徒俩告别陵宏道人,溜溜达达地回七目村。当天晚上程显听又看书看到半夜,程透把灯给熄灭,他隔了半晌又掩耳盗铃,毫无意义地蹑手蹑脚点回去。如此反复几番,程透气急,索性不管他自己躺下了,程显听怕灯晃他的眼睛,一手捧书一手拿灯,坐在外面看开。
等青年睡完一觉又醒过来时,程显听竟然还在外面看书!掐指一算都三更天了,程透恼了,大声喊道:“程显听!”
正巧在喝早已凉透的茶水,程显听被这一嗓子吼得措手不及,手一抖全洒书上了。他手忙脚乱地赶紧把书提起来甩甩,万幸的是,字似乎都是拿千年墨写的,遇水不散。
程显听抻着脖子稳住屋里那位,手上一页一页翻过,检查着都弄湿了多少页,“马上!我马上就睡!”
如今徒弟直呼师父大名愈加肆无忌惮,程显听回回理亏,不好发作。他把书页凑近到灯下往后翻着,茶水浸透的最后一页只湿了一小团,匀在一个小巧的名字上。
这名字不知为何令程显听有些在意,他不知不觉又坐回椅子上,举着书看了起来。
笔者行文辛辣有趣,对待仙政两门的态度却是棱模两可。只是在这一页里,他写到那年有两位名门娘子选择了迈向仙门,一个与人结为道侣,另一个,做了关门大弟子。
他说这对当年的政门来说是件极丢面子的事,差不多相当于两位公主出家当了尼姑。因此两人在政门家谱中的名字都被剔除出去,更莫提今后如何沉浮。只是前一位公主曾名满人间,他个人很是欣赏,因此存下私心,决定为她芳名书下一笔。
水渍不偏不倚,正晕开在“秦可竽”这三个字上。
第40章 同尘
立夏前一天晚上出了件大事。
在从内山回来的路上,药师被人袭击了,肩膀中箭,卡进肩胛骨里。花匠看半夜了他人都没回来,不放心找出去时,他人都快凉透了。
全岛上唯一的医师受重伤,七目村所有人都懵了。花匠眼泪都要掉下来,背起人要去朗上坊求救——尽管朗上坊从没医治过除弟子以外的人——程透和陆厢把她稳住,陆厢略懂些紧急处理的办法,这边手不停,程透御起剑,风一般飞去万卷仓找程显听。
最近终日泡在万卷仓的人反过来,程显听沉迷研究不眠集,从早到晚见不到人,用得上他才能到万卷仓里去把他挖出来。青年用一句话说明事态,师徒俩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把闲杂人等统统撵出,程显听忙不迭冲程透说句“按住他”,上前就直接把箭拔了出来。
一刻钟后,等花匠和陆厢再进去,药师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肩膀包扎得严严实实,但人已经清醒过来了。同本人再三确认过死不了后,花匠拍着程显听的肩膀由衷道:“想不到你还藏着一手,多亏你了!”
程氏师徒打着哈哈开溜,只有他们和药师知道那肩膀上光滑平展,别说伤口,连伤疤都快没有了。尽管不解,但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药师还答应了帮师徒俩隐瞒具体情况。
当晚,程透想了一夜有悬壶济世之力的“妖魔鬼怪”们,也没把一个能和自家师父对上号来,毕竟程显听虽然不让问,但是不干涉他自己猜的。
小药寮挂牌停诊三天,全岛震怒,是哪个不长眼的敢伤害岭上仙宫唯一一个医师,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把那个见不得光的刺客揪出来生刮。程显听在这时候想起件事来,从前林有余也在肩膀上受过伤,怎么伤到的不清楚,总之这兄妹俩不可能是校场出来的。
林有余伤口的位置和药师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事发十日后,这天早上程显听是从睡梦中惊醒的,他那狗鼻子敏感地闻出血腥气来,晃醒程透,不等青年反应过来就拔剑出到外头去。那场面让人眼前发黑,程显听喉头一紧,只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他听见徒弟追出,下意识便回身呵道:“你不要出来!在屋里等着!”
原来小药寮的门口挂着一具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尸首,头被整齐地切去不知所踪,两肩被二指宽的铁器钉穿挂在门上,内关与脚腕处全部用利刃切开,显然是活着时遭到了放血。铺满晾晒中药材的小院,土地都被血染得凝出绛紫色来。那人大抵是血都留空,整个人白生生的,挂在门上,乍一看像半扇猪肉。
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程透也闻到了外面的铁锈味,他看见程显听面色凝重地边收剑回鞘边进来,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出了点情况,我不想让你看。”程显听直截了当,“你先在屋里待着,我等会儿再叫你。”
闻讯赶来的花匠和陆厢大抵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三个人围在药寮门口,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该如何是好。恰巧此时药师也被外面的嘈杂折腾醒,三人异口同声的“别开门别开门!”已来不及,他打着哈欠拉开门,那具尸首应声而落,差点砸在他脸上。
须臾沉寂后,药师破口大骂一句脏话,程显听怒道:“都说了叫你先别开门!”
“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药师连连后退,脸上血色褪尽,白同银箔面具有得一拼。“这哪儿来的!”
四个人又是一阵骚乱,外面一地药材算是都废了,药师干脆把那些随意堆到旁边,拿铺药材用的布先盖住尸首。程显听这才去叫来程透,七目村众围住地上那具人形,药师不停地在揉眉心,显然已经不能用头大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你们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花匠手捧心口有气无力地问道。
程显听、程透和陆厢同时摇头表示不解,隔过半晌,药师沉声道:“我知道是谁。”
三人齐刷刷地扭头看他,药师伸手点了点自己受伤的肩头,又指指地上,“是他。”
花匠盯着地上头部凹陷下去的位置,醍醐灌顶,恶狠狠地磨牙道:“原来如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氏师徒俩同时偷瞄一眼陆厢,发现他跟他们一样不明所以,没理解花匠的那个“都”字是什么意思。但谁都没有发问,程显听打圆场道:“既然你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放心了,不是冲你来的就好。”
他下巴冲尸首一扬,“至于这个……怎么处理啊?”
陆厢回答说:“上报路分舵主吧,私斗致死。仙宫也不是不法之地,校场外的地方死人了,只要上报,他会差人查的。”
程氏师徒都没有接话,看样子,药师和花匠显然对来龙去脉是大致知情的,他俩人的态度,未必是想要人知道谁是凶手。
没成想,俩人一致同意了陆厢的提议,四人当即又分起工,花匠负责去与分舵主联系,走前,程透听见她小声嘀咕说:“这下好了,七目村众再次聚首。”
分舵主手下的人其实就是岭上仙宫的教众,虽然岛上死人是家常便饭的事,但私斗致死还是挺受重视的,除了会派教众来收尸,还会有专职邢官来查案,邢官说白了就是捕快,到不一定就是岭上仙宫的教众。
门派住客,散修住客与教众,大抵便是明面上盘踞在内外山的三股力量。
到那具尸首被抬走,程透到底也没能一睹真容,不过从程显听三言两语的描述和小药寮院子里那些紫土地来看,那人想必是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才含恨而死吧。
派遣过来查案的邢官到时,师徒俩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七目村众再聚首。邢官一身银灰色袍,风轻云淡手持拂尘,轻盈身段好似白鹤一般,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道!
下了校场,邢官是宫内唯一有权执掌生杀之人,温道好一个淡漠出尘的气质,如何把他同满身戾气的刑罚司联系到一块儿。只见他同在场一行人略作点头问好,单刀直入道:“尸首我去看过才来的,先放血折磨,根本没给个痛快。整个岛上能做出这档子事的人我闭上眼都知道就那么几个,你们有什么头绪?”
青年还是头一回听见温道说这么多字,程显听更是毫不掩饰好奇的眼光盯着人家看个没完没了。温道无视这师徒俩,注视着都沉默不语的花匠与药师,见两人都避而不谈,他转而去掀陆厢的话匣子,“阿日斯兰,你怎么看?”
陆厢眼观鼻鼻观心,“阿姐你怎么看?”
花匠蓦地被点名,“啊?”一声就要拖完全不明就里的程氏师徒下水,“你俩怎么想的?”
程显听无辜道:“我们师徒初来乍到,不懂岛上的关节啊。”
“别推了,”半天一言不发的药师突然开口,“温道你也猜出是谁做的了,不用从他们嘴里问,他们都不清楚。”
温道环顾一圈众人,说道:“周自云。”
程氏师徒对视一眼,程透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被程显听不动声色地牵住袖子拽回来,他侧目看一眼师父,后者隔着衣袖捏了一下他的手腕,自己上前说:“我听温道先生的说辞,周自云手上的命案应该不是一两条了,既然如此,为何不由仙宫出面控制住他?”
温道立刻答:“我虽是邢官,但并不代表仙宫执法,我只查案,其余的事,还是分舵主在负责。”
温道此言明显有推卸之意,程显听意味深长地笑笑,低声道:“看来诸位确实是拿周自云无可奈何呀。”
此话一出,余下几人神情立刻又风云莫测起来,程透终于找回了从前想冲上去扇自家师父的冲动,眼看气氛古怪起来,温道冷笑着说:“他知道的倒挺多。”
最擅长打圆场和稀泥的大概正是陆厢,他立刻上前稳住温道,柔声说:“我们七目村除却周自云那杂种一向是荣辱与共团结友善的,他们无名一门初入仙宫,这些都是保命的事,不会瞒着的。”
花匠也忙道:“温道,趁今天把话说开,我们七目村还是一家人。”
话音未落,师徒俩与一直作壁上观的药师差点要窒息,花匠简直是在口不择言火上浇油,药师一把把她拽回来,冲温道说:“别理她,她脑子缺根弦不是一两天了,你该查案查案,照着周自云身上查,其余的事我会出面帮你联系展分舵主的。杀人的是周自云,被杀的那个十天前拿箭射伤了我。”然后,药师恨铁不成钢地拍一把花匠训说,“你给我闭嘴!”
花匠不敢吭声了,瞪着眼睛看剩下几个。
罪魁祸首程显听拉着自己徒弟往后撤出去半步,退出战局,同刚开始作壁上观的人调了个个。
温道冷笑更甚,慢条斯理道:“我看我现在倒也不太像七目村的人了。”
剩下几个人登时又闹将开来,程显听附在程透耳旁轻声道:“我怎么感觉这个温道有点熊啊。”
“回家我再治你。”青年弯着眼睛小声回说。
几个人闹到最后也没再能提炼出来什么东西,温道拂袖而去。陆厢苦笑着看看程显听,也先打道回府。余下药师和花匠站在原地,花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晕乎乎地问说:“是谁先把话题带跑偏的?”
药师阴森森的眼睛看向程氏师徒,徒弟则盯着自己师父,而师父本人呢,盯着自己的脚面。
程显听申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怎么回事啊!”
药师也摸不清楚真真假假,几个人干脆先行分开,反正案件从里到外脉络清晰,查案嘛,叫温道自己折腾去吧!
一回到家里关起门,程透就逼问程显听道:“师父这是又作的什么妖啊?”
“这你就不懂了,”程显听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茶,浅啜一口,“三言两语情况就明了,温道知道的情况不一定有我们多,他在七目村跟他们混了多少年了,知道的情况才跟我们差不多,他心里不舒坦,当然就恼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