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女眉眼不动,“因为我不想看到接下的幻象。”
她停下脚步,面对着程显听一字一顿道:“相信我,在看过那些幻象后,你不会把这些称为娱乐的。”
话题到此为止,闲来无事,程大掌门又开始思考琵琶女到底排在金榜哪个位置,他一般阅榜只读前二十位,二十位之后都没什么印象。必须承认的是,程掌门并不像徒弟一样擅长估计一个人的实力,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以琵琶女刚才那一手,她的排名应该不会很靠后。
师徒俩到底是直接被安排在第七位上的,别说榜前各家各派,就连朝夕相处的花匠,真实实力都不好说。
程显听又问说:“你和陵宏认识吗?”
琵琶女面不改色回答说:“是好友。”
“这回不是从前了?”他试探着道。
想不到,琵琶女说:“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似乎也并不太忌惮回忆往事,主动讲了起来,“曾经我们约定互相给对方的儿子起名,我认认真真为他儿子取名叫林邗,他们夫妻俩倒好。”琵琶女话锋一顿,抿了抿下唇,“给我儿子起名叫怜花。”
程显听差点没憋住笑出来,连上焦甫然的姓,焦怜花,是认真的吗?
她好似也松了口气,“幸好我后来生的是女儿。”
大抵没有父母是会不愿谈起自己儿女的,程显听顺着说:“那令爱芳名作何?”
不知有意无意,琵琶女没有加上姓氏,“霜松。”*
倒也是气质脱俗的名字。比起琵琶女有个女儿,反倒是陵宏原来有个儿子这件事更让人吃惊。只是……想想他到仙宫来的日子,怕是现在,那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吧。那琵琶女的霜松呢?无论是她和药师都不像带着孩子的样子,那姑娘是否也在尘世中香消玉殒,肌肤已坏呢?
一时念想转得快,倒忘记香消玉殒暗含早逝的意思,程显听连忙挥散这个想法。他其实更好奇关于陵宏的往事,不过至少以后关于他和程透的飞醋是不用吃了,人家有家有老婆的。
这些至少从前家庭美满的人,是有多大的执念与疑问,才能抛下深爱的人们跑来这岭上仙宫,过起荒诞无边的生活。
他无意窥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值与不值,轮不到他人评判。
又半刻钟后,可以看见前方出现了房间。琵琶女在门口站定,指着里面说:“走上去拿下来那个令箭,这一关就算了结。”
屋里是一座数十丈高的四面阶梯台,台上放着的所谓令箭从底下是看不到的。石砌而成的台阶其貌不扬,无甚特别,程显听正待观望,琵琶女直接走进屋里,站在台阶前回头道:“上面有两支,我只能拿一支。”
说罢,她先人一步,拾级而上。
程显听还是没动,然而在琵琶女迈上第一级台阶后,她处变不惊的脸忽然一变,睁大的眼睛写满不可思议。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举起双手查看。与此同时,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从指尖开始化为纤细白骨,顷刻吞噬整个手掌,聚在半空中的赫然成为一双骨爪。她回过头来,那张绝美的脸庞迅速衰老,布满皱纹,她却不顾及旁人窥见,回过头冲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程显听大声提醒道:“程掌门谨记!老去与死亡不是最难挣脱的,因为我们没有人真的死过,之后的那些才是真正击溃人心的!若是——若是我出不去了!”
琵琶女迅速解下缠在骨手上的琵琶弦,向着程显听奋力一掷,“就杀了我罢——”
话音刚落,石台最上方亮起一束煞白之光,刺得人两目生疼。程显听弯腰捡起琵琶弦随手拎着,目色深沉的人似乎并没有对未知的恐惧,他迈上石阶,等待幻象降临。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光像是流动的,把四周铺满成了一个封闭的纯白的房间,就连高台也成了白色,琵琶女挺着腰背站在第一阶上。她的头微微垂着,面色平和,双目紧闭。程显听知道她现在经历着所有修士所畏惧的老去与消亡,与自己的心拼命厮杀搏斗。
有那最后一句交待,他并不担心她会无法挣脱。
程掌门当然也知道他为什么没有看见自己的衰老与消亡,因为他,他的真身——是不会老去,因而也没有衰老而亡的。若非外界伤害,他几乎是等于不死的。
即使明知在他无尽的年岁里,自己所深爱的人终会死去,程显听也从未有过放弃永生的想法。就像他无法理解这仅仅只是一个幻象,就算深陷其中,琵琶女又何必觅死呢?
与此同时,琵琶女仍然保持着闭眼,却迈开腿轻轻往上迈过一级。她大抵是在环境中有所突破了,听她最后的意思,似乎并不想两人同时进行登阶,趁这一小段时间里,程显听开始整理思绪。
现在看来,琵琶女应该是认为在一个铃铛都不触响的情况下,是不会中咒陷入幻象的,所以当踏上第一级时她才那么惊讶。那白光看着倒好像也是幻觉的一部分,程显听估摸着自己十有八九也中招了。第一道羽箭时琵琶女仔细地检查了有没有伤口,大抵也是为了保险箭头上有没有涂东西。
稍作联想,答案就很简单了,是漫长的隧道。
程显听自言自语,“难怪。”细水长流的把戏是正确的,无论是药或奇怪的咒言,哪怕他这个狗鼻子都没能发觉。
另一边,琵琶女再次抬脚迈过一级。程显听跟着也往上迈,站到了第三阶。
下一刻,琵琶女猛抽了口气,睁开眼睛醒来。她看向程显听,似乎有些惊讶这位年轻的掌门比自己更先摆脱老死的恐惧,但瞬间又释然,恢复面无表情道:“接下来是同时进行的,我们谁比较强,在自己的幻境结束后就会看见对方的。”
程显听失笑,扬起手上的琵琶弦,“夫人就这么确信是我看到你吗?”
“不,”琵琶女轻轻摇头,目光飘向高台之上。“是因为我摆脱幻境的时间一定比你要长。”
她不等程显听反应,直接踏上石阶。
先是铺天盖地的白光填满眼前,程显听猝不及防,抬起袖子挡住,隔过很久,周围仍是一片白茫茫的。直到,凛冽如刀的寒风呼啸而过,饶是程大掌门都打了个哆嗦,他这才缓缓放下袖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下雪了。
真是好大的雪呀。厚到没过脚面,他茫然无措地在雪地里前行着,不一会儿鞋袜便湿透。程显听试着施术弄干,可惜在这空旷无涯的雪原里,他发现不止是术法无效,自己似乎也变回了凡人。*
盛大的雪原似乎没有尽头,只是远远与灰白天色相接,他一呼一吸间尽是扎人的冰屑。每一口气都作白烟,有声有色地消耗着生命。被雪濡湿的鞋很快又再度结起了冰,他从冷开始感觉到疼,刺骨疼痛,宛若千刀万剐的酷刑。
混杂着鹅毛大雪的刀子风吹得人无法睁眼,程显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身后一排脚印很快被雪重新覆盖,抹杀了他刚刚存在过的证明。他不知道这雪原有没有尽头,只感到自己眼睫上成霜,连阖眼刹那都是严寒。
他缓慢地走着,被温柔的雪无声凌迟。直到天际开始泛出淡金色,刺眼的阳光仿佛踏着旷野未干涸的血迹而来,他一脚就迈入了鸟语花香,和煦春风吹拂着脸颊,很快抚平寒冷的疼,他松了口气,回头看看,雪原却还在身后,与此毫不相干。
他明白了。入冬,经春,过夏,到秋。
早春透暖出寒,程显听继续向前走着,他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四季,有个人在等着,交待他早点回来。那花争妍斗艳,个个妖冶美丽。大朵大朵的雪白花蕊,他试着伸手触碰片刻,指尖立即划出一道伤口,蕊瓣吮吸着鲜血变红,像初升的太阳。
绵密如针的春雨淋湿大地,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变得奇重无比。他迈开的每一步都竭尽全力,才能不被针雨拉着拖入土地,春天向来拥挤,鸟鸣令人头晕目眩,程显听咬牙加快脚步,试图摆脱。很快,负重使膝盖难以承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可是只要再走快点,再快一点,就入夏了。
夏毫无疑问是热的。在青青草地与森林里,热浪却是肉眼可见的。顶头的阳光晒得头发脆弱而干枯,就连男人薄灰色的发梢都像一把枯草。可是柔软的草地嫩绿常青,婆娑树影舞姿多情。小溪流欢快地跃动着,山间瀑布,水雾倾泻而下,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清澈。
炙烤只是程显听一个人的,他开始感到口干舌燥,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沸腾上涌。就连终年凉丝丝的皮肤都逐渐升温,燥热令人闭上眼睛时都烫而疼痛。疼痛,疼痛,这美丽的地方,永恒的主题确是疼痛。
终于到秋,萧索而热情的世界。金灿灿的旷野,麦浪一望无际。耀眼夺目的阳光,一块儿石碑安静屹立在前方。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穿着雪白衣衫的人虔诚地跪拜在它身旁。稻茅比刀刃还要锋利,他就跪在其上,每走一步都是不见血的万剐千刀,寒风的酷刑与之相比微不足道。
淡淡的灰色头发在眼角的余光里划出一段柔和的弧,炫目的金色在眼瞳上留下圆形的光斑。他面对石碑扑通一声跪下去时,藏在稻草中的小石子深深硌到了膝盖。
但旷野是真的很漂亮,他无法想象这原来是一个类似无穷地狱的地方。
金色的麦田随风而动,静谧而安详,红霞闪闪烁烁。
他虔诚地跪拜石碑,只求能回到爱人身侧。
第47章 霜松
迷幻的景象似是一万年才过,程显听像从冰窟里挣扎出来般,弯腰重重喘了两口气。他回过神来,只觉得若是幻术,施法者当真是位大师,刚才的一切太过真实,让他现在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疼痛,寒冷,酷暑,仿佛才真实地在他皮肤上刻下痕迹。程显听忍不住撩起袖子查看,上面果然只有陈年旧伤,手指触过后,留下一丝隐秘的刺疼。
琵琶女呢?
他刚看向旁边站着的女人,只感觉又一阵强烈白光,程显听情不自禁骂了句娘,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小院子里——又或者说他是融在环境里的,视线像是俯瞰人间的神明,悄无声息地窥探进别人生命的瞬间。
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前有庭后有院,小房子温馨而别致。前庭扎了个高高的秋千,装饰着美丽的花藤,女主人席地而坐在青青草甸上,樱唇噙着一片柔嫩的树叶,吹出简单的音符。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即使是普通衣料裁制的裙子,在她穿来也自带华贵气质。
这容颜绝世的女人,正是琵琶女。
不远处,有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女孩拍手和着音符又唱又跳,那小女孩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坯子,五官还没张开,已有些许琵琶女的韵味。琵琶女吹着吹着就停了,目色温柔地望着女孩,这么一个温情时刻,程显听也没见她笑,但那张脸上没有现在的凌厉和冷漠,她像是骄矜的公主,不将笑颜轻易示人。
这一定就是琵琶女的女儿了,程显听想着。他看着快乐的小脸儿,不知不觉间也露出微笑。这个年纪的小孩让他平白想起了程透小时候,只是他的徒弟从不跟父母怀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孩一般阳光可人儿。
琵琶女开口唤道:“,玩累了吗?”
竖着小辫子的女孩脚步轻巧地转了个圈,一下子离程显听近了不少。他发现她竟不是修士!若药师就是昭情君焦甫然本人,那她的父母可都是修士中的佼佼者,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个小姑娘却只是唱着歌跳着舞,并没有修行。
嘴角旁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把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说:“娘亲,你看外面谁回来啦!”
琵琶女手里攥着树叶,顺着的目光抬头看去,只见院子外面缓缓走来一个男人,束着发冠,凤目薄唇,仪表堂堂。那人五官眉目生得有些严肃清冷,但此刻目光是暖的,见妻女望过来,他加快了脚步。
程显听站在旁边,细细打量着男人。那是药师没错,只不过现在的他脸上没有银箔面具,看着也比在仙宫时略年轻点儿。
琵琶女在接触到药师的目光后站起身子,常言道美人一笑倾国倾城,当真是如此。程显听看见琵琶女露出了笑容,她一笑好像天都亮了,雪也化了,让这个小院温暖到无声无息旁观的程显听有种罪恶感。
他不该随便参与别人的回忆的。
然而就在此时,他发现已经走进庭院的药师突兀地看了过来,那目光直直越过他的小女儿,与幻境中的程显听直直对视着。药师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但程显听却背后一凉,他确信他看到他了,这怎么可能。
更令人惊吓的是下一刻变故又生,乖巧地站在原地的忽然闭上眼睛,挺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
天地色变,云雾交叠。一切景象扭曲,唯有原地的程显听不变,他想,对于药师和琵琶女来说,噩梦大抵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病了。
程显听看着琵琶女来来往往,这明明就是幻境外那个冷静的女人本人,可她全心全意地沉溺在环境中。程显听大抵也猜到了结局,他似乎有点理解这幻境为何对琵琶女来说如此痛苦,以至于宁愿死也不要被困。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会不会曾有那么一丝一毫是甘愿沦陷在幻象中的呢?只是为了心如刀刎般见一见她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知道了药师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药师”的。他们可爱活泼的女儿日渐消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病痛让她在梦里一次又一次惊呼着“爹爹”与“娘亲”。这可怜的孩子又叫谁能不怜惜,程显听沉默着站在她的床头,把一只手横在她额头上,低头默念咒语。
他知道这都是假的,可什么都不做,于心不忍。
但好似真的感受到了程显听的咒语,噩梦中她紧咬着的嘴唇稍稍舒张,抓着琵琶女腕子的手也放松了几分。琵琶女是九州数一数二的修士,可在女儿的病容面前,她无能为力。
命运终会带走不属于她的人。
在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普通午后,无声地病倒,又无声地死掉。药师没有赶到,琵琶女抱着小女孩的尸首漫无目的地走在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院子里。程显听觉得她疯了,可她是如此冷静地念着满天神佛的名号,承诺给云云众神愿奉上自己的修为,阳寿,一切,只要不带走她。
不要带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