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的伸手朝那背影拍去,还没等他落下,那人忽然转首朝他看来。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那是那一双带血的暗红眼眸,像是可怖的异鬼,嘴角处挂着狰狞的笑意。
问他:“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你怎么还活着?
长笙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劈,他顺着那人往下看去——
大君一身白衣端坐在旗杆之下就那么睁着一双枯死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他的怀中,红衣的母亲已经永远阖上了双眸,满面血红......
他头痛欲裂,死命的按住自己潜意识里即将爆发的火焰,嘴角不住的呢喃:“不,我要活着,要活着......”
那人忽然低低笑了,笑声沙哑低沉,像是把多年未曾弹响的马鬃琴忽然起了一声刺耳的低吟。
一把将他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扯了下来,那人嘶吼道:“你要活着?你凭什么活着?你有什么脸活着?他们都死了!死了!”
长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呼吸艰难了起来,他不敢睁眼,只得狠狠的咬着下唇,努力的压抑着内心的遽烈。
“你凭什么心安理得的活着?恩?十年了,你有想过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在地下等着你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你......长笙,你不想报仇么?不想么?”
“我......我想......”
“那就去啊!”他大声吼道。
长笙挣扎道:“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是个懦夫!”
你是个懦夫!
床榻被长笙剧烈的扭动而发出一阵微微的轻响,他紧闭着双眼,一张脸在月色之下被照的分外苍白,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脖颈缓缓流入里衣,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呢喃:“不,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商羽!”
忽然有人在耳边轻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有些遥远,却让他没来由感觉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想要徒手将那声音抓住,可任凭他怎么寻找,都空洞无果。
“不,我要活着......”
“商羽,醒醒!”
一丝温热忽然在他周身渐渐化开,将冰冷的凉意逐渐驱散,他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看不见。
“长笙!”
魏淑尤低喝了一声。
‘碰’的一下,巨石把心彻底砸了个粉碎。
他终于疼醒了。
长笙缓缓睁开眼睛,魏淑尤那张脸从模糊逐渐清晰了起来,他拧着眉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眼底的焦急与疼惜在这瞬间暴露无遗。
“兄长......”
长笙眼睫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珠,他忽然整个人就朝魏淑尤怀里钻了进去,呵出一口重重的浊气。
“没事了。”
魏淑尤一边拍着他的脊背一边低声安慰,问道:“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长笙缓了好久,才坐直了身子,自嘲一笑,说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没事......你怎么来了?”
魏淑尤脸上划过一丝沉重,“我睡不着在院子里溜达,听到你房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长笙摇了摇头,“没事的,兄长去睡吧,这么晚还叨扰你,实在是不该。”
魏淑尤道:“说的这是哪门子话?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你是我弟弟,我不该进来关心关心你吗?净说些不知礼数的屁话。”
长笙摸了摸已经湿透的里衣,准备重新取一件干净的换上,魏淑尤突然道:“今晚我睡你这,省的后半夜你背过气去了我明早还得给你收尸。”
他作势就要往床上挤,长笙一愣,却还是乖乖挪了屁股,“我先去换件衣服。”
魏淑尤按住他,清嗤道:“换什么衣服?尿湿了?我就说让你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少喝点水,多大的人了,也不嫌丢人!不过没事,你脱吧,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都有,你光屁股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可换的?没来由的麻烦。”
长笙气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光屁股的样子了!”
魏淑尤大言不惭的笑道:“嗨,小时候你搂着我睡那会,我顺着你裤子进去摸了一把,也不能算见吧,但肯定是摸过的,不过商羽,你小时候那屁股还挺光溜的,就是太小了,还没我巴掌大。”
长笙:“......”
他差点一枕头把魏淑尤这二皮脸给砸死。
可没等他动手,后者一把将他踹进了里面,合着被子将他整个人紧紧的裹了起来,笑道:“还敢跟我动手了?反了你不成!赶紧睡,明早上跟我出去比划两下,老黄说你现在厉害的我都快打不过你了......这老不死的。”
长笙再懒得跟他计较,刚才那梦让他整个人都精疲力尽,这会儿被魏淑尤夹在胳膊肘里裹着被子,睡意倒是很快就袭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个人在旁边的缘故,长笙这后半觉睡的十分安稳。
可那安稳没维持太久,就被一阵巨大的鼾声震的再也睡不着了。
他气鼓鼓的瞪着魏淑尤那张睡死过去的脸,直想将他一巴掌呼醒,可他又不敢,只能大眼愣愣的盯着床顶发了一夜的呆。
还不如我一个人睡!
长笙半个晚上都在腹诽这一句话。
第二日他果然顶着个黑眼圈就被魏淑尤拉起来去院子里比划了。
他当然打不过魏淑尤!
长笙一脸如丧考妣的伶着剑在台阶上坐了好半晌,说道:“打不过,不打了!”
魏淑尤上身赤着两条膀子什么都没穿,他身上的肌理精瘦完美,阳光一照,水珠贴着已经不怎么白皙的皮肤泛出五彩斑斓的光。
他整个人三分之二都是腿,身形极高,却不突兀,配合那张痞气十足的脸,怎么看都像是个霸王窝里的土匪头子。
长笙忍不住想着,若是再被哪条母狗给瞧见了,恐怕又得发春了。
将手上的长戟一把扔给魏青,魏淑尤拿着手帕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汗,提了提裤腿往长笙身边一坐,说道:“凭你的本事再练个三五年也未必打得过我,不过这两年进步倒是挺大的。”
长笙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你还不服气是怎么着?”
魏淑尤瞪了他一眼,“哎哎哎,你这什么表情?”
长笙‘切’了一声:“现在是打不过你,回头我想想阴你的法子,就不信还打不过你。”
魏淑尤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一丝杀意转瞬而逝,他忽然五指并拢伸直架在半空,朝长笙道:“来,你把脸凑过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长笙看他那带着厚茧的巴掌就欲落下,嘴里好死不死的丢下一句“不想看你那摸过屁股的手”,随即蹭的一下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就窜出去老远。
魏淑尤冷哼了一声,收了巴掌,低低骂道:“兔崽子,回头再揍你!”
他当然舍不得揍长笙,俩人一转眼就都将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过几日就是皇帝犒赏武烈王三军的宫宴,魏淑尤虽规规矩矩的穿着朝服,可出门前还不忘沾了点茉莉香味的头油给自己打上。
冲着镜子里那面如冠玉身高八尺的男人反复来回的看了二十八遍,魏王爷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果然很帅!”
长笙穿着一身朴素的月白长衫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不见他出来,正要进去喊人,魏淑尤大摇大摆的就走出来了。
看也不看长笙一眼,魏淑尤端着一副惺惺作态的高冷样说道:“走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长笙:“......”
也不知道是谁在等谁!
等到了宫门,早就有常侍在门口候着。
“王爷终于来了,咱们陛下早就吩咐奴婢在此等候王爷多时了。”
李公公笑的跟一朵秋天的菊花似的,他身材本就娇小,站在魏淑尤面前又是背弓哈腰的,若是不仔细看,简直都找不到他这个人。
“王爷的几位部下也提早就到了,就差王爷了。”
朝魏青使了个眼色,后者悄咪咪的将手上的银子从袖口处塞进李公公手里,魏淑尤客气道:“公公久等了,前面带路。”
长笙并没有来过几次东汉的皇宫,上一次过来还是五年前老王爷过世,魏淑尤受封的时候。
他对宫里的景致没多大的兴趣,只想着赶紧过来吃喝一顿赶紧走人。
“王爷此次替皇上拔了这藏在心头多年的隐患,皇上这些日子高兴的不得了,嘴里天天念叨着王爷,前几日还说要吩咐几位太医前去替王爷看看身子,后来因为朝事繁忙就一直耽搁着,也不知这几年王爷的旧疾怎么样了?”
魏淑尤客气道:“有劳陛下关怀,都是老毛病了,夏天不打紧,就是冬天不怎么好过,不过李公公也知道,这二十几年的,都习惯了。”
李公公垂首笑道:“王爷平日里还是要多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咱们朝廷能靠的本来就没几个人,若是王爷被这旧疾给连累了,咱们这朝廷也......”
魏淑尤打断他:“公公言重了,朝中能臣比比皆是,上阵杀敌者更有刘伯烈将军等人在本王之前,本王也不过是接着先父当年的一点庇佑罢了。”
他说的十分客气,可那冷淡的语气让李公公没来由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言行的逾矩,忙道:“是,是......王爷所言有理。”
几人很快在紫金宫内落座,长笙就坐在魏淑尤右侧,此时还未开宴,已有不少官员纷纷前来朝魏淑尤敬酒,他都一一应下。
陈王在首位好几次想过来魏淑尤这边,奈何被一帮官员缠着走不利索,给长笙丢了好几个眼色,都被长笙回以“明了,省的”给满意的接着应付群臣去了。
没一会儿,皇帝刘斐在一帮宦官的簇拥之下也坐了下来。
周围歌舞升平四起,皇帝少不了一番对魏淑尤的夸赞,周围附和之声一时间听得长笙有些好笑,最后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朝魏淑尤咬耳朵道:“我出去透透气。”
魏淑尤知道他那坐不住的性子,晲了他两眼,说道:“就在这附近溜达,别跑远了。”
长笙眨了眨眼,起身悄悄从偏殿溜了出去。
就在他出去的瞬间,有禁军忽然前来禀报:“陛下,西汉使臣已抵达宫门。”
金座上的皇帝一掀懒洋洋的眼皮,挥袖道:“请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声速相见
第48章
宫门口停着两匹高黑的大马。
马前站着两位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青年男人,一个一身玄色长衫,面容黝黑,身材壮实,脸盘四方,目光炯炯有神,像极了戏台子上那扛着丈八蛇矛的张飞。
另外一位一身织锦青衫,身材欣长高大,面色白皙,仪态优雅俊美,与身边的同伴大相庭径。
前来接应的常侍冲二人十分客气的笑道:“陛下已经在里面恭候二位多时了。”
梁骁一把将手中的马缰丢了过去,吼着一把跟他那形象十分相衬的大嗓门问道:“你们这是已经开始了?”
常侍:“才一炷香的时辰,不打紧......今日虽说是犒赏武烈王三军的宫宴,不过来的都是一些重要的官人,并无闲杂人等。二位此次跋涉前来,陛下早就替二位安排好了......二位里面请。”
路上梁骁将他那宽大的身子往身边一路上都不发一言的人靠了靠,低声道:“一会儿等见了那皇帝,你去做那出头鸟,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
梁骁‘啧’了一声,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嘴笨,就算只是送个贺礼,大殿上人那么多,我这再一紧张,肯定得搞成给他们奔丧......惹恼了东汉的皇帝,虽说没什么大要紧,但咱们陛下把这差事交给我,也不能就这么砸在我手里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人轻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说道:“既是陛下亲自交代给你的,自然是你去,我才是那个来凑热闹的,不合适。”
梁骁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当即瞪了他一眼,一双大眼睛像个铜铃似的滑稽,粗声道:“李肃,你还想当场反悔不成?来之前你明明答应这一路都听我的......”
李肃:“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梁骁:“......”
他好像确实没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前来东汉之前,李肃来找过他一趟,说自己也要过来,看看能不能一起。
一开始梁骁见到李肃的时候,惊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要知道,这位一向话不甚多不与人来往的李二爷突然亲自上门找他,实在是不太符合常理。
况且平日里他与这位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可惜他脑子又笨,当时只支支吾吾的愣了好半天,都忘了问他为什么也要去东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上了路了。
一路上李肃都惜字如金的不怎么说话,梁骁虽觉得这人有些无聊,却也倒清净。
其实他跟李肃这算是第三次正式见面,第一次是在大家都很小的时候,八-九岁吧,还是十岁,他不大记得了。
那时候李肃还没去夜北做质子,有一次两人在京畿殿合围海州刺客,李肃百步穿杨的箭术实在让他吃惊。
那时候京畿殿都是一些整天只会拿着木棍相互打闹的毛小子,梁骁自认为自己一身武艺得义父梁国英真传,跟那些个门阀子弟都不一样,但他天生憨厚踏实,却也没有高人一等的傲气,直到那次遇见了李肃,才知道,他才是真的跟他们这帮人不一样。
那个时候的李肃就充分的表现出了他“不把任何人当回事”的美好品格。
当时不到十岁的梁骁原本想跟李肃做个朋友,却见那孩子临走之际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说了一句“没什么了不起”就轻飘飘的走了,徒留这他挽了一把大弓站在殿门口,有些微微的尴尬。
第二次见着李肃的时候,是他刚从夜北回来。
少年浑身是伤的站在胜利之师的最前沿接受来自帝国的最高奖励,原本那种场合应该是兴奋且激动的,可在当时只有十四岁的梁骁看来,这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少年的眼里,除了冷漠和空洞,还残留了一丝几不可察绝望和杀气。
他有当场被李肃那样的眼神给刺到过,可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索性后来就没再放在心上。
这些年听说李肃很少出门,饶是陛下十年前给了他一个不咸不淡的官职,也几乎没在朝堂上见到过他,只是偶尔有从十三皇子赵玉珵嘴里说出过一二李肃的名字,其他的,梁骁就再没太多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