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看着谢杳的面子。”楚晴岚淡淡地说,提起谢杳的名字也没有太多的波澜起伏。
玉泠低了低头,过了一会,似是憋不住话了,才蓦地开口问道:“夫人与大人近来是怎么了?可是闹了矛盾?”
楚晴岚默了片刻,闷声道:“没什么矛盾,只是得知了一些事情,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坦然对他罢了。”
玉泠越听越糊涂,嘟囔着说:“奴婢不明白,谢大人看向您的时候眼中情意不假,有什么事情比两情相悦更加要紧呢?”
“问题就在这儿了。”楚晴岚的话音突然一沉,“我与他或许不是两情相悦,只是一厢情愿。”
玉泠看着她眼中多了些复杂的情感,一时之间不敢再问了。
“奴婢只求夫人能开心些,您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的,别说谢大人了,奴婢看着都心疼。”
楚晴岚微怔,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我会尽快想明白的。”
主仆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远了,回过头也望不见方才命妇聚集的那处庭院,周遭只有些空置的厢房,还有一片满是枯根的土地。
为何说是满地枯根?只因这地里只有树根或树桩,烧焦的枯枝散落在四周,这里原先或许是一片树林,但一看便知已经许久没有人踏足。
楚晴岚走上前两步,蹲下身子捡起一根烧焦的枯枝打量了下,又拨开黝黑的树皮,将树枝的芯凑到鼻下轻嗅。
“夫人认得出这是什么树木?”玉泠有些好奇地问。
楚晴岚遗憾地摇了摇头,最终放弃了辨认,随手将枯枝扔回地上。“或许是年代久远,里边都干了,认不出来。”
话音刚落,身后似乎又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穿着枣色锦袍以玉簪束冠的男子缓缓走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来人,就听他轻笑说道:“这原先是一片梅林,父皇登基之后,皇祖母命人一把火将此处烧尽,从此寸木不生。”
楚晴岚怔了片刻,从他年轻的容貌、以及口中提及的‘父皇’可知,面前这是一位皇子。众多皇子之中靖安王和文郡王是她见过的,另外还有一位延安王和一位七皇子……
传闻七皇子先天不足,自小便体弱多病,所以一直不得圣宠,至今没有封王。
面前这男子气色有些苍白,身形也略显瘦削,若是她没认错,这便是七皇子了。
“臣妇见过七殿下。”
听到楚晴岚这般称呼,七皇子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似是自嘲地笑了笑。
“我未曾封王,何以称殿下?”
楚晴岚低着头不去看他,虽说已经知道了此人就是无宠的七皇子,却也不曾对他不敬。“即便不曾封王,您也是圣上的皇子,当得起这声殿下。”
七皇子像是有些出神,却也知道避嫌,没有盯着她看。沉吟了许久,他才摇摇头丧气道:“我与庶人相差无几,怎么当得起这声殿下……”说着,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让出脚下的路。
“宴会快开始了,这位夫人快回前院吧。”
楚晴岚经他提醒才想起来看一眼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她心下一惊,匆忙唤了玉泠一声,向七皇子道了谢,便匆匆往回走。刚迈出两步,却又顿住了。
“殿下不去前边赴宴吗?怎的还在此处逗留?”
七皇子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些事要做,晚些再过去,反正少我一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楚晴岚听着心里有些不适,同样是皇室贵胄,为何文郡王和文阳公主那般张扬跋扈,而这位七皇子却总是自轻自卑?
这还是她初次遇见七皇子,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好多劝他什么,只欠了欠身,便离开了。
她回到前院时宴席已经摆好,谢杳也从紫宸殿过来了。
谢杳来到东苑半晌没找见楚晴岚的身影,不免有些着急,连着问了好些下人也没打探出她去了何处,脸上焦急的神色已经遮掩不住了。
直到楚晴岚从梅园的方向匆匆赶来,他心里才像是落下一块重重的势头,松下一口气来。
“你去哪儿了?找半天也没找见你。”
“我不想跟她们打交道,就在院里随便逛了逛。”
谢杳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带着她入了座,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么热的天到处瞎逛,你也不怕中暑。”
楚晴岚心里一暖,暂时地淡忘了这一个月来的隔阂,也忘了心底那一丝丝无所适从,主动说起了刚才的所见所闻。
“我刚才去了后边的园子,听说原先是一片梅林。”
谢杳对这些旧事也有所耳闻,在听到她愿意主动说话时忍不住窃喜,赶忙接着她的话应道:“是,陛下登基之后,那满园梅花就被太后一把火烧了。”
楚晴岚沉吟了片刻,忽然面色复杂地说:“我方才遇见了七殿下。”
第43章
谢杳拿不准她说这话的意思, 没有急着接话,只默默听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确实好奇, 七殿下去梅园做什么?
“七殿下看起来和其他王爷很不一样。”楚晴岚说时有些感慨。
谢杳忖思着说道:“七殿下的生母难产血崩薨逝, 连带着殿下也先天不足,因此不得圣宠,在宫中没少受冷待,和那些养尊处优的王爷自然不同。”
“难产?”
听到这两个字, 楚晴岚的眉头蹙起。或许是身为女子的直觉,又或许是她的母亲林氏也是因难产而死, 听到这两个字时她心底微微一颤。
“因何难产?”
谢杳无奈摇了摇头,他虽身居高位却也不是什么事都知晓,像这种后宫秘事他也只是偶然听闻罢了。
“我不知道其中详尽,但此事确实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楚晴岚追问。
谢杳回忆起自己印象中的陈年旧事,摩挲着扳指缓缓道来:“出事之时, 陛下还未登基。七殿下的生母徐氏乃是前兵部尚书之女,有些功夫在身上, 徐氏自入潜邸到有孕, 一直身体康健, 生产时又已足月, 按说怎么也不可能难产……”
他话音突然停住, 片刻之后才继续说:“但偏偏就是在生产的时候,徐氏突然使不上力。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其中另有隐情。
楚晴岚焦急地问:“圣上可曾追查?”
谢杳摇摇头道:“伺候徐氏的大夫畏罪自尽,什么都没留下,根本查不下去。”
楚晴岚默了。
女子生产本来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后还有虎狼环伺出手毒害……她顿觉毛骨悚然, 不动声色地扫了谢杳一眼。突然有些庆幸,谢府后院没有别的女人。
不由得多想,张公公尖细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圣上宣布了千秋宴开席,很快就看见两列宫女端着各式山珍海味鱼贯而入。
先从离得近的几位王爷开始,众人陆续斟酒举杯向太后贺寿,维持着一脸谄笑,说着满口吉祥话。另有太监在一旁高声唱念各府礼单,负责置办隔离的各府夫人们在无形之中开始了攀比。直至太监念到谢府的礼单时,整整一页的贺礼让宴上众人皆倒吸一口寒气。
谢府的家底恐怕不是他们能匹敌的。
半晌过后,上首的太后和皇帝终于动了筷子,下边的众人才敢放心进食。随着一声令下,乐人抚琴奏乐,又有舞女上前,所谓歌舞升平,说的便是眼前景象。
楚晴岚不知怎的下意识望向谢杳,见他只顾与邻座的朝臣敬酒,从始至终不曾向舞女看去,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太后突然摆了摆手,眼底压抑这一丝不满,沉声道:“歌舞俗气,让她们退下吧。”
听到这句话,奏乐声戛然而止,众多舞女忐忑跪在中间,低伏着身子不敢抬头。宴会上众人都噤了声,暗里揣测起太后此举的用意。
紧接着就听她道:“听说文郡王举荐了京中的戏班子入宫为哀家贺寿?”
来了。
楚晴岚与谢杳相视一眼,仿佛已经能猜到不久以后要发生的事。
文郡王站起来向太后拱手一拜,“回禀皇祖母,正是。”
太后笑意欣然地点点头,又问:“戏班的人现在何处?”
“孙儿这就唤他们过来,请皇祖母稍等。”文郡王说罢,扭头向身后的下人吩咐了一声,没过多久就听见前方临时搭的戏台上传来锣鼓奏响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台上站着两人,一人扮做奸臣、一人扮做百姓,唱的就是奸臣如何欺压百姓。
楚晴岚事先知晓他们在影射谢杳,听着台上的唱词便觉得有些不适。她的眉头紧皱着不肯松开,转移目光落在面前的糕点上,不想再去看他们安排好的戏码。倒是谢杳听得津津有味,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显,好似不知人家正在戏中骂他。
远处,席间有一男子低下头与身旁小厮低语两句,随后面色恢复如常,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台上的‘好戏’。
温良登台时,席间传来些许骚动,各府的夫人们大多已经是温良的戏迷,此时听到熟悉的唱腔,再看他英气的扮相和身段,顿时芳心荡漾连面颊都泛上了红光。
众多王公大臣的脸色都沉了下来,看待这场戏的目光不再平静,望向文郡王的眼色中更夹杂了几分不善。
“这倒是意外之喜。”
谢杳突然压低声音感叹。
楚晴岚不解地看他,“什么喜?”
“你看他们。”
楚晴岚顺着他目光的看去,看见了那些面色铁青的男人们、还有他们身旁红色红润兴致高涨的夫人。楚晴岚一个忍不住掩嘴笑出了声,反应过来后急忙低头咳嗽两声,谢杳见状伸手揽住她,挡下了众人异样的目光。
听到楚晴岚的笑声,不少人诧异地向她看来,不曾想,撞入眼中的却是夫妻恩爱的画面。换做平常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此时此刻王公大臣们的眼中无不闪动着嫉恨的光。
谢杳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低头凑到楚晴岚耳旁,“你再看台上。”
闻言,楚晴岚抬起头看去,眼中很快就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七、七殿下?”
七皇子不知何时扮上了王爷的扮相,从容地唱着温良给他安排的唱词,深陷在人物之中的七皇子身上没有了平日的唯唯诺诺,多了些他自己不敢想象的气场。
半个时辰前,七皇子在梅园里说的还有些事要做,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惊讶的何止是楚晴岚,就连皇帝的脸上都有着几分诧异,除此之外,还有些惊喜。
“那不是老七么?”太后看着也眯了眼,小声对皇帝说道。
皇帝点点头,欣然道:“是了,朕都没有想到老七这孩子有如此孝心。”
更没有想到,他还有如此自信洋溢的时候。
*
这出戏唱了许久,听着听着,在座众人似乎都从戏里听出了别的意味。谢杳暗自打量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毫不意外的看出龙颜微怒、蓄势待发。
身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当朝权臣,谢杳缓缓站起身,开始了这场好戏中属于他的戏份。
“太后娘娘千秋之际,文郡王献上这样一出戏,是否不妥?”
文郡王笑意盈盈地对上谢杳的目光,坦然说道:“谢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宴上骤然满座寂静,方才还谈笑不断的大臣们都收了声,连台上的唱词都听不进去了,紧盯着正争锋相对的二人。
这才是一出好戏啊。
谢杳瞥了一眼圣上的脸色,继续道:“陛下圣明神武,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纵观如今社稷,贯朽粟陈、民物康阜,海内升平。文郡王这出戏唱的……是何居心?”
文郡王撇开谢杳尖锐的目光,向着皇帝俯首一拜,道:“这出戏唱的原是奸佞当朝纲纪糜弛,今天下虽太平繁盛,却难免有小人于御下逢迎,妄称肃清廉明为时尚早。是谓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台上唱的只是戏词,戏外却有万里江山,还请父皇——明鉴。”
谢杳看着皇帝的脸色又沉了些,心中不禁嗤笑,面上仍是拿捏着做出愤懑的模样狠狠瞪着他,“难免有小人于御下逢迎?文郡王不妨大胆说说,这小人姓甚名谁?臣身在其位,必为圣上、为社稷除之,以肃清朝野。”
话音落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文郡王的身上。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他真敢指名道姓吗?
楚晴岚在谢杳身旁听得心惊胆战,悄悄扯了扯他衣袖,压低声音道:“你就不怕他真敢说是你?”
“他不敢。”谢杳低头看她,沉声应道。
文郡王还没有意识到他父皇的脸色不善,在众人的目光下沉默了片刻,才笑道:“谢大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何必急于心虚呢?”
——砰!
一声巨响震慑席间,打断了这二人的唇枪舌战。众人皆是一惊,看见皇帝怒容满面地站起来,霎时惶恐地低下头。台上的戏也停了,一众伶人惶恐地跪伏着,七皇子神情一黯,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之后。
只有文郡王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茫然地站在原地。
谢杳却是坦然地坐回位子上,嘴角微微上扬。
他的戏份结束了。
“老九,接着说啊。”皇帝从高座上走下来,神色阴鹜,死死盯着文郡王茫然的脸庞。
文郡王被这气势压得跪倒在地,连声音都不禁打颤,“儿臣、儿臣不知父皇想听什么,儿臣惶恐!”
皇帝嗤笑一声,又走近一步,逼问道:“你不是要朕明鉴吗?只要你说出这‘小人’是谁,朕便依你所言——明鉴。”
文郡王就是再没眼色也知道自己触了逆鳞,惶恐之余心底的恨意更甚,谢杳究竟给父皇下了什么蛊,父皇竟然为了他不顾皇祖母千秋当场动怒!
他又不禁存有几分侥幸,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父皇当中说出的话不可能收回,如果他真的道出谢杳的名字,父皇要如何处置?
在恨意的驱使下,文郡王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定了定神,竟是一副坦然的模样正对上皇帝阴沉的目光。
“若是儿臣说了,父皇要如何‘明鉴’?”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补昨天的,晚点还有一更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