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楚侯爷不为所动,换做从前看到张氏哭成这般他定会心软,但今日得知元妻死于她的手,他对张氏就只剩厌恶、痛恨。
“松开。”楚侯爷冷声开口。
张姨娘死死揪着最后一片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楚侯爷没了耐心,抬起一脚踹在人肩上,张姨娘吃痛,松手去捂肩膀,本能的向后一仰。
楚侯爷死死盯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女人,心中不甚恶寒。“毒妇,你以为你毒害了卿容我还会留你性命?”说罢,他向院外大喝一声:“来人!将张氏绑了,送官府!”
老太太的脸色一变再变,听到自己儿子要将张氏送官,她终于坐不住了。老太太手持拐棍狠狠跺地,哑着嗓子呵斥:“胡闹!”
刚进门的下人闻声停住脚步,看了看楚侯爷,又看看狼狈不堪的张氏,再看看面色阴沉的老夫人……他颤颤巍巍地低下头,缩回了刚埋进院子的脚。
直觉告诉他此时他不该进来。
院内众人的目光都从张氏身上转移至老太太那儿,老太太满是褶子的脸上明晃晃挂着怒意。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将张氏送官府,岂不是要让全京城都知道咱们家的丑闻?你这是要让咱们忠义侯府列祖列宗蒙羞啊!”
楚侯爷憋屈地低着头,不好反驳母亲的话。楚晴岚却不以为意,老太太这时候想起祖宗蒙羞了?跟妾室合谋毒害自己儿媳妇的时候怎么没想起祖宗在天有灵?她微微侧脸靠在谢杳的肩上,垂下目光以掩饰眼中的嗤笑。
谢杳拂过她耳后碎发,轻笑一声看向老太太道:“侯爷不徇私情,将有罪之人送往官府交司法衙门惩处,此举堪称忠义,老夫人何以认为有辱忠义侯府门楣?”
老太太瞪他:“谢大人倒是公私分明,那么依大人之见,是不是要把老身也送去官府啊!”
谢杳不卑不亢直直对上她饱含怒意目光,“那就要看侯爷的意思了。”
眼看着老太太气得直喘气,手里拐棍都扶不稳了,楚侯爷心烦意乱,左手按着两侧额边,不知该如何权衡眼前的琐事。
张氏捂着肩膀缓过劲来,她已经明白侯爷是不会饶过她了,于是换了方向,猛地扑到老夫人脚边,攥着老太太的衣裙哭喊:“老夫人,您不能扔下妾身不管啊,当初若不是您授意,妾身怎敢对夫人下手!您不能过河拆桥啊!”
“胡言乱语!”老夫人怒斥一声,余光不自觉地扫向自己儿子,不出意料地从他脸上看到了隐忍。她心中烦躁更甚,抄起拐棍打在张姨娘的背上,骂道:“我待你们这些晚辈一向和蔼,何时授意过你做这等奸邪之事?你不要胡搅蛮缠诬告于我!”
楚侯爷和颜姨娘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方才她们进门的时候可是听得真切,老夫人和张姨娘争执过程中把什么都交代清楚了,老夫人这会儿想撇清关系,未免迟了一些。
当然,看楚侯爷的脸色,似乎是不想戳破她。
总要给侯府留下最后一点脸面。
“还愣着干什么,把张氏送去官府!”楚侯爷无心再听两个女人纠缠,转身看向院门外努力缩小存在感的那名小厮,沉声吩咐。
这回小厮没再犹豫,叫上另外两人就进了院子,把缠在老夫人腿上的张姨娘拉了下来,不顾她歇斯底里地反抗,连拖带拽将她架出了侯府。
李林是个机灵的,一看侯府的人摁着一个女人出来,就大抵猜到了里边的情形。
“这位是?”他明知故问。
侯府的下人也认得这位是谢府管家,很是客气地解释一番:“这是张姨娘,早年害了咱们夫人,侯爷方才吩咐咱们将她送去官府。”
李林了然,这跟他预料的差不多。“官府我熟啊,我跟你们走一趟。”
闻言,侯府的下人连连道谢。一行人将张氏送到官府,侯府的人将事情尽数道来,却隐瞒了老夫人的手笔,衙门的师爷将案情记下,便让狱卒将张氏收押了。在李林的‘刻意提点’下,衙门当值的官员连连保证对张氏‘多加关照’。
送走了侯府的人和李林,当值官员一声令下,张氏被狱卒拖进了最里边一间牢房,狭小的牢房里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腐臭,地上铺着肮脏的杂草,上边沾染了不知什么人的血迹。
张氏扒着牢房的栏杆不断叫冤,却没有人愿意理她。
*
傍晚,忠义侯府前厅。
颜姨娘身子不适回了自己的院子,楚景和楚月娥听闻母亲被送官府后大声吵闹了一阵,最后被楚侯爷勒令关在原张姨娘的院子里不许外出。下人们知道轻重,没有人再议论此事,倒是那位刚小产的侍妾刘氏院里时不时传来哭声。
方才在人前楚侯爷还算维护老太太的颜面,此刻前厅只剩自家人,连谢杳都在外边回廊下候着,他便忍无可忍了。
“母亲,您对林氏不喜,对她百般刁难,甚至后来苛待岚儿……凡此种种,儿子不曾有二话。您为何如此残忍,非要她性命不可!”
老太太闭着眼睛坐在上首,身子向后仰,略显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这个女人命里不祥,她一嫁进侯府就克死你父亲,还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保不齐有一天便要克你了。”
楚侯爷哑然,听母亲这番说辞只觉得可笑至极。
“儿子与林氏原就是两情相悦才合为夫妻,成婚一直恩爱和睦,旁人见了都会夸赞一声般配!您何以认为是林氏把儿子迷住了?”
说着,楚侯爷的语气忍不住激昂了几分:“再者,儿子与林氏还未相识的时候父亲已经身染重疾,您将人之生老病死强加于无辜女子,未免太过荒谬!”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盯着他的目光一寒,“这个女人死了快二十年了还能让你我母子反目,还不足以说明她命带不祥吗?”
楚侯爷被呛得脸色通红,半晌才低喝一声,“不可理喻!”
老太太眼中神色狠厉,沉声道:“林氏比你大了六岁,她过门时的年岁做你的庶母都绰绰有余!你被一个不祥的女人迷了心智,不顾父母之命硬要娶她,我看是你不可理喻啊!”
楚晴岚坐在侧座的最末端,听到老太太口中不断冒出的恶毒之语,心中的憋屈几乎没过仅存的理智,葱白一般地指甲深深陷在掌心。
她忽然想起前两年过年的时候,她请求去京郊看望母亲,老太太和张姨娘听罢皆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之后每每提及母亲,她们脸上总是骤然煞白……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今日总算知道了。
这是做了亏心事,害怕遇上亡魂啊。
楚晴岚面色一冷,抬起头看向面前两位长辈,突然出了声:“老夫人,您厌恶我母亲,可以有很多种方式要求她与父亲和离,但您万不该下此毒手。”
老太太专断一世,哪能容忍一个晚辈在她面前说教?呵斥道:“长辈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楚晴岚却没打算再敬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刻意露出诡异的笑容,自顾自道:“您不该出此下策,因为……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楚晴岚年岁渐长,面上的五官都已经长开了,与当年刚嫁入侯府的林氏有七分相像。老太太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冲她惨笑,果然被吓住了,扶在一旁茶案上的胳膊轻轻打着颤。
老太太半晌才缓过劲来,硬是板着脸道:“呵,我活了这么些年也活累了,二姑娘有胆识,大可以杀了我为你母亲偿命。”
她赌楚晴岚不敢。
孝之一字可是写入国法刑律的,楚晴岚要是真敢杀了自己的祖母,那她也算活到头了。以谢杳一人之力,还想躲过满朝士大夫的唾骂不成?
楚晴岚倒是淡然,听了这话轻笑一声道:“您说笑了,我一介晚辈,怎敢让您偿命。”方才她没有错过老太太眼底划过的惊恐,心下大为畅快,便也没了继续捉弄的兴致。
她扭脸看向父亲,看似低眉顺眼地温声道:“父亲,母亲虽故去多年,但仍是您的结发之妻,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您顾念旧恩……莫辜负了母亲。”
第55章
楚侯爷不得不将思绪从往事中抽离, 神情复杂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您为忠义侯府操持家务辛劳半生,是该好生休息了。”
老太太警觉, 死死攥紧拳头盯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弑母不成?”
“儿子不敢。”楚侯爷低了低头,沉了声道:“儿子在安陵老家还有一处别院,紧挨着楚家祖坟。您与父亲分别已久,想来应是十分惦念, 不如就回老家颐养天年,时常与父亲说说话也是好的。”
老太太哪里肯依, 听罢便是一脸怒容,“安陵何等破败?那分明是乡野之地!你这是要我颐养天年还是要将我流放?”说着她颤颤指着儿子的鼻尖,斥道:“你这孽子为了一个女人对生母不孝,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楚侯爷的脸色微变,望向老太太的目光里竟掺杂了些许厌恶。
安陵是楚家先祖发家之地, 虽偏远穷困了些,但也容不得外人贬低。老太太嫁到楚家大半辈子, 按说已是楚家的人了, 此时却这般出言不逊, 可见她从未将忠义侯府视为自己家。
楚侯爷冷了脸, 不复从前客气恭敬, “为母先慈,为子方孝。您不慈在先,便休怪儿子不孝了。”
“孽子!”
“砰——”
老太太气急,抄起茶案上的白瓷茶盏砸向他,茶水溅了楚侯爷一身,还有几片茶叶残余挂在他衣领上, 那可怜的茶盏则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父亲!”楚晴岚下意识惊呼一声,抽出袖中的手帕上前去替父亲擦拭额边茶水,再掸去衣襟上挂着的茶叶。她敏锐地发觉水渍溅到的地方微微发红,显然老太太砸下来的茶水温度不低,她赶忙推门超外边分附一声,“去请大夫。”
老太太也意识到伤到了儿子,脸上闪过惊诧,按着扶手便要站起身。楚侯爷抿着唇,拳头一紧,眉眼之间尽是隐忍。老太太张了张口,关切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母亲累了,早些休息吧。”楚侯爷抬手拍了拍被溅湿的衣领,起身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走到门边才突然停下来,声音淡淡道:“这两日儿子会让人替您收拾行囊,待天气再暖和些便送您去往安陵。”
楚晴岚望了一眼老太太如遭雷劈后颓废的神情,在心底暗自嗤了一声,随即跟上了父亲的脚步。
出了门外,谢杳看到两人的身影便走上前来,朝楚侯爷拱了拱手道:“方才听见岚儿吩咐请大夫,可是父亲身子不适?”
楚侯爷虚弱地摆了摆手,像是对颈边烫红的伤处毫不在乎。“没什么大碍,今日让贤婿看笑话了。天色不早,晴岚还怀着孩子,你们小两口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杳看向楚晴岚,显然是看她的意思。楚晴岚犹豫了片刻,上前去挽住了谢杳的手,随后朝着父亲颔首欠身,“那女儿先回去了,父亲待会儿还是让大夫看看。”
楚侯爷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让人送他俩出了侯府。
坐上马车之后,谢杳问起他们在屋里说了什么,楚晴岚便从头到尾转述了一遍。
“楚家祖坟在安陵?”
“嗯。”
谢杳眉头微蹙,“那为何你母亲葬在京郊白龙山?”
提起此事,楚晴岚神情不可避免的暗了下来。“老太太说母亲命带不祥,不能迁入安陵。”
谢杳略有不屑,嗤笑道:“我看是她害怕报应不敢百年之后相见吧。”
楚晴岚突然眉心一动,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他道:“你说,若是劝父亲将母亲迁回安陵……”
谢杳一想救猜到了她的打算,不禁笑出声来,“让老太太整日守着自己谋害的亡人,恐怕要寝食难安了。”
五月,端阳刚过便有消息传来,张氏在狱中自尽。
楚晴岚听罢便罢了,在牢里待了半个月,想来张氏也吃了不少苦头。倒是谢杳对此略有不满,死了便是解脱,活着才是对她的折磨,这么容易让她解脱,牢里那么多狱卒是干什么吃的?
但人都死了,总不能为一个废了的妾室追究衙门的失职吧。谢杳握着亲信送来的信件,目光停在‘服毒自尽’四个字上,若有所思。
“查还是要查的,张氏入狱时可没藏毒,是谁给她提供的方便?”
面前穿着黑衣的男子低着头应声是,得了令便退下了。
男子前脚刚走,楚晴岚后脚就提着食盒进了书阁,径自登上三层来到谢杳身旁,将炖好的糖水放在桌前。
谢杳抬头看见来人,脸上的神情顿时柔和了许多,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道:“大夫都说了怀着身孕不宜操劳,你怎么又进厨房了?”
楚晴岚不满道:“炖个糖水算什么操劳,你把我看得太虚弱了吧!”
“我这是心疼你。”谢杳弯着食指刮刮她鼻尖,宠溺地说。
楚晴岚笑了笑,没多做争辩,侧过身舀一勺糖水直接堵住他的嘴。
“对了,过两日随驾东巡,我把你喜欢的几件常服都包好了,官服要带上吗?”
谢杳咽下糖水,舌尖还遗留着一丝丝甘甜,心中顿觉温暖。闻言,伸手搂住了她肩膀道:“保不齐半道受命办差,还是带上吧。”
楚晴岚顺势依偎在他怀中,谢杳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里的信疏,两人靠在一起,虽一言不发也难掩浓情蜜意。
五月初八,御驾东巡,自宫门而出,受百官恭送出京。
皇帝不在京中,自当由太子监国,这是太子受封以来承担的第一个重任。皇帝为保稳妥又让靖安王从旁协助,却不知手足之间暗潮汹涌。
“父皇为九州社稷出巡仙山以求神女庇佑,儿臣虽不能往,但在此诚心叩拜,愿父皇东巡顺利。”
“愿天佑社稷,愿神女降福!”
太子身着华服携百官叩拜,朝着御驾上那九五之尊大声恭祝,一时之间,气氛澎湃。
皇帝看似心情愉悦,笑着示意众人平身,回过头请国师南清真人唱念青词,随后命太监将青词原稿焚烧以祭神灵。
南清真人怀揣拂尘垂着眼皮嘀嘀咕咕念了一套不知什么话,半晌才面露微笑,对皇帝说道:“陛下,吉时到,可以启程。”
皇帝闻言稍觉欣然,返回马车内,朝外边的太监分附一声,“启程吧。”
太监高呼,“启程——”
百官再拜,“恭送万岁。”
南清真人上了皇帝身后的那辆马车,放下车帘之前,他的目光投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是在看谁。
“国师,咱们该启程了。”小太监在旁催促。
南清真人于是放下帘子,淡淡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