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反应,实在反常。
皇帝看着地上跪着的儿子,已经猜到了他做了什么,心中顿时一寒。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去谢府的想法。
他给了太子一个台阶,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
“也罢,朕先回宫,让人去传谢杳,朕要见他。”这话是说给下人听的,可皇帝的目光却依然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如芒在背,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皇帝回到车内,随着一声令下,群臣让开道来,御驾自宫门而入,驶向紫宸殿。
宜贵妃的车驾经过太子身旁时,车帘突然掀起了一角,太子会意,紧紧盯着那一角,随后稳稳地接住了里边丢出来的纸卷。
此处人多眼杂,太子没法打开来看,只得迅速将纸卷收进袖中,转身后沉着脸色吩咐下人:“去传谢大人入宫。”
“殿下,谢府的御林卫怎么办……”那人压低声音问道。
太子横眉一瞥,不耐烦道:“撤了,都撤了!这还用我吩咐吗?”
*
御驾回宫的当日,皇帝传召谢杳面圣,二人在御书房中闭门议事,一直到天色全然暗下来,谢杳才从宫中离开。
这两个月来京中发生的一切,皇帝都已经知晓。但他不能追究,还得替太子遮掩。
原因无他,只因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而朝中再无可堪大任的成年皇子。
皇帝在谢杳面前显得格外苍老,议事时几次咳出鲜血。谢杳久侍御前,知道如何应对盛怒之下的皇帝,也知道如何劝慰悲痛时的皇帝,独独不知该如何面对年迈时向臣子示弱的皇帝。
谢杳走出宫门,回头看了一眼紫宸殿的方向,一轮浅浅的月牙高悬在殿上,十分冷清,好似有些孤寂。
今日驾车的不是李林,而是一个黑衣男子,也是谢杳暗里的人手。他见谢杳从宫中出来,便上前去拱手一拜。
“大人,回府吗?”
“嗯。”谢杳淡淡应道,心里想的却是旁的事情。
男子驾着车往谢府去,走到半道,忽而听见车里传来一声叹息。
“王莽篡汉时,世人如何评说?”
男子微怔,牵动缰绳的手停顿了一下,半晌才道:“时人称‘汉德已衰,新圣将兴’”
“大人何故有此一问?”
谢杳默了半晌,才道:“罢了,此一时彼一时,岂能相较。”
往后几日,从汝江城一路押送回京的刺客都已入狱,其中南清真人显赫一时,入狱之后便受尽了打压,曾经尊称他为国师求着他传授道法的人,此时一口一个妖道地唤他。
听说,南清真人入狱后的第四天,被人用刺激性食物毁了嗓子,曾经鹤发童颜被视作仙人的他成了哑巴,头发都白了一半。
谢府。
楚晴岚挺着肚子在院里享受阳光,谢杳在一旁给她剥葡萄。楚晴岚听谢杳说起这几日外边的动向,越听越又兴致。
“以前不得不听南清真人念经,如今他了嗓子,再也不能念经了,实在大快人心。”谢杳玩笑说道。
楚晴岚哑然失笑,咽下口中的果肉,才抬头看他道:“那人真因为这个才把他弄哑了?我怎么觉得没这么简单。”
“那是当然。”谢杳拿起手帕帮她擦了擦嘴,才接着说道:“这个时候最怕他开口的是东宫那位,南清真人哑了,东宫那位才能安枕。”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楚晴岚虽感到唏嘘,但没再多问。
“左大人去富阳这么久,可有结果?”
“钟济年已经认罪了,过几日押解回京。”
楚晴岚有些诧异,“这么容易就认罪了?这不像钟大人的作风啊?”
谢杳轻笑道:“左易从他府邸后院的老树下挖出两箱账册,证据确凿,他不认罪行吗?”
“左大人查案实在厉害,先前是从水井里捞出赃款,如今从树底下挖出账册……藏得这样深,换了旁人怕是搜不出来啊。”感叹罢,楚晴岚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左易确实谨慎,我看信上说他们挖了足足三尺才挖出来。”
三日后,左易押着钟济年回到京城。
不少官员得知后都陷入了恐慌,毕竟这些年谁手里也不干净,钟济年被抓,谁知道他受审时嘴里会吐出什么东西。一时之间,京中人人自危。
钟济年入狱,皇帝还记着几年前的账,这便命谢杳负责此事,三司会审时命他旁听。
谢杳知道钟济年和皇帝遇刺一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料到太子的人会事前封口,但他没料到皇帝会把这个烂摊子扔到他身上,让他陪审,这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皇帝刚回京是的种种反应,分明是要保下太子。
可钟济年受审时若是说出了太子的手笔,皇帝又该如何?他到底是遮掩还是不遮掩呢?
谢杳着实犯愁。
还没等他想明白该如何应对,有人先一步挑开了东宫门前的遮羞布。
八月初六朝会时,御史大夫领着一名东宫的太监进殿,当着太子与众多朝臣的面,揭发了太子与南清真人合谋哄骗皇帝,甚至设局刺杀一事。
那太监手里甚至拿捏着太子早前与南清真人来往的书信。
一时之间,廷上惊起轩然大波。
太子脸色惨白,当即上前扇了那太监一巴掌,打的那太监一嘴鲜血,然后跪倒在地,目光却直愣愣地看着上首的皇帝。
如此大胆直视皇帝,分明是存了死志。太子隐隐猜到今日大祸临头,心又沉了几分。
第67章
殿前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向这场闹剧瞟来, 太监拿出的书信证据已经被呈上御前,太子有那么一瞬间惶不知措。
“父皇!”他顾不上教训眼前背主忘恩的奴才,急着转身上前两步跪在阶下, “这奴才满口胡言, 意图蒙蔽圣听,父皇万万不能信他!”
太子情急之下逼出了满眶热泪,只凭他这般言辞恳切确实令人动容。
“儿臣片刻不敢忘圣人之言,谨记为人臣忠君、为人子尽孝, 岂敢有此大逆不道之举!这信必是他为了诬陷儿臣而设计伪造,儿臣冤枉!请父皇明鉴啊!”
话音落时, 太子叩首俯身,掩去了目光深处的思索。他分明记得自己看过信就让祝先生拿去烧了,这太监手里怎么可能持有物证?
要么是祝先生负他,要么就是有人伪造信件等着他自己往坑里跳。
祝先生在他还是延安王时便入府为幕僚,一路辅佐至今日, 期间替他谋划可谓忠心耿耿。他不愿怀疑祝先生。那就只能是后者。
只要是伪造的,字迹便不可能一模一样, 父皇圣明, 定会还他清白!
太子咬紧牙根, 心中不禁暗恨, 他倒是小瞧了那个跛子。
朝臣中众人对此骤变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人事不关己,也有人担忧祸及自身。靖安王冷眼看罢,神情冷静的不露一丝破绽,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靖安王在打量太子,谢杳则是暗里盯着靖安王,见他如此沉着, 反倒心生警惕。
皇帝锐利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太子的表情,仿佛想要透过伪装看透他。随后,皇帝垂下眼睑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目光瞥向太监成上来的书信。
他的目光触及信上字迹,紧接着便失望了。
先前南清真人每日为他撰写青词,他对南清真人的字迹十分熟悉,只看一眼便能确认无疑,眼前的这封信就是南清真人手书。
他的儿子,伙同他信任的国师,意图刺杀他。
这信上的字句,每一撇磨痕都深深地刺在皇帝眼中,也刺在心里。从前皇帝对南清真人百般信任,以国师礼遇待之,从未想过被他奉若神明的高人到头来不过是旁人设局欺骗他的一枚棋子。
皇帝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强压着嗓子里的腥气才没让一口血喷溅出来。
作为皇帝,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忍不了臣子欺上瞒下将他骗的团团转。但作为一个自知时日无多的皇帝,膝下没有其他健全皇子,便是逼着他咽下这口气。
朝堂上静默了许久,只有皇帝翻动信纸时摩擦出的沙沙声。
“朝会不是审案的地方,把这奴才、还有这信,都送去大理寺吧,待查明真相之后再呈报上来。”皇帝话音里透着疲惫。
大理寺卿迈出一步出列,颔首作揖接下这个烂摊子,随即殿外的侍卫进来,拖走了唇角还溢着血的小太监。
殿前,太子还未起身,藏在袖中按在地上的手已狠狠攥成了拳头,掌心被指甲压出一弯沟壑,许久他才松开拳头起身,也暂时的松了口气。
皇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便是有意遮掩这桩丑事。
群臣之间传来微不可闻的窸窣响动,今日注定要有人失望了。
入秋,大理寺旁的老树上落下枯黄的残叶,又被一阵秋风卷起送去远方。
幕后之人送上的证据确凿,根本没有给太子挣扎的余地,加之谢杳从中推波助澜,大理寺很快就查明了真像。但事关太子与皇室的颜面,大理寺卿头疼欲裂,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道难题最终还是回到了皇帝的手里。
几日后,圣旨示下,虽未直接废黜太子,但已经收回了象征太子之位的金印金册以及朝服,还命太子在东宫幽闭思过。皇帝指派了三位老臣前去东宫交到太子,说是太子何时学会圣人之道再放他出来。
至于南清真人,则是直接问斩。
行刑当日,传闻年近古稀仍鹤发童颜的南清真人被送往刑场,沿途围观的民众无数,他们看见南清真人一头白发散乱披在身后,老脸上亦是遍布褶皱,哪有传闻中的影子。
有人说,所谓鹤发童颜都是骗术,南清真人不过用墨汁染出黑发,又戴上一张□□,连圣上都骗过了。
街旁的茶楼上,一男子坐在窗边饮了一口热茶,眉心紧锁着,不难看出他眼中有着几分焦躁。
一旁侍立幕僚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男子的腿上。
“王爷,陛下还不知您腿疾痊愈一事,这才迟迟不愿废太子。”
男子放下茶盏,回头瞥他一眼,沉沉叹息。
“还不是时候。”
太子犯下大错,皇帝正在废弃太子的边缘举棋不定。他若此时急着站起来,便是向世人显露自己的野心,也会让皇帝对他生疑。
还不是时候啊。
*
深秋时节,京中已然转寒,谢府更是早早烧起了炭火,生怕楚晴岚这般金贵的身子受了寒气。
此时已是深夜,而谢府的院里却忙作一团。下人接连端着热水往房里送去,谢杳站在院里焦急地候着,耳旁萦绕着爱人痛呼的声音。
夫人要生了。
“里边什么情形,夫人如何了?”谢杳拽过一个送完热水从屋里出来的侍女,急声问道。
侍女走的匆忙,再说房里隔着屏风,她哪里知道夫人究竟如何了,只能惶恐地摇头。
谢杳见状也不为难她,松了手便径自走向产房,眉宇之间的忧虑显而易见。
门口的下人皆是一惊,急忙拦住他,“大人,产房血腥污秽,您不能进去啊!”
“我见过比这污秽的事多了去了。”谢杳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一把推开拦路的下人,径自进了产房。
一进门果然是血气浓重,屏风相隔,里边是沉重的喘息与呼喊声,外边是大夫有条不紊地指导着。谢杳探出头看了一眼屏风里边,昏黄的灯光下,楚晴岚脸上没有几分血色,鬓边额角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夫人如何,可有危险?”
大夫方才专注指导接生,听到这声询问才惊觉谢杳进了产房,磕磕绊绊应道:“目前来看……夫人的状态良好,还请大人安心。”
虽说这个答案谢杳稍稍欣慰,但他依旧不敢放下心来。
“还有多久才能生下来?就没有让夫人止痛的法子吗?”
大夫出了一头的汗,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女人都得过生孩子这道坎,从来也没听说有谁能止痛啊……
屏风内,楚晴岚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是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也感觉到了母亲正为他受难。于是没过多久便听见一声孩童大哭的声音,紧接着是产婆欣喜的惊呼。
“生了生了!”
“夫人生了!”
谢杳一怔,随即顾不得其他,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只见产婆刚用干净的热水擦去孩子身上的血污,随即用襁褓包好送到谢杳面前。
“恭喜大人,夫人生了个小少爷。”产婆笑的睁不开眼。
谢杳只看了一眼那襁褓中皱皱巴巴的面目,便吩咐奶娘照料少爷,自己上前几步到榻边握住楚晴岚的手。
“你辛苦了。”
楚晴岚疲惫地扯着嘴角朝他笑了笑,“你怎么进来了?”
“我担心你。”
楚晴岚轻轻回握住他的手,随后轻声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你让我睡会儿。”
谢杳赶忙松开手,一低头发觉她已经沉沉睡去。下人拿了干净的被褥进来,谢杳仔细地帮她盖上被子,随后让大夫进来把了脉,再三确认夫人无事,只是太累睡过去了,他才敢安心。
出了产房,他对一旁的下人吩咐道:“让厨房把昨儿个郊外送来的山鸡炖了,等夫人醒来要好好补补身子。”
下人领了命便去传话,谢杳终于想起来去厢房看看儿子。
刚降生的孩子五官还没长开,一张肉脸红扑扑的,根本看不出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