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姑娘探了探他的头,惊奇道:“天爷,兰音你莫不是病了,九皇子你竟不认得了,当初他还是为了你才来的呢。”
崔演头一回被妹妹和伺候自己的侍女以外的姑娘触碰,一时竟脸红起来,只不过他低着头,没什么人看得见。
崔家宗学素来闻名在外,崔家祖上也是出过大儒的,便是过了百十来代,崔家人的学问也是顶顶好的。为着这层,学堂里不拘是崔姓子嗣还是外姓,皆是来者不拒。
容璟久在深宫,与那些个皇子们格格不入,他母妃又新逝,整个人又阴郁又冷漠的,陛下头疼得没边了,听闻九皇子与崔家小姐关系颇好,陛下便索性将他派来清河崔家求学了。
堂堂一个皇子,总不能不学无术吧。
崔演了然般点了点头,顺着许家小姐的视线望去,却不期然与那人四目相对。
容璟眼中先是愕然,而后好不留恋地转过头去,一点余情不留。
这就是许家姑娘说的相熟么?
崔演气不过,想去找他理论一番,刚坐起来就被许家姑娘按了回去,他素来身子孱弱,许家姑娘一推竟将他险些推了个趔趄。
“嗤。”有人嗤笑。
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崔演甩了袖子,趴在桌子上,许家姑娘轻轻触他肩头,他仍是不理。
那人又嗤笑了一声,比前头那声音更大了。
“阿璟,你今日怎么处处针对兰音?”薛辞诧异问他,容璟不作答,只捧在一本诗集,低头念了一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你本是——”
“你别说了!”崔演气急败坏,始作俑者洋洋得意。
原来妹妹说的那个极其恶劣的人就是他!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叫他碰上这么个刺头,真是糟了一整日的心情!
“咳咳,好了,肃静!”好在是夫子要上课了,容璟便没了机会再继续揶揄他,崔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转眼天色将暗,今日的课算是全部结束了,崔演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将许家姑娘赠予他的地瓜干揣在书包里,又同她们一一道了别,便要往家走去。
却不料被人堵住了。
“崔兰音!你家那个病秧子哥哥还活着么?哈哈哈!”是张家四公子张贵德,他姐姐张漪自小便与兰音不对付,在学堂里更时常针对兰音。
兰音倒一贯是不爱理他的,只是有一回张贵德提了一嘴崔演,兰音才急了眼,同张贵德打了一架,虽则两个人事后都被罚了,兰音也被崔演训斥了,可之后张贵德掌握了这个方法便时常拿崔演来招惹兰音。
兰音被崔演训斥过后便不再搭理张贵德,可这人见前几次的讥讽不起效果,这回便特意加重了话。
可谁晓得今日来学堂并不是兰音,而是正儿八经的病秧子崔演。
崔演凉凉看他一眼:“枉你挂心,我哥哥好得很,劳驾让让。”
张贵德两眼一愣,指着崔演“你你你”了好多句,仍是你不出个所以然了,独见其翩然离去。
“哎哟!谁踢我!”张贵德摸着后脑勺,冷不丁屁股上挨了一脚,整个人冲在前头,直挺挺地就这么栽了下去,周遭一阵哄笑。
崔演打眼瞧去,张贵德身后站了一个人。
那人冷峻清高,讥讽意十足:“不好意思,本王失手了。”九皇子容璟,陛下恤其生母早逝,令其前往崔家宗学求学,特封其为安王。
论起身份,容璟小小年纪便贵为王爷,又是天家子嗣,虽没有旁人那样受宠,可到底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
许家姑娘跑到崔演身边,问他:“兰音,你没事吧?”
崔演摇了摇头,心情复杂。
容璟为何要为他出头?
他往容璟所在的方向瞧去,容璟展了折扇,兀自扇着,看也不看他一眼,眉目上挑,眼角藏着三分冷意。
“若让本王再听见你诋毁崔家兄妹,小心本王让你这辈子也站不起来,做个真正的病秧子。”
在场的人皆噤若寒蝉。
谁人不晓得九皇子生性凉薄,原本便冷厉异常,尤其是其母妃新丧,如今性情更是怪异,做什么事情统统不按常理出牌。
到底,陛下还是怜惜他的,虽未曾寄予厚望,可,终归是父子。
张贵德摸着生疼的屁股,一边赔笑一边致歉道:“安平王爷,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我这么一回吧!”
也许旁的皇子不大能干出这种事,可若是九皇子,那可就不一定了,张贵德不敢拿自己的双腿和性命做赌注,当即便服了软。
“崔姑娘,您帮我向王爷求求情。”张贵德一脸希冀地望着他,崔演愣了一下,而后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啊?哦!王爷,您......您今日便放过他吧。”到底是名门之后,若真是闹出事来,恐怕彼此的面上都不好看,届时陛下兴师问罪,容璟怕也少不得落一顿训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容璟收了扇子,眼光投向一处,竟露出点温情来:“今次便算了,若有下次!”他以折扇相指,距离张贵德的眼睛不过寸把距离。
崔演怕容璟一激动闹出什么事来,见他说话间便出了扇子,还以为他是要对张贵德怎么样呢,便立即扑上去抱着他的手:“王爷!王爷!算了!算了!”
四目相对,距离得极尽,崔演身着女装,同兰音别无二致。
容璟似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快回过神来,挣开了崔演的手,皱眉道:“你作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晓得?”
“没......我没......”却是越说越心虚。
是啊,他此刻顶着兰音的名分,怎能以她的名分做如此轻率之举呢?真是......荒唐!
崔演后悔不已。
学堂的人都散尽了,崔演独自走到门口,还未走到马车前便被灌木旁边的一个人给拉了去,只余一声小小的惊呼。
“兰音!你怎么在这儿!”
兰音蹙着眉头:“我怕你被张贵德欺负,便想着来接你回去,爹爹以为我是你,并没有怀疑。对了哥哥,方才九皇子好像瞧见我了......”她苦着一张小脸,似乎极为发愁。
“他应当是没有瞧出来什么吧......”兰音自言自语。
崔演抿了抿嘴唇,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对了哥哥,今日好玩吗?”她很快便忘却了方才的苦恼,一下子欢快起来,支着脑袋笑嘻嘻地问他。
崔演思索了一会,而后笑道:“好玩。学堂里的人也都很和善,没有爹爹说的那么可怕。”却是不期然地想起了容璟的那张脸。
“那下次咱们再换!”兰音兴致高涨。
崔演摇了摇头:“不必了。”
你我人生本就不同,倘若不曾体会过你的人生,我便不会......那般艳羡。
只怕弥足深陷,生出些不该有的痴幻来。
第26章 条件
“兰音, 你从不知,我有多么羡慕你。”他自凄风苦雨中来,却要在世人的繁华中沉默落幕。
"我希望你一辈子快乐, 如此,若我不在了, 你也能一生顺遂。"
“不,哥哥, 我会为你找寻良医,咱们兄妹俩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的。你说过的呀。”兰音半跪在他面前,哭着哀求他, 想要留住他。
崔演只是平静的笑着,然后在兰音的注视中摇了摇头:“最是人间留不住,老天爷要我的命, 没人能留得住。”
人纵有千种能耐, 终也敌不过天命。
“好了兰音, 别哭了,你是大人了, 回头叫阿蒙笑话。”他伸手揩去兰音面上的泪渍, 抬手将她扶起, 兰音不肯起来便伏在他膝头,静静地观着雨幕。
“还是......莫要让阿蒙见着我了。”
她骤然离开,连一句话也未同阿蒙留, 此刻她又是以容璟妃嫔的身份回来的,哪里敢让阿蒙瞧见她。
他们母子,注定是要天各一方了。
“陛下差你带的人你可都安顿好了。”雨势小了些。
絮絮随口道:“等着爹爹安排呢,他们不过是来监视我的罢了。”
只这一句,兄妹俩都陷入了一种沉默中, 谁也没有再开口。
终是崔演打破了僵局:“兰音,是我对不起你。”
絮絮强自笑道:“同哥哥有什么关系呢,一切皆是命数罢了。”半点不由人。
崔演望了他一眼,忽而垂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絮絮并没有听清。
崔恕便回来了。
“三公子和四小姐都安顿好了,已送回他们姨娘的院子了。”崔恕拍了拍面上的雨渍,又抖了抖袍子,他们三个自小就在一块,是以也不分什么尊卑,总是这样和气。
絮絮突然道:“阿旭我瞧着不错,怎么爹爹不多栽培栽培他?”
崔演却是摇了摇头:“爹爹......爹爹他,不肯。”他晓得阿旭,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十几岁便熟读经史子集,方才见其为人也甚是大方得体,关键是,很护着身边人。
他姨娘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只是家道中落没了生计才投身做了爹爹的妾。
可爹爹揣着明白当糊涂,对这几个庶子庶女从来不闻不问,也未安排什么名师与其开蒙,如此下去,若要想这几个庶子出头,只怕是难于登天。
崔演小时候便是跟了京城退下来的大儒学习诗书策论的。
三弟机敏肯学,只少了个敦促点悟的老师。
“爹爹何必为了我,将弟弟们的路堵得一干二净呢,况且我......”他又要说先前的话,可是絮絮长了心眼,瞪着眼睛不叫他再说,崔演也是毫无办法,碍于兰音的示威不敢再说下去,只能换了个说辞:“况且我又不是没真才实学的。”
他边说边望着絮絮的脸色,见她面色稍霁才安心下来,展了笑颜。
“这些日子舟车劳顿的,定是没休息好吧,瞧你,面色蜡黄,人也瘦了一圈。”崔演将她拽起来在面前转了一圈,果然人瘦得快没样子了。
絮絮回道:“许是不习惯长途跋涉,车马行得又快,总是吃了就吐,大概是这个原因。不过我心里想着哥哥便不觉得有多累了。”
崔演笑他:“你倒是不觉得累,可哥哥心疼,瞧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定是没少遭罪,快回去洗一洗尘味,晚上我叫厨房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糯米鸡。”
大约是回了故园,在宫中烦闷之气一扫而净,絮絮似又重回到少女时,与哥哥在院中赏雨看花,好不自在。
崔演看着兰音的背影离去,而后是更加剧烈的咳嗽。
“大公子.......您何不早些告诉大小姐。她迟早会知道的。”崔恕握着身侧佩剑,手指紧扣,似有说不出的烦躁。
崔演忽咳出一口血,而后十分淡然地用随身带的帕子拭去:“我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不快乐。”
他的日子,快到尽头了。
而兰音只晓得他身患重症,难以治愈,却不晓得上月已有大夫诊治过,他......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起码,还能同兰音共度今岁的中秋。”他笑容温暖,却无端透着一股苍凉。
总要撑到此间事毕。
“所以大公子,咱们后日出发?”崔恕试探着问。
崔演摇了摇头,问道:“薛纵可在路上了?”
崔恕回道:“薛大人已动身前往随州了。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了。”
“也好,咱们明日就去。”
“可是大小姐......”可是大小姐是专程回来看您的呀。
崔演却是笑了笑:“兰音回来的目的你还瞧不透么,她不想让我去,恐怕要生出什么事端来,你去吩咐翠屏,让她看好大小姐,莫让大小姐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
若真让兰音得逞,那他才真是骑虎难下,不管怎么讲,这一回去随州是天赐的好机会,正好为后头弟弟的开路,而他有了功勋,兰音在后宫的地位也会更上一层。
一举数得的好机会,断然不可放过。
“属下这就去办。”崔恕拱手,转身离去,崔演坐在轮椅上,背向林间,忽而高声喊了一句:“阁下,出来吧。”
林间跃出一个人影,高髻剑眉,目光冷厉。
崔演望他,眼神淡漠:“你是薛辞的人吧,自我妹妹回家的第一天,我便感觉到了你的存在。”
后来兰音入宫,这人便跟去了皇城,只是皇城之中守卫森严,此人万万进不去,谁能晓得兰音不过数月便借着回乡省亲的名头又回了这里。
“左堂,薛辞还活着吧。”他如此笃定,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
崔演认得他,这个左堂原先是薛家的暗卫,后来薛辞与妹妹下扬州,他便一直跟在自家少主人身边。
其实彼时薛家老大人知道薛辞的踪迹,心头也起过犹豫,若是薛辞真的逃离......那也很好,可薛辞,到底没有弃家族于不顾,这让薛家老大人又难过又高兴。
高兴的是自家后人能秉承家族的忠贞之志,难过的是,家族的希望就此断送了。
那个叫左堂的人抬眼看了一记崔演,目露不屑:“卖妹求荣的狗贼,我家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能提及。”
世人皆心知肚明,薛辞是以身殉国的忠贞名士,而崔家不过是临阵倒戈的墙头草。
如今,更是将自家已出嫁的嫡女送进了禁宫,媚宠承欢,好不可耻。
“无耻败类,我替我家少夫人不值。”少夫人所有一切的不幸皆是由此人一手计划,而少夫人却始终蒙在鼓中,一概不知,甚至还拿此人当作与真心相待的好哥哥,殊不知,此人阴险狡诈,手段卖弄至极。
崔演低笑,并没有生气,眼角沁出了眼泪,他伸手揩去:“你懂什么?薛辞又懂什么?”
不过是两根迂腐至极的木头罢了。
“你们自以为清高,却耽误了我妹妹一辈子的幸福,我倒要谢谢薛辞,是他将自身清名看得如此重要才给了我机会,将我妹妹送进宫去,去享受那泼天的富贵。是他亲手将我妹妹推开的!”
“陛下能给的兰音的,给崔家的,你家公子,他给的起吗?”赤诚到极点的嘲讽。
左堂捏紧拳头,恨不得一圈打在崔演面上,可瞧着他那幅身子骨,还有那张惨白到快死的面庞,恐怕他一拳头下去,这人便不治身亡了。
届时他该如何与公子交代?
“我薛家的事,还容不得你来胡说。”他言辞匮乏,不如崔演巧舌善辩,空有一双孔武的拳头,如今却不能为薛家辩驳。
“你若想保护兰音,便入宫去,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面前。”崔演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