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车轮驶过,飞溅起泥浆,赵叶璧隐隐约约听见了远处有水声,她忽然想到吕辛荣提及京城的护城河的上游原是一处温泉,就在大佛寺边。
又是大佛寺!
阮珞淳费尽心机地引开她身边的人,就为了把她带到大佛寺?
这,根本不合常理啊。大佛寺破败废旧,关押着终生不得见日光的皇室罪人,旁人避之不及。除非……
赵叶璧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
还不等她想明白其中关键,马车忽然在一片树林前停了下来,车厢小门的锁哗啦一声落在地上,门被从外推开。
赵叶璧看不清带着斗笠帽子的车夫的脸,前方是寂静无人的城郊树林,若是真起了杀人之心,她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我……”
还不待她出声说些什么,车夫却守礼地请她下车。
赵叶璧咬咬牙下了马车,转眼马车就一溜烟地离去了。
这?
她目瞪口呆,废了好半天功夫,只是将她抛在城郊树林前。一片疑云压在她心头。
赵叶璧毫不认路,索性就站在原地等凉承来找她算了。
算盘打得极好,赵叶璧双臂交叠抱在胸前,越站越冷时,忽然起了一阵笛声。
这笛声似有似无,细听之下,悠扬婉转,又如泣如诉,飘在树林朦胧的雾霭中,犹如一只少女的手一下一下地撩拨着人心。
赵叶璧粗粗懂一些乐理,全因她十岁前养在小娘身边,小娘是个极风雅温柔的女子,两人分明日子过得极苦,可是小娘偏偏能在俗世烟火中寻得一片闲适。
小娘朱筠最拿手的便是笛子,只是她从不勉强赵叶璧学这些,赵叶璧也不爱。但整日耳濡目染地听小娘吹笛,赵叶璧也学会了一星半点。
这曲子……竟是小娘最爱的‘别亦难’。
曲声能惑人心神,赵叶璧在曲声中看见梧州城外小木屋中,素衣纤手的小娘温柔地抚摸着一支摩挲到发白褪色的笛子,低垂的双眸中有彼时赵叶璧读不懂的哀婉。
赵叶璧一时心神慌乱,对小娘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要循着曲声的方向去找的冲动。
犹疑之下,赵叶璧忽然看见一袭白衣的女子身影在前方林中的雾霭里骤然闪现,女子背对着她在走,却好似知道她在身后一般,回头来看。
赵叶璧骇然发现,女子的半张脸竟然是她小娘的模样!
可她小娘不是已经故去七年了吗?
她还记得十岁那年的一天,推门而入后只见小娘倒在血泊之中,只是赵叶璧想起自己并未见到小娘下葬,便被爹爹带回城中。
眼看酷似小娘的白衣女子越行越远,赵叶璧惊惧之下只想弄清楚小娘当年是不是没死,如果没死,那么这些年她到底在哪里?
笛声又飘了起来,曲中哀婉凄凉之意更甚,赵叶璧觉得悲伤难以抑制,拔起脚朝着白衣女子的方向追去。
那白衣女子似是知道她在身后追着一般,也开始跑了起来,薄得像纸一样的衣衫衣袂飘飘,宛如素蝶张开双翅。
赵叶璧半天追不上她,兜兜转转竟然跑出了树林,眼前的白衣女子竟然凭空消失了一般,笛声也一并听不见了。
气喘吁吁,赵叶璧停下脚步,用力咳嗽了两声,只觉得方才好似一场幻梦。
重新冷静下来的赵叶璧听见了巨大的水声,她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座青山,白色的瀑布从上而下,一路奔流进斜前方水流汩汩的天然温泉中。
冬末的天气还很冷,温泉上氤氲着大团大团白色的水雾。
顺着温泉再看去,赵叶璧眯起双眼,她看见一座伫立的高塔,苍灰色的巨大方石堆砌而成,年久失修的巨石上有纵横的裂纹,无数条爬山虎和青苔从裂纹中钻出,肆意地生长。
一,二,三……十三。赵叶璧认出来了,这是少有的十三层佛塔,前朝大鸿王朝的国寺,大佛寺石塔。
赵叶璧向前走了两步,看到了一扇巨大的铁门,一排穿着甲衣的守卫士兵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视她如无物。
“夫人!”
寂静到只有哗哗水声的城郊忽然冒出一道男声,赵叶璧吓得险些离魂,脸都白了几分,她回头看去。
是凉承。
凉承只比她高一点,还是个孩子,稍显稚嫩的面孔上露出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扯出一道放心的笑容。
“啊,终于找到夫人了。走到半路忽然发现夫人不在咱们府里的马车,凉承来迟,夫人恕罪!”
赵叶璧看见他也安心许多,只道:“无妨,你别担心。咱们回去吧。”
她幽幽长叹一口气,方才的白衣女子大概是梦幻泡影。
凉承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怔,眼见着变得警戒起来。赵叶璧不解回头,看见一位穿着木兰色长褂的中年女子,手提一只四方盒子,扮相似有些像庵中的比丘尼,只是没有剃发,而是梳着最简单样式的头发。
赵叶璧看她时,她也正在看赵叶璧。
“这位,是护国大将军的侧夫人吗?”中年女子脸上闪现过一丝惊诧,遂又恢复平常,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赵叶璧福了福身,悄悄打量眼前这位,她周身气质沉静柔和,虽只着僧衣却气度雍容。
大佛寺中已经没有僧侣了,她怕是传闻中深居简出,带发修行的长兴公主了。
“正是妾身。敢问夫人可是,长兴公主?敢问夫人是怎么认出妾身来的?”
长兴公主是当年的葛太傅的遗孀,葛太傅也死于废太子案中,葛家上下只有长兴公主和她亲出的阆嬛郡主免遭于难,其余妾室和孩子尽数处死。自那后,长兴公主便觉人世无聊,遁入空门。
赵叶璧深知长兴公主同将军的养父摄政王殿下有血海深仇,本不愿同她有太多牵扯,只是奇怪她们二人素未谋面,长兴公主怎么能认出她来,莫不是也是看了画像?
可她那流传于市井民间的画像,能有十七八个版本,有些她自己也看过,画得分毫不像,闹着玩似的。
长兴公主了然一笑,眉眼间满是慈祥柔和,温声道:“我还知道你是养在赵侍郎家里的,抚养你长大的是红筠不是?”
赵叶璧被她过分慈祥的目光看得有些害怕,又从她话语间琢磨出不一样的意味,蹙起柳眉,忙追问道:“公主此话是什么意思?公主认得我爹爹和小娘?我小娘不叫红筠,而是姓朱。”
“你长得可真像她……若她还能再见到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长兴公主垂下眼眸,喃喃自语着。
“她?她是谁?”赵叶璧本就被莫名出现的酷似她小娘的女子搅扰得心神不定,心间上压着重重的疑团,又听着长兴公主似是而非的一番话,更是云里雾里。
赵叶璧不禁走上前两步,这时长兴公主抬起头了,不足四十的一张素面分外清晰,眼尾的皱纹细密而起。
她忽然心跳如雷如鼓,砰砰直响。
“夫人觉得我面熟吗?”
怎么不面熟?赵叶璧倒吸一口冷气,长兴公主这张脸啊,细看去竟然在眼睛和鼻子处和她如出一辙。同长兴公主面对面而立,居然有种一眼百年的错觉。
赵叶璧想起来还在梧州时,她不慎听见叶氏和赵叶秀说话。
叶氏的那句话至今还在她耳畔回荡不绝。
“你瞧你爹爹带回的那个小丫头,长得可有半分像你爹爹?怕是都随了那个狐媚子。要么呀,让我说那狐媚子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你那三妹妹是不是你爹爹亲生的都不知道呢。”
赵叶璧那时怎么肯信?现在想想,自己当真和赵启长得不像,她那两个姐姐也都是瘦长脸的姑娘。
“你说的朱筠,本叫红筠。当年还是我的母后亲手指给她做侍女的。没想到,没想到啊……”
长兴公主说的话赵叶璧听不太懂,却有了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想。
“公主说的她,究竟是谁?”赵叶璧要落泪去,越迫近真相,她越觉得害怕。
她和将军,还有机会在一起白头偕老吗?赵叶璧忽然有些明白阮珞淳为何要设计她来大佛寺了。
只是身世太过沉重,她的小娘是怎么死的,通通逼迫她不得不问下去。
长兴公主悠悠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低吟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对赵叶璧温声道:“你想知道,随我进去吧?他会告诉你的。”
赵叶璧仰起脖子,不知何时起了雾,任她脖子再酸也看不见雾霭中的大佛寺石塔顶。石塔静默无言,又饱含秘密,就立在那里,招招手,诱她进去。
她有种预感,总觉得踏进这座塔,她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里守卫森严,我可以进去?”
长兴公主点头道:“当然,你随着我,作我的侍女就可以进去。”
赵叶璧咬着下唇,重重点了下头。
凉承伸出手拦住赵叶璧,他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但他天然地固执地觉得赵叶璧要是进去,必有危险。
赵叶璧冲他摇摇头,轻声道:“若我有事……”
她滞住,想了想,还是嘱咐道:“若我有事,你告诉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结束一门重要考试,写完好长的报告,我又回来了!有没有想我(没有T*T)
☆、52.相认
凉承皱起两道少年的浓眉, 固执地横在赵叶璧身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赵叶璧跟着长兴公主而去。
赵叶璧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加重半分, 无奈地道。
“凉承,你忘了我是你的主人了?我的话,你要违逆吗?”
凉承明显愣了一下, 赵叶璧平素谦和温柔,从来不端架子, 久而久之他竟然忘了他们主仆有别。他的话被噎回口中, 半晌才又抱拳说道。
“那我和夫人一起进去!”
长兴公主在边上又合掌道了句“阿弥陀佛”,她平白看了一场主仆情深,越发地觉得赵叶璧和“她”在时一样, 一生无论到什么样的龃龉境地, 身边都有人至死不渝地追随。
她从高高在上的公主跌落下来的这些年里,原先围绕着她,阿谀奉承她的人都尽数散去。
长兴公主手指朝着大佛寺石塔方向一指,面色平淡地对凉承道:“这位小施主, 你看这大佛寺破败, 其实里头自有玄机,门外的守卫只是一重兵, 里面四角各有一位神射手。你们家夫人可以跟着我,你若擅闯, 怕是有去无回咯。”
赵叶璧对凉承沉默地摇摇头。
凉承见她格外固执, 虽忧心忡忡,也只能见赵叶璧提起长兴公主的盒子,跟在长兴公主后进了大佛寺。
长兴公主尹笙有一块令牌,是摄政王特允她能每月来探望兄长一次, 每回也只允准带一位婢女。
赵叶璧走路脚步并不沉稳,一看便知道没有功夫在身上,隐在暗处的一位神射手默默合拢双眼,对她并不在意。
石塔中寂静无声,赵叶璧一进到石塔里便觉得更加阴冷难耐。冬天本就稀薄的日光难以照亮塔内,只有幽暗的微光勉强能让她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摔落下去。
一阶一阶,赵叶璧跟在长兴公主身后亦步亦趋。
“你叫赵叶璧?可还害怕?”
“不曾害怕。公主若是不介意,唤我阿璧也是可以的。”
赵叶璧见长兴公主从怀中取出一支格外小的火折子,轻轻一吹,便将火折子点亮起起来,前方的路也可看清楚。
“我总是走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太过熟悉,便是不看也不会怎么样。倒是把你给忘了。”
长兴公主顿了片刻,道:“只是,点了火,便会看见许多不应你看见的东西。”
赵叶璧闻言下意识地去看四周,便见刚走过地第三层塔那有一道铁门,她脚踩过地石头台阶上黑漆漆一滩东西,不知道干涸凝固了多少年。
“是血!”
惊呼出口,赵叶璧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所谓关押着熘国皇亲贵胄的石塔说到底还是牢狱,浑身上下都竖起汗毛,直觉周身森森然。
“都空了。”长兴公主目不斜视,说地那般云淡风轻,好似在说着前朝旧事一样事不关己,“十六年前大佛寺里堆满了人,我从未想过今上那般无情。‘她’也在里面,最后用一根白绫悬着,了结了生命。”
赵叶璧不敢说话,垂着头沉默地走着,尽量避开地上地陈年血迹。
她听见长兴公主轻笑了一声,“我不曾亲眼看见,我不如她刚毅,我还在苟且偷生。”
赵叶璧垂眸道:“活着便是最好的,公主无需自责。阆嬛郡主还有您,已比阿璧好太多了。”
“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结局。”
长兴公主回头瞥她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叶璧捧着盒子,努力地去嗅盒子中糕点地清香气味,不愿闻到一丝一毫石塔中的空气,她总觉得那里面还漂浮着故去者的鲜血。
长兴公主感慨道:“你果然同‘她’一模一样。我当初第一回见她时,很是不屑,总觉得她娇弱不堪,所谓将门虎女,身子竟能差成那样。后来啊……没想到我半点比不上她的刚毅。”
赵叶璧聪慧灵敏,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长兴公主一口一个的“她”,怕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公主可否能告诉阿璧,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长兴公主忽然停住,赵叶璧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塔的尽头,她们两个站在一扇巨大无比的铁门前,火折子幽弱的光照在上面,反射着寒冷的光。
“喏,就是这样。”
长兴公主一把推开铁门,赵叶璧顺着她的话音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画架,上面绷着一张米白色的画布,一副栩栩如生的美人赏花图跃然其上,眉眼温婉恬静,不似凡中人,犹是画中仙。
她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丹青,其上一笔一触不知饱含多少深情缱绻,每一处细枝末节都未曾疏漏。美人望着她,眸光中似有泪光闪烁,只用眼神招她过去。
“阿璧……阿璧……”
赵叶璧望得出神,双眸都凝在那画上面,美人同她更像,秀美圆润的鹅蛋脸,两道雅致的柳眉,比之与长兴公主的五官相似,画中美人和她轮廓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