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处一楼的过道里就站着几个生脸,这些人见了郁彗,不知是认得他还是不认,一个个的捋直腰板靠墙而站,不主动言语也不去阻拦。
郁彗就这么畅行无阻地走进了总指挥室。
一脚踹开指挥室的门,由孔理为首被大批便衣公安1V1看管着的九科内部人员不约而同地冲着门前抬起头来,接着在瞬息间大伙儿表情有如神降,纷纷长松一口气,脸上情绪都跟着郁彗的出现而显得松懈下来。
郁彗向着孔理走过去。
“档案室?”他直入主题。
孔理想站起来回话,可两只脚刚动一动,身旁一个彪型体格的公安厅下属立刻给他按回了椅子上。
“没有!没动!”孔理还是先回了话,“他们先只要了看押室的钥匙,我没让给,但是顾清章让人把门给撞开了。”
郁彗看着他一顿,“撞开了?”
孔理鼻孔里出气,愤懑地点了点头:“先拿枪射锁,然后抬破门锤给撞开的。”
“顾清章人呢。”郁彗的口气瞬间变得阴寒,他掀起眼去扫视屋子里手持武器的便衣,漠然一声问。
站在孔理身后的公安回答:“顾教授在您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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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科的副科长办公室就挨着一号看押室,再西边一间,便是郁彗最常用的那间审讯室。
此时郁彗办公室那道铁门大敞着,门外一侧杵着一名公安,走廊的地面上纷杂掉落着这些人暴力开门遗落下的碎屑。
办公室内传出男性温缓的问话声。
“别害怕,坐下说。”那人有着一把格外镇定的悠然声线,郁彗只消朝着屋里扫了一眼,立刻分辨出他是在和谁说话。
顾清章在审他的犯人。
郁彗在踏进办公室的一刻,窗台边背对他而战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并不唐突地看向郁彗,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今日着便装,很沉素的一身装扮,比之此人在全国公安大会上穿的那身黑色高阶警服,看上去更像人了点。
郁彗与他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但是他曾私下调查过这个人。
军政警三界素来各自为政,说不上协同,也说不上对立。
上峰得益于这三大领域互相牵制中所产生的微妙平衡,而这三部中各自的领导者对另两方又总抱有不清不楚的敌意。
当权当到那个地位,草木皆兵是心病。
也是事实。
因而无论哪一部势力的增长亦或变动,都逃不开对方的眼线,必定时刻被提防着。
顾清章的出仕便是警界于当年打破权力平衡的一大手笔。
名义上的公安大教授,祖父却至今都任职着国X院常务委员的职务……
以一身不染纤尘的高知背景空降,坐稳公安反恐专员的特殊职衔,坐拥最高等级的刑事侦查权限,且从不将家族示人。
郁彗当初会查他,就是觉得这人来历成谜。
果不其然。
如他所料。
“早,”顾清章转身而来,温煦看向郁彗,“郁副。”
郁彗眼尾瞥过办公桌前瑟瑟发抖站着的犯人,一只手拎开了挡他路的那把椅子,掷到一边去,森冷地说了一声‘跪下’,而后扶着椅背跟顾清章对峙。
一分钟前还好好站着被顾清章问话的那名犯人,在听到郁彗那声冷淡的‘跪下’后,刷白着脸,一顿一顿地跪了下来。
郁彗偏过头握了握椅背上的铁杆,犯人浑身哆嗦地跪在他脚下,“顾教授,公安大研究所是盛不下您了么,跑到我九科来抖威风,合适吗?”
“郁副误会了,我是受上级命令,过来带走这个犯人,”顾清章清风似的一笑,指了一下郁彗脚边那人,淡然道:“还有与他这个案子相关的所有卷宗。”
“哦,昨天才送进我这儿的人,今天公安就来拿人。”
郁彗明知故问:“这是哪个上级给你的命令。”
顾清章没有拆穿他,“这名犯人本就不该送进九科,他犯案时所有物证都已采集完毕,现在就存放在刑事重案组,政X局收到的消息想是有误,才会误把公安的犯人送到九科来……”
“不要说废话顾清章,”郁彗深刻眸眼慢慢掀起,慢慢望向顾清章,“一句有误就想打发我,你让人在我的地界上开枪破门,这也是政X局消息有误的过?”
“当然不是,”顾清章赔礼示意:“这是手下人沟通不当,没有及时顾及九科弟兄们的情绪所致。”
郁彗气笑了,说:“你带人杀个措手不及,反倒怪我的人没有打开大门来欢迎你了?”
“我们不如先放下分歧,来说说这个犯人吧?郁副,不论昨天一天你从他嘴里审出什么,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只要今天你把他交还给我,卷宗我可以留给你,并且不做记录,不会有第四个人知情。”
条件是能谈的条件。
可是郁彗讨厌被人要挟。
“你可以跟我说说,如果我已经审过他了,并且如你所说撬开了他的嘴,那我为什么还要把一个审完的犯人拱手送给别人呢?”
顾清章微微一顿,不经心地在犯人臂上看到了几处浅表伤痕。
他向郁彗稍稍一作注视,说道:“也许是因为没有物证,你再审他三天三夜这案子也结不了吧?”
“你说的物证,是指那把点22口径的柯尔特手枪吗?”
顾清章看着他,不置可否。
郁彗轻末一声,笑了起来。
他浅浅地吸了口气,微尖嘴角上勾:“顾教授搞错了吧,物证那种东西什么时候在我九科流通过了,你们搞刑侦的才讲究证据,我们搞刑讯的讲的是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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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顾清章怔了一下,神情间略带一丝惊异,却也不显得有多夸张,倒像是被郁彗方才那话一时说住似的。
他望了望郁彗那张与凶恶二字毫不搭边的脸,合了合眼,随即笑起来:“郁副果真厉害,知道哪句话亮出来就能把我的请求通通给挡回去,这是怪我条件开得没诚意?还是怪我今天来的太仓促?”
“你说呢。”郁彗抬起眼幽幽地一瞥。
顾清章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目光一转,落到了跪地那位犯人身上。
“你可以先出去了。”他分明是在用一种极悠淡的口吻跟那名犯人讲话,可郁彗注意到,比之犯人对他的恐惧,面对顾清章这个衣冠楚楚的‘知识分子’,犯人似乎有更多忌惮。
犯人两手撑地,膝盖跪在地砖上身体左摇右晃,他昨晚伤处疼得根本睡不了觉,眼下精神和体力都已临近崩溃边缘。
然而郁彗就站在他眼前,这使得他本能地因惧怕而不敢轻举妄动。
顾清章出于善意和时间所限,好心地替他说了句话,“既然郁副觉得条件不妥,那让他先出去,我们来重新谈。”
郁彗脸上依旧幽邃冷傲,让人辨不出喜怒,他在显然听到了顾清章这一提议后不作言语,转身半靠在了办公桌一侧,手伸进风衣口袋里掏烟。
他点烟的时候眼睫微有低垂,在白净的皮肤上投下道浅浅阴影。
郁彗夹着烟,无名指将烟盒勾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出去。”
犯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跌出办公室的门,被守在门口的公安便衣薅着衣服带回了看押室。
郁彗办公桌南面的墙上就贴着一张禁止吸烟的警示牌,可此时他视若不见,安定地靠着办公桌抽烟。
烟草和焦油气很快就在没开窗的屋子里弥漫开。
顾清章看似倒不在意郁彗的冷对和敌意,他依旧很有耐性的开了口,丝毫没失了气度:“程序上来说,公安要拿人确实不用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么郁副认为我今天带人闯九科的门,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郁彗吐了口烟,缓缓向顾清章看了过去。
顾清章不遮不掩地道:“按上面的想法,恐怕就是希望公安与国安能为这一个犯人起冲突,最好再能闹出点事情来,毕竟政X局放权太久,他们已经不想再坐没有实权的空椅子了。”
郁彗眼尾一挑,若有所思地问:“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转手给你捅出去?”
“我想应该不会,”顾清章看起来也不像会担心的模样,“郁副不屑做那样的事。”
“你倒挺了解我。”郁彗冷笑了一声。
顾清章示意:“不敢说了解,只是单方面认为郁副不是那种人。”
郁彗觉着这人挺好玩,于是便顺着他的话问,“那顾教授以为我是哪种人?”
顾清章思虑少焉,直抒己见:“郁副是聪明人。”
“你觉得你夸我这一句,我就该和和气气地让你踩着九科的名声把九科的犯人从我手里带走?那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以后人人都能来踩九科一脚,谁都能从我这儿搜刮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走,顾教授把九科的颜面放在哪儿了,未免也太不把我这个副科长当回事了。”
郁彗这话说得刚气,但语气却不比刚进办公室那时那样的厉色,诚如顾清章所言他是个聪明人,顾清章说了这些话,表明了来意,他挑对他有价值的听,下面便是要等顾清章加筹码。
说到底政X局那起操蛋的玩意儿也该有人来阴他们一把了。
“既然是我唐突了九科的弟兄,那赔礼是应当应分的,郁副有想法的话,请指教。”
郁彗不着痕迹道:“没想法,想听听顾教授的打算。”
顾清章目光温润,不急不迫,“公安里想来不会有郁副感兴趣的事了,那既然这件事和政X局撇不开关系,不如我就给郁副一件跟他们有关的东西,当卖个人情,请郁副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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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近午在九科的小楼里,郁彗与顾清章关着门在副科长办公室内不知道相互间究竟谈了些什么。
最终达成的结果是:顾清章带走了那名外籍重刑犯,却没能动九科档案室里的机密卷宗。
他手下一群真枪实弹的公安在撤出九科办事处的时候显然已经客气许多,指挥室里早上按着孔理不给动的那名便衣警甚至在列队离开时,还规规矩矩地给孔理鞠了一躬。
虽然还是挡不住孔大夫中气十足的赏了他一句‘傻X’。
公安车队走了,郁彗却没见出来。
孔理有点担心,便到他办公室门口去敲门。
“进来。”
孔理推门进去探了探头。
郁彗坐在办公桌里,电脑屏幕亮着,不知在看什么。
孔理那并不靠谱的忠犬护主心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他扒着门泪眼汪汪地瞅郁彗,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两声‘呜呜’,比后院里那条串了种的哈士奇叫的还难听。
“我的郁副啊……”
“打住。”郁彗压根不给他铺垫情绪的时间,就只是盯着电脑屏幕看得认真,头都不抬,“我听说昨天转押犯人是你叫的特警。”
孔大夫瞬间石化在了门板和墙壁的缝隙里。
郁彗笑了下,点着鼠标说:“行啊,长本事了,特警队是你家顺丰,你想叫就叫。”
“我错了郁副……”
“错哪儿了。”
孔大夫像蔫了的韭菜:“我不应该以您的名字私自调动特警……”
“嗯,知道错不容易,”郁彗心不在焉道,“去写一份五千字检查拿给我,今天写不完不许下班。”
“是……”韭菜耷拉着头,一脸的石膏色,老老实实把门带上了,然后石化折回。
前后不到五分钟,郁彗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这回还是孔理,换了副语气站在门口叫郁副。
郁彗正好阅完了那份加密文件,他把U盘从机箱上拔下来,绕出桌子去给孔理开门。
他在开门的同时不忘警告孔理,“要是嫌五千字少了,去把审讯用化学药剂的药物理论再给我写两篇出来,每篇不少于一万字。”
办公室的门拉开来,孔理表情严肃的站在走廊里看着郁彗。
郁彗没问他怎么了,是孔理先一步抢的话:“……郁副,郁总的车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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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子耀已经很久都没亲自到九科来接郁彗了,但是碍于他执掌X安部这一身份,九科上上下下对这尊顶天大佛仍是惧意大过敬意,哪怕就隔着扇玻璃,也不敢轻易窥视圣容。
实际上郁子耀也无意久留,郁彗一上车,他就让司机把车开出了九科前院。
郁彗坐在车里,蓦然地感觉鼻子有些不适。
其实他上车就注意到了,是一种甜调的香水味,不是郁子耀常用的香型。
其中还余留着一点交欢过后的体液气息。
郁子耀低沉嗓音在他身边平静响起:“你今天见过顾清章了?”
郁彗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想再讲话,就只是点了下头。
郁子耀沉默片刻,随后说:“以后这个人如果在私下找你,不要和他碰面,告诉我就行。”
“为什么?”郁彗不解地扭过头,看着郁子耀幽深的脸部轮廓,突然有种陌生的抗拒感。
他实话实说地对郁子耀道出他的想法,“我觉得顾清章这人挺有意思的,算是个公安部里值得一交的人。”
郁子耀转过头去看他,眼色里添了几分重量:“我说了,不要再和他碰面。”
他这样对郁彗说话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新鲜事了,可是今天郁彗心里烦躁情绪不佳,他这话听进耳朵里,怎么听怎么显得讽刺。
这一次郁彗没有退让,他直视着郁子耀的眼睛告诉他:“郁子耀,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私人交际,我见不见顾清章又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