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坐下来逼着自己两耳不闻,安生等了一刻来钟,终于还是被活动室里杀猪一般地嘶叫给叫的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近顾清章的办公桌,站得笔直停在几步外,踌躇片刻后,神情一丝不苟向顾清章询问:“……顾教授,这样下去真的行吗?要是犯人死了,咱们跟上头可没法交待啊?”
顾清章抬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晃过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钟:“不急,出不了事,不过倒是可以先把急救给定了,还找协和吧,给急救科张主任打电话,他会安排的。”
下属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掏出手机走到边角去打电话。顾清章通过办公室大敞的门朝活动室的方向望了望,片时一阵安静,下属压低嗓音讲电话的声音微末传进他办公室,而原先自活动室内流散出来的刺耳叫声则由强转弱,一声更弱于一声。
紧闭门锁的活动室内,方才血气方刚的嫌疑人现已一蹶不兴,喘气声都低了下去,手脚两处的镣铐上均沾了血污,折断似的软趴趴地耷拉在桌椅上,在他肩部和腰胯上绑着用以固定他身体的细绳,因衣衫有损,一部分绳子已经割破他的皮肤陷进了皮肉里,而原本绑在他脑后塞进口腔里的白色口枷此时断成两截留在他口中,已然起不了更多的绝音作用,仅仅勉强能堵住他的嘴。
所幸的是,他也再叫不出什么了。
这个身材还算健硕的中年男人身上的伤口看上去相当地触目惊心。他左下腹的囚衣完全被他自身鲜血染透,上衣破开一块,有微微发黑的血痂覆盖在被匕首刺破的衣料周围,隐绰可以看到薄料子里裸露出来的略有松弛感的腹部肌肉。
然而仔细去看那块遮隐在碎布下面的腹肌则会发现,那块皮肉居然不是完整的,而是诡异地像被什么东西撑开了半个拳头大的一个洞,周遭破开的皮层皱巴巴地向腹腔内蹙变蜷曲,在那个黑红色隐隐可看见男人体内腹璧的缺口下方,赫然插着两支早已经打空的凝血剂注射器……
郁彗迤迤然就坐在犯人对向的一把铁质折叠椅上,他用特警警员递给他的湿毛巾擦手,擦完了搁到一边,复又拿起桌板上的蓝色烟机,打开烟盒拈了一支出来,缓缓地填进烟杆,等着烟燃。
他在等烟烧起的这点空闲里,很好脾气地跟面前半死不活的男人拉起了家常。
“听说你家眷在外面过的还行,那台岛当局也算有人情味了,你人在这里,他们还帮你养家,现今这世道,这样的上峰可是不多了。”
他两指夹着烟,轻描淡写地说着甚为敏感的政治话题。烟杆上的指示灯微微闪过,他拿起来抽了一口,徐缓地吐出带有薄荷味的半透明烟雾,而后漫不经意间一抬手,把原本就已然刺入大半刀刃的匕首向着男人肩窝深处又推进些许。
剧痛不断累加,把原将陷入昏迷状态的男人生生痛醒过来。
郁彗抽着烟机,指节轻轻弹了一下高压匕首刀柄处不显眼的那枚按钮,他笑着看向男人泪涕满面的扭曲脸孔,有商有量地说:“你猜猜你要是死了,按台岛军情局的处理方法,他们还会不会帮你养着你老娘和老婆?你猜,她们能比你多活几天?”
死尸一样的男人身受重伤,全身都无法动弹,只有塞着口枷的嘴艰难地牵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不清楚的咕啜声。
郁彗稍稍侧眼,对杵在身后的公安特警说了句,“把口枷去了。”
警员依言走上去摘掉了男人口中断成两截的口枷。
空气终于再次由口腔涌入,可此时的犯人已经无力再用力呼吸,他呆滞地张着嘴,咽喉不断地抖动,口部做出一种类似呕吐的姿势,最终却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一支烟弹很快就抽完了,郁彗收起烟机,重回公干状态。
“聊点正事儿吧,”他修长手指握上刀把,眼眸深亮:“你猜你的身体还受不受得了我再注一次高压气?”
“我说……我会全说的……”男人拼尽这最后一点气息,一口气哀求郁彗。
“我求求你……”
“住手……”
郁彗没有立刻拔出那把高压匕首,他起身来,目光变冷地睥睨着身心具崩的犯人,淡淡吩咐那名警员道:“录音笔,你可以开始去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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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活动室的门开,郁彗从里面出来,楼道窗外的天都已经擦亮。
顾清章闻声走出办公室,身态脚步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熬了大夜的人,他朝郁彗走来,一句没问里面情况如何,先温和问道:“冷吗?我泡了一壶胎菊,你进来暖暖胃吧?”
郁彗的脸色确实有些青白,但还不至于过疲,他抬起手腕看表,然后轻飘飘对顾清章说:“他的确有一点难搞,所以我下手可能重了些,不过四十分钟内送去抢救应该还来得及。你们是习惯送武警还是协和,我个人建议送协和,能保他活下来。”
恰逢此时,留在活动室内打下手的那名特警警员夹着一只档案袋向顾清章走了过来。
“顾教授,他都吐干净了,请您过目。”
顾清章没作答复,只点点头,他牵起郁彗发凉的手,握进掌中捂暖,对一旁的属下说:“用部里的车把人送去协和,十分钟后让司机在正门等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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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轮朝日不约而至。
新的一天,X安部里一切照旧,不外是又迎来了这数月中一成不变的令人深感不安与怯意的一天……
郁彗失踪,郁子耀退婚,易堇与海外富商之子的拍拖绯闻在这不长不短的三个月里接踵而至,桩桩剑指郁家,把郁子耀推至风口,几乎像是有针对性地把郁大少架在火堆上烤。
郁子耀拥有至高的权力,拥有整座X安五部,上峰足够迁就他,把这些牵涉到私人问题的解决权全权交由他自己处理。
可是他解决得了富星,解决得了易堇,他能摆平中央,他有本事解决这世上无数的难题……偏偏他就是找不到他最想见的人。
郁子耀坐在他X安总部的部长室里一筹莫展。
铺有深红色地毯的走廊上从远至近,有一人略带匆忙的身影走近而来。
翟羽步伐匆忙,直奔部长办公室,他鲜少会在没有会议安排的上午来敲郁子耀的门。
“进来。”郁子耀声音泛沉。
翟羽推门的动作都有些显急,他转身关上门,匆匆走到郁子耀的办公桌前,“郁总,有件事很奇怪,我想还是要跟您汇报一下。”
郁子耀抬起眼:“什么事?”
“今早公安部顾清章的特别行动组送了一个犯人去协和医院抢救,这个人是台湾籍,两年前被扣在大陆,一直被公安部秘密关押,这次他被提出来受审,上头指明要顾清章负责,人是昨天晚间被提出来直接送进公安部的,送进去时还生龙活虎,可今天凌晨送进协和抢救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了,据我们的线人回报,他是受了刑讯……”
“公安的人,刑讯。”郁子耀冷漠沉言。
翟羽一口气道尽原委,又紧接着深吸一口,尽量平稳声气地说:“奇怪的是他身上的伤口,据线人探查他的病例,他身上的伤是刀伤,伤口呈撕裂状向周围扩张。”
郁子耀猛然间一记寒光盯向了翟羽。
翟羽的声音变得有所震荡:“……他身上的伤口,非常像是高压气瓶匕首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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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他身上的伤口,非常像是高压气瓶匕首所致。’
翟羽在道出这一句后,面对郁子耀顷刻间眼中迸射而出的凛戾,就算心理上再如何忐忑,他也万不能退却。
他不是在为了邀功而冒昧地来触郁子耀的逆鳞,他这样急不可待地将这个还有待查清的消息告诉郁子耀,是为了救另一个人的命。
郁子耀在那顷刻间的震惊毫无掩饰地裸露了出来,他是这样时刻注重着控制情绪的人,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那一种近乎崩裂的悚动令他不得已忘却了自敛,完完全全地把心绪暴露在了脸上。
翟羽看到了,他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是明了的,可他是下属,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与他有着不可僭越的主从关系,他看了都要装作看不到,即便明了有的话都绝不能说出口。
他缓和了片刻,稍有一点迟疑,“从惯用的手法和刑具来看,是很像郁副曾经的手段,可是究竟没经过详细的探查……顾清章身份特殊,这件事或许得叫暗线悄声地查,高压匕首虽然早就被禁用在刑讯审问上,可会用它的人还是有的。郁总,公安跟我们国安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弄伤那犯人的人不一定就是郁副,这时候我们还是不要……”
翟羽没说出口的‘打草惊蛇’四个字被郁子耀一个眼神当即冷厉否决。
“会用高压气刀的人自然不止一个,”郁子耀深重的表情像极一座只是在表面上还可勉强维持尚未爆发的活火山,他冷冷盯着翟羽的脸,淡薄的嘴唇几乎抹平成了一条线:“但是能用气刀在别人身上开个洞,还能不让这个人死,让他喘着气受罪的,你觉得整个北京城除了他,还会有第二个吗?”
他用这样的话来反问翟羽。
翟羽低下了头,驯静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郁子耀决绝的口吻道:“我要找到他,无论用什么手段。你不用忌惮顾清章这个人,尽管出人去查,去给我找,就算得罪了顾家,有话我会直接去找顾清章的爷爷说,明白了吗?”
他在等翟羽的回答。
“是。”翟羽稍稍低肩,动作明显地点了下头,“您放心,我会照您的意思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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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从公安部回来,郁彗对顾清章公务上的事就显得缺失了兴致,他少有再和顾清章探讨案情的时候,空闲时间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或花园里看些无关紧要的杂书,顾清章从部里拿回给他的结案副本他动也没动过,至今仍然摆在楼上书房,距那日晨间归来已过了整整五天,他连提都没再提过关于审讯的那些话题,哪怕是两个人坐下来喝茶吃饭,郁彗也经常不经意间就走了神,乌黑眼眸里氤氲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恍惚。
顾清章看在了眼里,不去逼问他什么,他希望郁彗是快乐的,不想看到他忧愁,于是在提前交接了检查公文后,他向郁彗提议出去散散心,问郁彗想不想泡温泉,他的一位远亲在古北水镇经营着一家会员制汤泉馆,如果郁彗想去,他们当晚就能出发。
郁彗听后问他,你有时间去泡温泉吗?
他以为他还在负责那件间谍案。
顾清章笑着说,只要你想去,我就有时间。
郁彗对顾清章工作强度的了解经过这几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已然心中有数极了,实话讲他并不认为顾清章能甩下肩上担子说走就走陪他去什么古北水镇的汤泉馆,那地方的交通很是不便,再如何赶,一来一回都要一两天过去了。
所以面对顾清章饱含诚挚的邀请,他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半信半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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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去还是去了,而且的确是说走就走。
顾清章当时安排,当即便让人收拾了行李,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拿了不少,趁夜将行李箱装车,趁夜带着郁彗离开顾宅,一路走京密路上高速,直接奔向了古北水镇所在的古北口司马台。
郁彗在车上有问他,你是不是很赶时间,如果是的话我们可以不用去的,我没有心情不好,不需要跑这么远去散心。
顾清章自己开这一辆经品牌官方改装过的越野车,后面还跟着一部白色揽胜,揽胜车里连同司机一共五个人,全是顾清章手下的警卫。
郁彗觉得他大可不用费这些功夫,好意他心领,他只是需要些时间来规复一下那一晚重闻血腥味的不适罢了。
顾清章却只是转过头抚慰性地摸了下他的脸,一句话也没说,脚下又踩深了些,G650强悍的引擎在油门的轰动下,发出一声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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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郁彗才知道,原来这家汤泉馆隐于山涧内,地理位置非常隐蔽,方圆几里都找不到一户住家,真正称得上世外美景,与世隔绝。
确实很有达官显贵私下里圈地盖会所的风格。
可是景色再美,汤泉再好,一住下来便是四天三夜,这个突发而至的休假长度让郁彗不免有了疑虑,况且在这四天里,不断有顾家的警备从城内赶来留驻,顾清章也一步都没有远离过他。
郁彗早已察觉出了不对劲,他本想等顾清章来给他一个解释,然而顾清章却格外稳得住,即使郁彗用噤默来暗示他,他也不过是一笑带过,只字不提其他。
第四日入夜,在郁彗房间园景内的私汤池边,郁彗开了一瓶酒,让人请了顾清章来,他替顾清章倒酒,和他行若无事般地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后,郁彗放下空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池边,在温泉水升腾着薄气的白雾中转身,安静地看着顾清章的眼睛。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平静地问顾清章,“你不声不响把我软禁在这里,能给我个理由吗?顾教授。”
郁彗的语气比之以往要冷淡不少,他一直是信任顾清章的,可他的信任建立在顾清章对他的诚实之上,毕竟他怎么都不会是喜欢被人蒙在鼓里的那种人。
让郁彗因疑惑而把事情往歪处想,这不是顾清章的本意,更绝非眼下这种境况顾清章所希望看到的。
他不能让郁彗对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努力失去信心,他也不想失去郁彗对他的信任。
那便只能对郁彗坦诚。
顾清章放下酒杯,几不可闻地一记叹息,他抬起头望向郁彗,眼里有细微愧疚:“我知道瞒不住你,可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是我自私也好,还是说我感到了威胁也好,在我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前,能和你这样不受打搅的住在这里,也许是能让我感觉到安心的最好的一种拖延方式。”
他的话有些云山雾罩,郁彗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没有得到解析。
顾清章望着郁彗的眼睛说:“郁子耀可能已经知道你在哪里了,他的人查到我头上,惊动了公安部。”
郁彗刹那的神情如同冰冻一般凝滞在脸上。
顾清章轻轻起身,向他走来:“其实你今天不来问我,我也打算带你离开了,只等你休息好这一晚,明天我们就走。如果你不想被他找到,我们可以先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只是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总要选个你喜欢的地方才好……”
郁彗像失语了似的半晌发不出声。
“我可以帮你安排,只要你想。”顾清章渐渐走近了,停在离郁彗只有寸步的地方。
他在等郁彗自己来拿主意。
“才三个多月。”郁彗缓缓地合眼,复又睁开来,无所目的地怔怔垂眸,喃喃地说:“才三个多月而已,我跟他就已经要见面了么。”
顾清章其实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的,但他明白,郁彗的行踪暴露与他让郁彗参与那件案子分不开关系的。
“是我的疏忽,没有能及时防止关于那场审讯的消息透过暗桩传出去……”
“我还有多少时间?”郁彗遽然问。
顾清章有一两秒的顿缓,随即回道:“二十四小时,这是保守的估计。”
他也不曾能预料到郁子耀的疯狂,竟然动用了国安所有的资源网络,明目张胆地在京中进行地毯式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