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羽几乎是推开车门冲下去将人一把抱进了怀,孔理用最后一点力气摸了摸他的头发,哑着嗓子说了句,我没事。
翟羽早叫了手下等在政保局门外,他把孔理抱上车,吩咐人送去安排好的医院。
郁彗将车开出政保路口,停在翟羽旁边,降下了车窗:“我自己去,你陪孔理去医院,看好他,照顾好他。”随后车窗又升起来,郁彗的侧脸隐约映在玻璃内侧,随着引擎一记轰震,车影渐远在了翟羽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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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了这么久,可这条通向郁公馆的路仍旧不陌生。
那些深刻进骨髓的记忆鲜活地让郁彗绝望,他有多想忘掉,就有多忘不掉。
郁家大宅外,警卫岗亭为他敞开路障,他开着顾清章的车,通行无阻,直接开进了郁公馆的大门,停在了主宅楼阶正下。
下人走上来替他开门,喜眉笑目地叫他二少,迎着他走进门。
屋内的一切都与他在时无异,多出来的就只是那一盆又一盆开得鲜艳而绚丽的蝴蝶兰,从门厅一路延伸进了客厅。
郁彗安静地走了进去。
一眼经年。
一如昨日。
然而昨日已死。
徒留郁子耀还在垂死挣扎,坐在客厅里亲手烹着那一壶郁彗喜欢的茶。
“回来了?”郁子耀扬起头,温情一笑,语气寻常地好像郁彗只不过是在院子里散了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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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一切都仿佛没有变化。
连同郁子耀那句淡然无虞地‘回来了’,仅在渺茫之中,便企图将长久间所发生的所有都通通抹煞,将一切都重回到原来。
可是郁彗看向郁子耀时的眼神已经不复,曾经的不解和嫉愤早已被数之不尽的辜负深深掩埋,深埋到郁彗自己都翻找不到的深暗角落里,任无望与冷涩一层层地将之埋葬,终变成郁彗那颗空有跳动的心脏里最不可触碰的疤,深藏于底,无人能知。
“来,尝尝这茶,”郁子耀修长手指仍举重若轻地拨动着茶具,将掌心大小的青花瓷盅拈起来拿在拇指与中指间,他用食指顶住上方精薄的盖碗,将颜色浅淡的茶液倒在茶盏中,“是你喜欢喝的,今年才下来的新茶。”他这样对郁彗说着,却没有去看郁彗的眼睛。
满室兰花的味道清冽而淡荡,很容易就被茶香轻易地给盖过了,花香是凝淡,茶香是合宜,可空气里就是余藏着一丝未明来处的苦楚,若隐若现,没而不散……
那一点涩苦的味道浅钝汩涌,一瞬一瞬地浮到胸口上去,他们都感觉得到,却无人将它说穿。
郁彗还是坐了下来,以一种静谧到近乎不沾尘埃的神情和姿态,从郁子耀指尖下把茶盏拿了过来。
他没什么表情地喝了,郁子耀也在这个时候缓缓地开了口。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和赵柏乔没有除去上下级以外的任何一种关系。”郁子耀轻声说着,收回未能触及到郁彗半寸皮肤的手,他略低着头,蕴藏着复杂神色的眼睛并不专注地盯在那只冒着热气烧滚中的铸铁壶上。
他抬手去从壶中斟水,眼目不瞬地盯着那捧滚水烫开了茶碗中绣球形状的茶叶,待到香气溢出,又去给郁彗添茶。
郁彗却将喝过的茶盏倒扣在了桌上,不给郁子耀一点机会,他手掌按在倒扣的盏底上,昂然看向郁子耀。
“你和谁有过关系,和谁没有关系,用不着来跟我报备,从前用不着,今后更不用。”
郁子耀拎杯的手很微地顿了一下。
“你还记得吗,”他将盛着茶水的瓷盅放回到木盘上,有些显缓地说:“那年我还没上位,你们两个带着保镖去郊游,回来路上,保镖被射杀,你和小哲被人绑架,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满身伤,把小哲护在身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看着我。”
那段漆黑的记忆像潮水短暂间将他淹没,郁子耀连声音都变得深薄。
“小哲疯了,你差点丢了命,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绝不会再让你们受到一点伤害,不论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我要用权力保护你们,用无人能撼动的地位把有可能损害到你们的敌手都碾轧成灰。”
“我那时想送你和小哲一起走,你不愿意。”他静默片刻,低气道,“你说你要进国安,你想要九科,我也不愿意让你就这样一脚踏进这趟浑水里,想着拒绝你,想哄你走,可最后发现竟也舍不得让你走。”
“我说服自己,给你吧,你想要九科就给你,想要权力也给你,你不想走就不走,留在我身边就算有危险,真到了那个危机关头,至少我能用自己来替你挡灾……”
“我想要九科,我想要权力……”郁彗按着那只变凉的茶盏,上身微倾,目光流转平视向郁子耀的方向。
他望着郁子耀缓缓地眨下了眼。
误解都已然成形,那再解释又有何用,只会更徒增烦恼。
——算了吧。
他想。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九科没有人合应外人,他们都是忠心耿耿在为你做事,你放了他们,不要殃及无辜。”
郁彗收回手,移开目光远离开郁子耀周遭,平顺口吻,继续道:“另外一件事,不要对付顾家,是我选择要和顾清章在一起,我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后悔,你针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伴着一声令人猝不及防地刺响,滚烫的铸铁壶被一把挥到了地上,隐约中似乎能听得到皮肉触碰到炙铁上烙出的一道迸裂声,紧接着茶盅落地,价值匪浅的金丝木盘落地,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如玉罄碎裂般的响声。
“是我喜欢上了顾清章,我想跟他在一起。”郁彗当真做到了无感、无惧,面对着郁子耀盛怒而压迫过来的身影,他依然能保持无动于衷。
“我爱上顾清章了。”
就在郁子耀突然伸出手,用力扼住郁彗喉颈的那一刻,郁彗梗起头,用毫无畏忌地口吻,亲口将这把磨得尖锐地言语利刃,一剑刺入了兄长的心脏。
郁子耀几乎失态地喘着粗气,面目凶狠地如同魔鬼,他像失控了一样把郁彗按在沙发上掐住他的脖子,手劲大到近似要灭口。
郁彗扬起逐渐褪到无血的脸,一声喘笑后断续道:“我爱顾清章……如果你一定要对付……顾家……我会站在他那边……”
郁子耀失控中的情绪并无平复,可他扼紧在郁彗脖子上的手还是停止了施力。
郁彗在重得呼吸的那一瞬间竟然是有些失望的。
而斯须转念,他在心里又无言地笑了笑。
怎么舍得呢?
那些依偎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啊。还有这一身可相融的血脉。
他知道郁子耀下不去手的。
郁彗扬起头望着郁子耀,定定地说:“别让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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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上
别让我恨你。
这话竟真的堪比诅咒还更有威慑,能遏制住郁子耀如火燎原的那份心,能让他顿然无措地松开手。
郁彗推开他,像轻而易举推开一座逐渐空洞的人塑,在郁子耀神情恍惚的片霎,他脚步迅疾,毅然转身,大步走出郁公馆的正厅,决绝离去。
他把最后的一瞥,留给了这满堂盛放的兰花。
他愿这栋大宅和它的主人,从今刻到永久。
繁花似锦,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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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下郁公馆辉耀的宅景在车后镜中渐行渐微,郁彗一眼都没再看,视线如静止一般盯着眼前的路,将车开出了国安的哨所,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自此以后,彻底离局。
自由了,他们都自由了。
郁彗走后良久,郁子耀还是动都未动过半步,只是低着头,面色灰暗,那样一张英俊晃眼的面孔上却看不到往日一点点的神采。
他赢了这样多,终于还是失去了一样。
韶光未负,万壑回流。
他这样有本事,能在权力的漩涡里翻云覆雨,临了临了,该输还得输。
他输给了欲望,代价是失去郁彗。
一人而已,仅仅失去这一人而已,可这从他身躯里抽离血髓的感觉却能将这十年来用权用势堆积起来的荣耀一朝推翻,抹尽光环,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打得一文不值,只剩下一种滋味让他辨尝。
——痛彻心扉。
他终归是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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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彗一路将车开回顾清章的房子,半途收到了翟羽发给他的讯息,内容很简明,孔理无事,谢谢二少。
他没回,锁了屏幕把手机扔到副驾。车速依然是匀,不快也不慢,吹着那一捧夜风,行驶在夜幕初上,缀着星点灯光的快速路上。
开回去已经略晚,稍迟于晚餐的时间。
他以为顾清章还在医院,他是会陪着老爷子吃了饭才会走。
可是今晚没有,顾清章早于他归来,就坐在院子里等着他,看到他的车便远远地朝他一笑。
郁彗停下车走下来,走近时看见了小桌上一碟黄澄澄的蛋挞。
顾清章从茶盘上取杯子下来给他倒水,握着茶壶,才要说话。
“你先不要说,”郁彗插嘴道,“先听我说完。”
顾清章扭头看着郁彗,手中动作放缓,微微将壶口扬起几分。
郁彗坦诚地心无旁骛,他望向顾清章的眼睛,郑重道:“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骗你,顾清章,我没办法爱你,我已经不能再去爱任何人了,我没那个力气了,我也没那么多爱了。”
“你的心意我报答不了,你的喜欢也是,我给不了你同重量的回应。很抱歉我利用了你,如果可以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愿意来偿还,但是我不能装作爱你,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在此之上更深地去辜负一个无辜的人。”
“……那样太委屈了。
“太委屈你了。”
郁彗的声音低下来,眼眸也轻轻地落了下来。
他不太想看顾清章的表情,因为他怕看到会让他动悸的一幕。
他对顾清章……总是愧疚多于感情的。
顾清章站了起来,语调轻柔且缓:“下午爷爷问我你怎么没一起来,我说你有事耽误了,下次再带你陪他一块儿吃饭,老爷子听了特别高兴,”他缓缓走到郁彗面前,顿了一瞬,笑着说,“老爷子跟我说,你不像世家出来的孩子,你比我们都更无欲无求,他说如果能有你在我身边,会是我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不必为我去考虑公平不公平,”顾清章说:“从我喜欢你的那天起,我就不在乎公平这两个字,更不在乎你能不能回以我同等的感情,不过如果是你很介意的话,我倒有个办法。”
他说着,伸手从衣兜中握出一物。
郁彗抬起双眼,顾清章微笑着将手掌展开给他看。
那只黑色皮革的小盒子里,赫然放着一枚素金白色的指环。 ??
顾清章专注看向郁彗:“如果实在觉得我委屈,那就嫁给我,做我的家属,我就没什么可委屈的了。”?
.?
第45章 下
郁彗张了张嘴,并没能回以什么,他眼中有不惑,也含着一点看透也说透后,对顾清章仍旧执着的不解。
顾清章单手捧着那只皮盒子,目光拂过了那枚素净的铂金指环,再一次回到郁彗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郁彗眼里的疑问,不相瞒的说,对于他们的未来,他也一样是自信大于把握。
他信郁彗,更相信自己对郁彗无从所改的心意,可他是人,不是神,他不能预判到未来不可知的某一种可能性,如若有那么一天那种可能会发生,他心里很清楚,他到底能不能阻止……
“我有私心,我承认。”顾清章平心而论,格外坦诚:“我知道我改变不了过去,尤其改变不了你的过去,我也不是全然地有信心,全然对你心里的想法无所谓。我以前想让你给我个机会,让我陪在你身边,因为我是真的……”他微微一顿,用心道,“喜欢你。”
郁彗看着他唇尖微颤。
“但人都是贪心的,我也不能免俗,有了你我非常满足,可是我很想要个保障。”
郁彗缓眨着眼睛,低下头来,转刻又向顾清章看过去,他略有迟疑地说:“……这种婚姻在国内不受法律保护,就算我答应你了那也只是个形式,况且你家里……”
“我要的并不是法律的保护,我要的是你。”
郁彗恍惚间没了后言。
“至于我家里,这个就更不用担心,我爷爷那么喜欢你,他们不会干涉我。”顾清章简而化之,一句未提及不久前在复兴医院高干病房里,顾家亲眷因为权柄移交等问题当着顾老先生的面发生的那几句龃龉。
“一切的重点只在于你愿意,”顾清章握着那只戒指盒:“只要你说愿意,剩下的交给我。”
他很笃定,神情间也蕴着稍许期待,郁彗被他这番话搅动了思绪,可气息还是平沉。
他从心底为这个男人感到酸楚,他问他:“是不是我答应你,能让你比现在更安心?”
从他带着这颗已有所属的心脏走到顾清章身旁的那天起,他知道他有多残忍,有多自私,除了陪伴,他什么也给不了顾清章……
顾清章眼光灼灼,认真一点头答:“是。”
郁彗胸口内显著一沉,一阵闷痛袭上,他望着顾清章似虑而非地注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眼神散开,沙着嗓音回复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