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着雨雾望着那道曾令他陷入疯狂又归于绝望的背影,心或能哑静,但血液里那些相通相融的物质却是在如此的一局定局中,不安跳动着,在他血脉深处黯然复生。
郁彗握了握伞把,银白色的指环凉凉地圈在他无名指上,那抹凉意似在无形中提醒了他什么,他稍一低头,目光触过,复生之物在心理重压下被他一把心火焚寂在了胸腔里,郁彗合眼断腕,不拖不延,撑伞踏入雨里,跟在那人身后。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沉寂走近,宁心堂堂下顾清章的一名手下认出了走在前面那人,他将手里硬箱暂且放下,叫来了共事的顾家警卫。
郁子耀的出现让纷忙而阒静的早晨平添上了一点不明确的紧张。
顾清章的手下立在一旁,眼目严慎地谛视着郁子耀,郁彗就与他身后同行而至,他收伞停在郁子耀背后几步的位置,郁彗抬了抬眼,视线朝堂内的手下轻末一扫,他示意那几人不必妄动。
郁子耀缓声问:“搁在这儿行吗?”
重檐宽长,将雨水都挡在了堂外,郁彗手中伞被园筑的服务生接了过去,他‘嗯’了一声,淡淡回说一句,“放那里就好。”
郁子耀轻手将栽着双生莲花的青瓷瓶放了下来。
他看似不欲言说,郁彗就只有更加无话。
一个不属于他的清晨,他早该在天亮那一刻就尽早离去,如若不是不忍看着郁彗冒雨去搬这株莲花,他没有想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就来碍他的眼。
“我走了,你忙吧。”郁子耀的西装衣袖被雨水打湿,他不做停留,转身便又向雨中。
“那些钱。”郁彗并不是想叫住他,只是因为那信封里的东西太过贵重,他了解郁子耀名下的财务概况,那笔六十亿的存款和那本签了字的支票薄……是郁子耀除不动产外的全部身家。
郁彗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用词,他只能直说:“你不用这么做,我有爸妈留下来那一份,我也有我自己的资产,你的钱你拿回去,给我拿着也没有意义。”
郁子耀停下脚步,没转身,就只背对着郁彗静止般黯默片刻。
他嗓音里有种被烟熏染过的哑:“爸妈给你的是他们的,我给你的,是兄长该给的。”
“没有哪家的兄长会在弟弟结婚的时候送上全部身家。”郁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他确信他看到了郁子耀的肩膀极微地一晃。
郁子耀说,“那就当是给你和小哲两个人的,以后你去看他,再替我转交他。”
那语气甚为坚定,不容再疑,话音一落他便走出宁心堂的屋檐,在漫天烟青的雾岚里,从来时那条路一步步走出了郁彗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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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子耀的车在停车场里待了一整晚,阴雨中才缓缓驶离东湖园。宁心堂被园区外围的树木遮蔽,早就望不见了堂下那人影。
邈远处,一台白色保姆车车门自动打开。
赵柏乔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通话中的手机。
耳机那头与他通话的人正喋喋不休,赵柏乔面朝宁心堂的方向遥望,表情冷漠地眨了下眼。
他缓缓转过身,双眼又寻着郁子耀座驾离去的方向望了少焉。
灰白病态的那张脸上忽而启唇一笑,他用手扶了扶耳机,语气顺从地回道:“您想的很周到,凭我对郁部长的了解,要打击他,确实,拿掉他身边多少人都不如拿掉郁彗一个。”
那边又说了些什么,赵柏乔依旧是面无颜色,语态低顺:“机会慢慢找,一定是有的,顾清章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他,顾老快不成了,顾家得有忙一阵子的时候。”
“那是当然,今后还得多得李总提携,替您做这点事儿不是应当应分吗?”
“李总想怎么下手,习惯了怎么下手,尽管做就是了。这种事讲究的不是手段,讲的是措手不及,等您收拾完了郁彗,郁子耀再有本事又能怎样,他也不是神仙,他不能让死人复生。”
赵柏乔回到车里,跟李广林的通话恰好挂断,今日随同他一同进东湖园的只有一位司机,却已不是国安上层配给他的那个,是他半月前从外部另招到身边的。
驾驶位上的人按下关门钮,车门合上,那人向后排扭着头,看向赵柏乔说:“李广林这人虚浮得紧,在李委员那儿都不是一个受宠的小辈,您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万一有个错漏事儿没办成……”
赵柏乔合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你想说什么,直说。”
“四哥,除郁彗这件事还是让我去吧?姓李的做事太张扬了,他弄出动静来可万一失手了郁彗没死,那后面的事儿可就不好弄了。”
赵柏乔长吸一口气,道:“不用你去,就让他做。”
开车的年轻人愣了一愣。
“尽人事,听天命。”赵柏乔阴沉地语调道,“如果郁彗死了,那就是老天爷的意思,如果郁彗没死……那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开车吧。”他随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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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婚礼后两日,顾家老先生的病情每况愈下,再无苏醒明白的时候。顾清章因族中事项太多,又必须陪在祖父身边,只得叫人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暂时住进医院病房的套间里。
郁彗偶尔会在晚饭后去医院陪他一会儿,多半是挑顾家人不在的间隙,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让顾清章因他而再添纷扰。
阴历八月二十八下午四点四十五分,顾老先生于京辞世,享年八十九岁。
郁彗听闻消息赶到医院时,复兴医院住院部大楼的正门前已经几乎停满了挂着‘蓝京0’车牌的公.安部内部车辆。
他跟着顾母一道乘电梯上楼,经过了几拨跟从不同上司而到的警卫,最后一次走入顾老先生的病房。
老先生的遗体已装殓完毕,现停棺太平间,等待白事帖放出,告别式预备妥当,顾氏子孙将亲至扶棺送灵,送老先生这最后一程。
郁彗走进病房,见顾清章已是一身重孝,身侧站着几名神情穆重的机关人士。当中有一人郁彗认得,那是谠委副书记身边的副手。
最上峰派遣下来慰问吊唁的人与顾清章相谈甚久,这期间顾清章那几位叔伯就只能坐等在外,不予入内,上峰对顾家的权柄交移一直处在十分关注的状态,如今在确信顾老先生将家族交托于顾家长孙的手里后,他们对这样的安排无疑是满意的,对顾清章接下来即将全面接管族权,他们用遣人前来吊唁的行动,告诉顾家众人,他们是站在哪一边的。
待外客离去,外面天都已然大黑。
顾清章让司机先送了顾母和郁彗各回住所,他留下来慢慢送走那几位长辈。
医院里,顾清章用一纸遗嘱,兵不血刃地将有心之人釜底抽薪,就在顾老先生住过的那间病房里,把顾家‘内务’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他临近午夜才回到宅邸,虽身体无碍,却怎么也是连着几日没睡过的人了,在外面不显,回了家才知道倦。
他脸色不是很好,累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源于心里。
婚后三日,祖父辞世……
他用祖父的病情拖得郁彗答应他,与他成婚,满足了他想要的那份心安,可这场婚礼到底没能留住他爷爷的命,顾家红事未结,白事就来了。
顾清章戴孝入门,顾宅的门厅上设了供桌,点着明火,顾老先生的黑白照供在桌上,郁彗站在桌边,正向供品的茶盏里倒茶水。
快要两点了,他还没睡。
顾清章看着郁彗的背影,心里忽而就有了一种弥满的感觉,他向他走过去,在郁彗回头之前先一步握住了郁彗右臂,他站在郁彗身后,没有太过于亲密的举动,只是稍稍低就着,双手扶着郁彗双臂,把头轻轻垂在了郁彗的肩上,合上了眼。
因有重孝,即便是新婚,二人也不可再同房。那晚洗整过后,顾清章开始整理扶灵回乡的行李,顾家二老生于福海,长在南方,顾氏宗祠未从南方迁至北京,顾清章依照族规,和家中人商议决定,扶送祖父棺椁回福海县安葬。
他把温好的牛奶拿给郁彗,郁彗坐下喝了一口,目光些许一偏,看到了顾清章行李中包裹着的两把枪械。
郁彗问他,需要帮忙吗?
顾清章带着少许倦意晃了晃头。
他告诉郁彗,这次会走的时间长一点,按福海那边的规矩,子孙要灵前亲守四十九天。
他让郁彗不用担心,替他留在北京看家就好,他拿给郁彗一张微型磁卡,一部加密手机,对郁彗说,公安部如若有需,他会直接授权郁彗替他操办,但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他叫他无需挂念,公务事他都已有安排。
顾宅的烛火续到天明。
晨空大亮,顾清章离开家,与顾家诸人和祖父的棺椁一起,乘上去往福海的专列。
郁彗休整了两日,打理了手中一些杂事,也和顾清章通了电话,从电话里知道了他那边一切顺利。
闲下来不忙,便打算去前些时候学画的画院练习。
画院是熟人所开,平日接待的学员不多,郁彗打了通电话,向画室的管理员要了里面一间小教室。
他喜静,练画的时候,不习惯有别人在场。
小画室所处的位置是整间画院比较僻静的一处独院,周围两间瓦房是画院堆放杂物所用的储藏室,画室除一座单独出入的小院门,后身还有一扇上了锁的出口,是被画院已经弃用的后门。
因为够静,郁彗才喜欢在这里起笔,但正是因为太静,半日里人都不见一个,出了事便不易使人发觉,很容易就难以扑救……
火势从那扇封闭的后门很快燃烧进了屋内,郁彗被麻醉气体致晕,倒在浓浓烟雾里昏迷不醒。
等到大火包围了整座画室,烟雾警报器终于发出刺耳声响的时候,火焰已将小画室几乎完全吞噬,画院的保安闻讯赶来,手提灭火器挤在小院外,他们无法找到一条冲入火海的路径。
画院里浓雾滚滚,国安部中,郁子耀正在签文件的手突然间猛地一顿。
他毫无来由地怔忡了一下,眉间骤而蹙起,好一会儿都没能松懈。
那种心悸而抽痛的感觉无法形容,像中了邪,久久未能缓复。
直至翟羽无比慌张地敲开了部长办公室的门,闯进来对郁子耀说了那句,郁彗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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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上
同为国安系统中的高层,翟羽先斩后奏救人与报急两不误,赵柏乔这头留在画院附近窥视现场的人报信的速度也没慢上多少。
他坐在政保局空空荡荡的会客室里,面前那张旧掉了漆的会议桌上搁着一杯冷掉的茉莉花茶。
那一日在东湖园停车场内为他开车的那名近亲急匆匆地推门入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赵柏乔身边,神色张皇地张口叫他一声,四哥……
赵柏乔坐在一把老旧凉硬的折叠椅上,翘着腿,两条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他像是想什么想的入了神,被人忽然叫醒,神思上响应了片刻,才徐徐缓缓地扭过头来。
他从报信人的脸上已经能看出结果了,可仍是愣了愣,半声也没出。
那人深颤一口气,说:“姓李的失手了四哥,郁彗没死。”
“哈。”赵柏乔突而一记哑笑,吓得手下顿时不再吱声了。
他愣生生地站在一边,低着头屏息潜默,全不知该跟这个心思深得可怕又喜怒无常的四哥说个什么。
他只知道他恨郁彗,恨到想亲手去抹杀掉他的地步,可他却不知这其中缘故,郁彗和他四哥之间,究竟有何种深仇大恨。
他没胆子问,也不懂从何问起,他就等着赵柏乔来对他下命令。
郁彗必死,姓李的失败了,他姓赵的不会再失败。
赵柏乔的声嗓里掺着摘不净的疲顿,争了五年,斗了五年,到头来天都不偏爱他。“把人都撤了吧。”他张了张手指,握进一把空气。
“去告诉李广林,事情没成,郁子耀很快就会查到他头上,让他少带几个人,去外地躲躲。”
“现在这个时候,让李广林离开北京吗?”
赵柏乔神似迟钝地看了手下一眼,略过了他问的话,继续说:“济城吧,李家不是济城人吗,就让他去那儿待着,盯着他那几个下属,别让他们和国安的人联络上。”
手下跟不上赵柏乔的思维速度,赵柏乔也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给他解说的意思。
“照我说得办,跟李广林可以把事儿说得邪乎点,让他这一两天就收拾东西滚到济城去,部里能换我们的人的地方,趁郁子耀不得空盯,把人都给调上去,要谨防李广林那边和部里有任何对话的机会,切断他们可能联系的所有途径。等郁部得空了,让我们的人把李广林对郁彗动手的证据送上去,郁子耀不会再用我了,你就让咱们的人把李广林要杀郁彗这把火扇得再旺一点,让郁子耀不容他……”
赵柏乔的笑容里有种很显狰狞的生硬感,即便他并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
“我很想看看,为了郁彗,他会不会把自己折进四面楚歌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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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的协和医院西山院区。
仿古院门外便衣四布,院区西面一栋灰砖青顶的五层小楼下停了数台国.安部悬置着开路警报的车。
这几部直属国安部长办公室的专用车辆在一个小时前同时拉响过车顶上的紧急警报,如疾风般呼啸跨遍了半个北京城,从长安街上最机密的政府机关疾驰奔向西山军管区。
……悔恨若有实体,那此刻郁子耀的脚下早已血流成河。
他下令将西山病院高干病区完全封锁,把顾家闻讯赶来的部下都挡在了外面,他站在加护病房的门外听翟羽回报对火灾现场详查的结果,一步都不曾远离,他已经疏忽过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
翟羽一五一十,详细清楚地把画院监控和对目击者的盘问回报给郁子耀。翟羽告诉他,从画室后门外发现了抽取过的压缩瓶碎片,经麻醉科医师检测,瓶中气体确为一氧化二氮,且纯度极高,如果不是郁彗本身曾经过高强度抗药性训练,对麻醉性药物有一定的抗力,没有被高纯度气体直接推入深度昏迷,当时那种情况里,郁彗尚能保持意识并且自救,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事了。
翟羽说,多亏郁副意志力强悍,火势那样凶险,他若是迟慢了一分钟,极有可能就被大火困在那间满是颜料的小屋子里了,一旦屋内的易燃物全烧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郁子耀用极寒的目光,凛凛扫了翟羽一眼。
“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后果?”他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