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窦晓宇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再转过头来时却是微微一愣——许偲已经越过他们,向班里走去了。
“许偲,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他走路不快,窦晓宇几步就追上去,伸手拉住了许偲的手臂。
但却被人动作很大地飞快甩开。
“我没听。”
许偲的语调照例很淡,但窦晓宇莫名就听出了几分刚刚才多出来的冰冷。
“你也离我远点。”
班上来了个新同学,许偲在路上听说了。
但他们具体还说了些什么,许偲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毕竟他隔三差五就回家休息,假期以半个月作为保底,每次回来同学们看着他,估计也跟看新同学一样相差无几。
可是这个新同学怎么就成他同桌了。
原本沸反盈天的教室在他走进来的一刻便跟有人动了音量键一样,越来越哑,直至静音,许偲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中走回了教室后排自己的位置,看着趴在另一张桌子上打瞌睡的陌生面孔,冷了脸。
“你是谁。”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实在太安静,陌生人拍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撑着脸抬起头,迷迷瞪瞪地对许偲摆了摆手。
“我叫程皎,也叫程咬。”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但许偲却一点欣赏的念头都没生出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
男生也不知道几千度近视,镜片厚得跟酒瓶底一样,眼睛轮廓都瞧不清,但他唇畔的笑容却很甜很甜。
“因为我有病啊。”
确实有病。
许偲很久没有过同桌了,也不喜欢同桌这种存在。
许偲的右耳听不见声音,天生的,但他很久没有戴过助听器了。
小学的时候,他耳朵上异于常人的那个东西总是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目光,小朋友们学会了要挡住嘴巴互相窃窃私语,但却忘了咬耳朵的时候还要压低声音。
“他是个聋子。”
不是的,他只有一个耳朵听不见。
许偲惶然地睁大眼睛,但却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
“你这是什么东西啊?”
耳畔的助音器被小男孩一把扯了过去,本就遥远的声音瞬间销声匿迹。
许偲捂着被拉扯到的右耳,慌张地想要上前,但却被人一把推到了地上。
——哭什么哭,“小姑娘”。
我不是。
他只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另一只耳朵还是能听见的。
许偲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对自己。
明明在家里的时候,许啄很羡慕他的右耳来着。
“很方便啊,如果,不想听一个人说话,只要,要捂住一只耳朵就,可以了。”
许啄是个小结巴,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有在和许偲玩的时候,才会偶尔亮着黑眼睛笑吟吟地憋出一两句断句不明的话来。
但是许偲听得懂。
许啄说,许偲的助听器很漂亮。
许啄还问他,小偲戴上去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听不见的。
到处都是吵闹的笑声。
听不见的,哥哥。
许偲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的聋耳朵聋得不是位置。
因为新同学刚好坐在他听得见的左边。
程皎在上课时间津津有味地读着本课外书籍,下课后又开开心心地凑到了许偲的耳边,小小声道:“你知道吗,心事要说给左耳听。”
他的桌子都被许偲踹翻了。
-我操,那两个精神病打起来了。
-你小点儿声,精神病杀人不犯法的。
程皎从地上爬了起来,趴在凳子上撑起了下巴。
他的唇形生得很好,唇珠饱满鲜艳,嘴角天生就是上翘的。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有病的啊?”
程皎眨了眨眼,无辜地看向许偲。
“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呀。”
“许啄,你弟又惹事了!”
教室外面有人敲了敲门,丢下一句话又走了。
许啄写完最后一个式子,放下笔站了起来。
“秋秋!”
许啄回头对关关安慰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回来。”
许偲从来不向他求助,但许啄却不会再次放任他孤立无援了。
林宵白是下课后又去公告栏那儿溜了一圈才跑回教学楼的。
上次随便看了一眼没记住许啄哪个班的,今天一过去就在小白脸那张照片下面看见了“高一一班”。
林宵白沉默了一会儿,翻出手机相册,果不其然在他发给贺执的图片里看见了相同的四个醒目大字。
他确实是个哈批。
高一一班不愧是尖尖班,下课的时候教室里都那么安静。
林宵白在后门探头探脑,半天没瞧见那小白脸的后脑勺。
“你找谁啊?”
身后有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清脆得很。
林宵白回过头:“许啄,许啄在吗?”
“……”关关顿了一下,“他出去了,你在这里等等吧。”
林宵白挠了挠头:“算了,我还有事,下次再来。”
关关“哦”了一声,越过他要往班里走。
“等等,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关关且鸟的人啊?”
“……”
关关迟缓地转过头来。
“如果你认识的话,麻烦和他说一声,我想和他做个朋友。”
少年的身后仿佛一瞬间绽开了大片的花朵,关关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他无比开朗的笑容之上。
“我叫林宵白,宵夜的宵,白目的白!”
“……”
怕也是个傻的。
第8章 脑内啡的战争(3)
和所有学校一样,信中的校医室也是一个无比鸡肋的存在。
感冒发烧只有热水,擦伤断腿只有酒精,如果擦伤到了发烧的地步,那校医室的方老师会用酒精掺水,劝同学给你物理降温。
“方老师,不用麻烦了,您在外面休息就好。”
许啄个子不算高,但是身条比例出落得好,像棵小树。
方馨对他印象一向好,答应了一声便笑眯眯地坐到外面去了。
许偲正坐在小床上出神,搭在膝盖的左手上包了好几层纱布。
幸好幸好,医务室昨天刚刚购入了一批碘伏。
在他旁边不远,程皎正趴在椅子靠背上打哈欠。
许啄一走进里间,那角落里的陌生少年便抬起头笑了起来:“哥哥!”
许啄:“……”
许偲还是没有反应。
半个学期没来学校,一节课后许偲就当众踹翻了同桌的桌子。
许啄听了消息跑到楼上,看到的画面却与想象大相径庭。
高一四班的教室后面确实是一地狼藉,但导致这一切的许偲却乖乖地坐在座位上。
许啄在门口,瞧不清他的神色,但却看得见许偲的面前蹲了个男孩子,正旁若无人地拉起许偲的手,认真地问他:“你的手怎么在流血呀?”
许偲割过腕,两次。
但他这回没割腕。
程皎问他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还在看着手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血痕出神。
今早出门前他在浴室里摔了一跤,手掌嗑在方锐浴缸边上划破了一道,原来现在还在流血。
一个人,要与外界多么的隔绝,才能连自己的皮肉之伤都注意不到。
班级门口,许啄扶着门框的手都在战抖。
“许啄。”
凝视窗外出神的少年忽然出了声,但目光还落在窗外的那棵槐树上。
或者他连槐树也没有看清。
“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
他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许啄没有走进来,就站在医务室的门口,用他一贯的清平调子回答。
“不可能。”
虽然那调子细听起来是在微微颤抖的。
许偲不说话了。
房间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响成雷霆震怒了。
程皎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许啄,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许偲,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在透过酒瓶底儿看见许偲微微握紧发白的手掌时,他把目光放回了许啄的身上。
“哥哥,我送你出去吧!”
笑眯眯的。
总归许偲没有真的出什么事,许啄垂下眼皮出了两秒神,点了点头,先转身出去了。
“小许啄,你走啦。”
方馨从电脑显示屏后探出一张温婉笑脸:“常来玩啊。”
信中校医室的方老师,是这所学校里长得最好看的女老师。
有人说是谣言,有人说你在放屁。
说“放屁”和传谣言的是同一个人——许啄的班主任,教英语的李木森老师。
“老师再见。”
许啄礼貌点头,身后紧跟着蹦出来一个小神经病。
“老师,我马上就回来玩!”
程皎笑嘻嘻地跟在许啄身后出了门。
他还真的送,一口气送到校医室所在后勤楼的大门口,挥着手特开心地告别:“哥哥再见!”
这个男孩子,许啄从来没有见过,但在教室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却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更何况许偲最讨厌别人靠近他,而程皎不仅靠近了,还毫发无损地牵起了许偲的手。
虽然桌子被踹翻了,但他也没有什么书,没关系!
“你为什么要叫我哥哥?”许啄的眼神柔和下来。
程皎歪着脑袋,似乎不太明白他的困惑。
“你是我同桌的哥哥,那不就也是我的哥哥吗?”
语气太理所当然了,许啄竟然哑口无言。
他叹了口气,屈服了:“那,我拜托你一件事。”
“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同桌的。”程皎回答得很快。
许啄愣了愣。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高了自己一头有余,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偏生他的鼻梁上架了两只酒瓶底,将程皎的眼睛藏在了那漫画视觉效果一般的蚊香圈圈线后。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齐整白牙,白得晃人眼睛了。
“我发誓。”
许偲生日的第三天,许偲返校了,许啄又翘课了,但他这回有理由。
“老师,我想出去买点学习资料。”
少年的语气不卑不亢,无悲无喜,李木森看着他,“哦”了一声:“行啊,我给你开个假条。”
顺利得有些意外。
许啄拿着自己人生中第一张不靠许暨安申请成功的批假条,向班主任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他耳朵灵,在合上门的那一秒,刚好听见李木森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终于等到这个借口了。”
许啄:“?”
不是借口。这回确实不是借口。
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下学期文理分科,这学期的两次大考分量颇重,许啄不是自恃能力不努力的人,只是他努力的方法和别人不太一样。
许啄喜欢一个人不被打扰地学习。
尖子生有很多种,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
每次考试之前的一周,除了教授的新内容,许啄不会再继续听老师复习的部分,而是自己埋头不停做题。
因为这个习惯,初中的时候他还以“不尊重老师”为由被叫到了办公室。
“许啄,老师知道你学习好,有自信,但是学不是这么上的。老师教了十几年书,经验比你丰富,你要系统地跟上老师的节奏才能更好地掌握知识框架,你那样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一次两次或许能保持好成绩,但是你学习就只是为了一次考试的成绩吗?”
确实是。
这答案有些堵人,说出来更加不尊重老师。
许啄想了想,平静地反问老师:“那您为什么不把邓迎真也叫来?”
老师愣住了:“你说什么?”
许啄一字一顿地说:“邓迎真上课也在做题,但您为什么不把他也叫来?只是因为他学习成绩比较一般吗?”
“……”老师有些恼怒,“你还顶嘴?你是第一他是第一?你不带个好头,班上同学当然跟着你有样学样!”
她还是不太明白许啄想说什么。
许啄上课做题,下课也做题,性格孤僻。
邓迎真也上课做题,下课做题,性格孤僻。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人,但学习成绩却成为了一个人被评判的全部标准,在老师眼里,只看得到许啄的光芒,许啄的忤逆。
不可悲吗。
老师还在怒气冲冲地等待他的回应。
许啄看着窗外,平静地做出简答:“他们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啄有那种置身喧嚷闹世仍能将自己封闭在安静蛋壳中的能力,但这能力最近几天却时常会动不动失灵一下。
他在学校静不下心来,只能离开学校。
只是没想到校外也这么乱。
许啄刚从书城里走出来,手上提着一袋子新买的习题册,在拐了个弯的巷口,他竟然又遇上了一伙打劫的。
“小子,把你身上钱都交出来。”
多么标准的街头霸凌。
许啄从兜里取出刚才店员找给他的七块八,连纸币带硬币一起伸了出去:“给。”
“……”
为首的老大染了一头红毛,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你他妈找死?”
怎么可能。
许啄把钱又收了回去:“只有这些。”
不要算了,他还能坐公交车回来。
红毛旁边的黄毛和黄毛二号来了反应:“老大!他耍你!”
红毛啐了一声:“我他妈看得出来!”
他口水吐得突然,许啄条件反射后退半步,非常自然地被当作了害怕。
红毛咧开嘴狞笑了一下:“你不给,那就只能老子自己来找了。”
许啄面不改色地握了握提着练习册的手心。
然而寂静的巷子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
由远及近,越来越近。
许啄颇有兴味地观察起脸色遽变的红毛与两号黄毛。
摩托车赶在他们掉头逃跑之前停在了巷子的尾巴。
“哟,挺热闹啊。”
两条长腿笔直着地,贺执把脸上的黑口罩扒拉到下巴颏,懒散地笑了起来。
黄毛二号当场吓跪。
红毛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子,强作镇定:“贺执,你来干嘛?”
小混混歪了歪身子,目光落在了他们身后静静站着的少年身上。
贺执没回答,光是笑。
小结巴,你怎么天天被人欺负,真可怜,下次说句好听话,执哥来救你。
好听话。
会说吗,小结巴。
紧握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松了下来。
许啄抬起目光看着他,黑眸寂静无声,嗓音却是很软的。
他说:“贺执,他们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