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玄琅着一身银色广袖宽袍,负手立在窗下听雨,鬓边的青丝不知何时沾了雨,贴于耳上,微凉。
拂绿莲步轻移,袅袅而来,声音浸了十分的娇:“公子。”
卫玄琅转过身来:“请姑娘过来,卫某有事请教。”
“不敢欺瞒公子。”拂绿屈膝行礼。
“坐。”卫玄琅指着一旁的软榻道:“卫某向姑娘打听一物,还请姑娘如实相告。”
说罢,他从袖中拿出一沾着醉春散的帕子搁在拂绿眼前,俯身睨着她。
拂绿看了会儿那药丸,柔柔地笑起来:“公子,这神仙药您可用不得。这药至阴,女子服了不仅飘飘欲仙,还可使肌骨生香,面如桃花,男子若服了,虽说也快/活似神仙,但可是要把身体掏空的。”
她说着话,不忘伸出玉手在卫玄琅手腕处点了下,千般柔情已然凝于眸中。
卫玄琅不为所动,语调淡淡:“可卫某听说姑娘生财有道,调配这药专门卖于一人,这却是为何?”
他的人已经查清,薛雍出宫后所服用的醉春散全出自拂绿之手,每隔几日,公孙风就要到墨如阁取一次东西,而后以送菜为掩护送到萧府来。
一开始他发现醉春散时,当真以为薛雍是为了取悦简承琮而服用的,相当不屑,直到知道那个人是萧延时,他瞬间起了疑心。
他的萧延哥哥生来风骨傲然,绝不会为了取悦谁而服用这种东西。
后来薛雍病重,他悄悄派人去宫中的太医院窥探,传回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薛雍身中□□多年,虽要不了性命,但发作时疼痛极度难忍,若没有醉春散压制,病人时刻会昏死过去。
用醉春散缓解毒发时的疼痛,虽然可一时保命,但也会更快地掏空身体,命……不久矣。
拂绿面色微变,眼睫一垂,眼角已含了泪:“公子这是从哪儿说起的呀?妾可从未做过这样的生意。”
卫玄琅不再同她兜圈子:“卫某还听说,姑娘不仅擅制醉春散,还知晓各种毒物,卫某佩服。”
拂绿不语。
蓦地,只见卫玄琅手指间暗刃一动,嘶的一声,拂绿不受控制地吐出两大口血来,继而他腕间细绳飞出,转眼将她结结实实地束在座椅之上。
求死不能。
拂绿心如死灰,楚楚可怜地闭上双眸。
“卫某知道姑娘是陛下的人,并非有意为难姑娘,只想问问,薛公子到底中了哪种毒?”卫玄琅看也不看她,冷声问。
他非但查出拂绿是简承琮的人,连墨如阁的老鸨儿的底细都摸的清清楚楚。
拂绿是个聪明人,被卫玄琅揭了底细,只好道:“公子既已查出奴家身份,奴家不再隐瞒,但薛公子的事,奴家不便相告,还请公子杀了奴家吧。”
嘴很硬。
卫玄琅:“姑娘先冷静片刻,随后卫某带姑娘入宫见见陛下。”
他和简承琮这脸,早晚要撕破的。
拂绿面色骤变:“卫玄琅,你……”
死士是绝不可能活着回去见主人的。
卫玄琅抬步要走,只听拂绿说:“薛公子身上最致命的毒,是额间的血脉中注下的汞砂,已混入全身血脉之中。”
是那汞砂入侵血脉,流窜骨缝,才会日夜疼痛发作不已。
卫玄琅一怔。
原来薛雍额间的鲜红朱砂是这么来的。
想是当年为了掩饰身世冒充薛家之子而不得已的办法。
心头剧痛袭来,只觉眼前乌云压顶,卫玄琅僵直地立在那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萧延哥哥为了活着,这么多年来到底受了多少痛苦啊。
可他不知道,甚至连他还活在人世都不知道。
他真是恨极了自己。
“与陛下并无关系。”拂绿不忘维护着主子:“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在庇护着薛公子。”
卫玄琅冷笑:“卫某感激不尽。”
“公子。”拂绿歇了一口气道:“若没有陛下护着,薛公子活不到今日,就算陛下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求您看在薛公子的份儿上,别为难陛下。”
她再一字一句地道:“这些年,薛公子虽说担了个嬖臣的名儿,陛下却一直对薛公子执上大夫之礼,并无亵渎薛公子之举。”
她听说他们已经相认了,那么,卫玄琅应该知道萧延是云城公主的儿子吧,薛雍是皇帝的外甥,他们甥舅之间,岂能乱/伦。
卫玄琅听完,忽然没来由地半松口气,他眯着眸,一字一句道:“卫某多谢姑娘告之。”
这份恩情,他会酌情还给简承琮。
不过,余下的账,该算还是要算的。
***
卫玄琅出来时,慕容耶问他怎么办,他道:“看好,别让她死了。”
留着有用。
慕容耶:“公子,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等华彧。”卫玄琅道。
他在京中手里人少,想做什么难免都要瞻前顾后。
“公子。”慕容耶想了想道:“大公子已到晋州。”
他得到消息,卫玄珝已到晋州,再有三两日便可抵京。
卫玄珝回京,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镇国公府世子之位花落到哪个儿子头上,巨阙剑传给谁,就要定论了。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时间再理会薛雍这件事了。
“他一时半会儿进不了京。”卫玄琅漫不经心地道。
慕容耶不解:“国公爷不是要大公子即可回来的吗?”
卫玄琅眯着眸远望,雨色复来:“只怕要在晋州小住几日。”
卫羡之明面上召卫玄珝一人回京,实则必定安排了离京城最近的卫家兵马的动向,否则卫氏一族岂不是送到京城来让人家瓮中捉鳖吗。
“那属下这几日,继续盯着宫里的动静。”慕容耶道。
卫玄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若有急事,叫他们无论如何也要送出消息来。”
说完他兀自苦笑。
他是知道薛雍的能耐的,即便他不理会,那人也会想办法让自己安全无虞,可他就是放心不下。
总琢磨着要是出了万一该怎么办。
***
薛雍再醒来时,已被挪到锦被之上,外袍被褪去,他只着件贴身的中衣,浑身发凉,疼痛发作已然过去。
“这儿可比宫外强多了。”他扯扯唇角,声音沙哑而戏谑。
好歹有醉春散给他服。
床边不远处立着个龙章凤姿的身影,不用问,他也知道是谁。
简承琮走近了在他身边坐下:“清言,朕刚下朝,来看看你。”
薛雍内心一凛,简承琮的性情比之从前,总觉得有些不大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淡笑道:“陛下关照,我惶恐不已。”
“只是若景大人知道了,又要找在下的麻烦了。”他盯着简承琮,似要从这个人脸上看出些东西来。
“景臻找不到这里来。”简承琮去握他的手,忽然又停在半空:“寿皇殿,只有朕和清言你能进出,旁人,朕不让他们踏足这里半步,省得扰了你的清净。”
“陛下果真体贴。”薛雍笑道。
简承琮少见地话多起来:“而且,景臻近来不会再来朕跟前,朕往后就只有你了,清言,别出宫了,在这里陪陪朕吧。”
他孤寂的心慌。
薛雍却听的浑身冰冷:“陛下,景大人到底干什么去了?”
景臻这个人,一直是他心中不安的所在。
“朕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简承琮斟酌了一番道:“没到时候。”
薛雍闻言心中冷然:八成跟淮王的事儿有关。
淮王若真的起兵清君侧,胜,简承璋只怕会自己称帝;败,逃不脱陈、卫两家奉上的一杯鸩酒,无论如何,终究是个死字。
只是他想不通,眼下陈、卫两家相互制衡,虽然都有反心,但都不敢轻易动手,简承琮龙椅稳固,他为何非要引淮王简承璋进京,引发天下大乱呢。
远没走到那一步。
到底是什么事情诱使简承琮非要让淮王起兵清君侧不可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景臻,景大人,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一日之中晴霁之极,白云一缕游在天空,透过敞亮的廊檐,便能望见野鹤低鸣着划过天空,悠哉乐哉。
简承琮睨着他:“清言,在想什么?”
“陛下变了。”薛雍道。
简承琮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朕,是苦闷太久了。”
薛雍怔住,而后一口血涌上来,喉咙处甜腥腻人,他忍不住作呕起来。
这几日觉不多,病来的有些凶猛。
简承琮皱眉,面上大不悦:“你好好歇着吧,朕得空再来。”
他走后,来了个小太监,手中拿着药丸和一杯温水,递给薛雍。
薛雍见他面生,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不料小太监呜啦呜啦地摇头又摆手,表示自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薛雍服了药,倚在床头养神,哑巴小太监搬过来吃的,照顾他甚是周到。
“你拿去吃吧。”薛雍见是一些甜腻的小点心,动也没动,示意哑巴小太监拿走。
哑巴小太监又呜呜哇哇地摇摇头,比划着手势,说这些东西是皇上赐下的,生病的人吃了很快会好起来,对他没用。
薛雍笑起来,冷笑。
他妈的。
还真拿本公子当小孩子哄呢。
“这殿里面,就你一个人?”薛雍问他。
小太监指指自己,又伸出四根手指,加上他,一共五个人。
薛雍:“这儿之前是先帝早年间的寝殿你知道吗?”
他纯属胡扯,欺负小太监进宫晚。
哑巴小太监使劲点点头。
薛雍叹了口气:“哎呀,小公公你可听说当年先帝不甘心就死,死后魂魄又不肯归天的事儿?”
哑巴小太监摇摇头,脸色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追文的亲们~后面还有N更!
第35章
毕竟年纪小,经不住吓。
薛雍:“我听从前宫里的老公公们说,一到晚上,这儿就有个人影儿在飘,见着人就喊‘还我命来’,你可听到过?”
哑巴小太监已经被吓的肝胆俱裂,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着,一双细长的眼眸巴巴地看着薛雍,像是怕他转眼就变成前来索命的先帝一样。
这寿皇殿早就听说有古怪,但凡进来做事的,不出三五年,必悄无声息地人没了。
他眼睁睁见过几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宫人病重后被破席子卷着拖出宫门,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子上去。
宫里的老人说,寿皇殿这块地儿,多半是风水不好。
薛雍暗自发笑,面上却十分严肃,他从贴身的中衣里面摸出那块卫小爷的玉佩,神秘兮兮道:“我教你个法子,不过。”
他附在哑巴小太监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之后顿了下道:“你想办法出宫去找这个人,但你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就不灵验了。”
哑巴小太监连连点头,伸手要去拿他玉佩,却被薛雍拿起又放进衣服里面:“这是我的玉佩,只能保佑我。你要想求,得用你贴身的东西。”
哑巴小太监巴巴地从紧里面的衣服里扣了半天,才拿出一个不像样的坠子,啊啊叫着,问薛雍可不可以。
薛雍有些看不上眼,勉强道:“试试吧,心诚则灵。”
哑巴小太监脸色极不自然,收起坠子,蔫头蔫脑地干活去了。
薛雍无聊,在屋中翻了翻,见有不少宫中大内的小件金珠、玉珏散落各处,蒙了尘,无人收拾。
他捡起一件看了看,又放回原处,再如此,直到提不起一点兴致才作罢。
是夜漆黑,空中不见半颗星子,五更闻春雨淅淅。
半寐半醒中,忽有一丝动静隐隐在耳,薛雍暗道:上钩了。
呵呵。
他跟自己打赌,哑巴小太监一定会顺走他在里面夹了字条的那件宝贝。
***
公孙风这天刚开门迎客,就来了位贵人,他眯眸打量慕容耶一阵:“这位爷要吃蟹黄包还是小笼包?”
慕容耶:“随便坐坐。”
小伙计送上茶,公孙风笑容满面:“那您坐着,有事招呼。”
慕容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们薛公子病了。”
公孙风挑笑:“我们公子啊,一直身子骨都不太好。”
慕容耶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料定他还不知,叹气道:“这次听说可是吐血了呢。”
公孙风的眸子这才一缩,拳头笼在袖子里:“你们哪儿来的消息?”
慕容耶噎了下,薄怒道:“话带到了,公孙老板自便。”
爱管不管。
公孙风见他生气起来的样子很凶,哼了一声道:“薛公子早就是你们卫小将军的人了,难道出事了你们就不能搭把手看看?”
吐血三升,薛雍啊,你遇人不淑。
慕容耶:“……”
什么叫薛雍早就是我们卫将军的人了,他二人可都还没承认呢。
“我们这不是想尽快给薛公子找药呢。”慕容耶见人家彻底怒了,又想着自己是来求人的,于是忍着道:“再说,卫将军已经安排人盯着宫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