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仪的事儿,你怎么想?”张金鑫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膀。
张铮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老帅不会让他活下去了。”
张金鑫沉默片刻,摇头道:“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定有人逼他,不然他在意大利也能生活得很好。”
“你插手了?”
张铮心知肚明,张金鑫是个重感情的人,当初为了帮王新仪掩盖杀人一事也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就算如此,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张金鑫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真想不通。你说咱们哥仨一块长大,他怎么就到了这地步了。”
张铮也想不通。
可再想不通,也改变不了现实。
张铮道:“往后只有咱们俩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觉得挺酸的。铮儿,新仪是新仪,他的媳妇孩子没罪,我想,往后我还是会照顾她们的。”
张铮瞥他一眼,嗤道:“谁他妈也没说她们有罪啊。”
张金鑫哈哈一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青禾试探着开口:“光俊,你我是老同学,有什么话你尽可以直说,给自己留个退路吧。”
蒲光俊扭头冷笑:“哈,退路?”
青禾双手被绑在身后,他暗暗挣扎,绳子却越来越紧。
汽车行驶的不快,没有人留意到这辆汽车,大概有半个小时了……王永泽应该已经发现他失踪,只是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找到他。
青禾不知道蒲光俊背后是何方神圣。
日本人?
他很难接受自己的老同学在国家面临存亡大难的时刻与敌人勾连,但就目下形势,这个可能性最大。
青禾的心不断下沉。
他想的不是自己将会经受什么,而是他落入日本人手中,将会给张氏带来什么。战场上的事,他几乎一无所知,如果真的是日本人抓他,应当不是为了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消息,而是想用他来要挟张氏。
张铮远在千里外,张义山……他不觉得张义山会为区区一个青禾影响大局,张义山说不定会趁机再做几个演讲,一箭三雕。
汽车并未离开奉天城,只是在城中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停在一幢公馆前。
车刚停下,便有两个彪形大汉打开车门将他扯了下来,推搡着将他带往公馆内部,青禾挣扎着往后看了一眼,汽车缓缓驶离,而蒲光俊下了车,跟了上来。
看到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时,青禾打了个寒颤。
“好久不见啊,青禾。”
“……没想到是你,王少。”
张义山翻遍奉天都没找到的王新仪,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王新仪弹弹烟灰,耸肩道:“没想到我还敢回来?奉天可是我的家乡,我怎么可能一辈子在外头瞎混。”
大半年的流亡生涯让王新仪瘦的吓人,青禾看着他凹陷的脸颊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倏然想起王新仪沉迷大麻。
两个大汉退了出去,从始至终一言未发,而蒲光俊在门口点了支烟,眯着眼睛望向他们。
青禾在王新仪对面坐下,垂眸道:“不知王少如今为谁做事。”
王新仪嘲讽一笑:“还不够明显?”
青禾:“张铮知道了,一定很失望。”
王新仪掐了烟,冷冷道:“你以为我当初不失望?我还以为我们是兄弟,他居然拿枪顶着我的头。”
青禾淡淡道:“我想你们的主子把我绑来这儿,不是为了和你叙旧的吧。”
王新仪脸色巨变。
蒲光俊恰好抽完一支烟,过来拍了拍王新仪的肩膀,说:“别生气,他也就逞口舌之快。”
王新仪一把挥开他的手:“滚!”
蒲光俊脸色顿时阴沉下去,但没有发作。
第101章
青禾对眼前这个人并不陌生。
他高并且瘦,和王新仪病态的干枯不一样,他显得精神矍铄,单从外表很难分辨出他的年龄。他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拎着一根文明棍,灰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领带打的很板正。
“你好,子冉。”大冈奏介伸出手。
青禾道:“抱歉,我不能和你握手,我怕沾上同胞的血。”
大冈奏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阁下真幽默。”
他收回手,示意青禾坐下,亲自斟茶。
青禾没有被他云淡风轻的表象蒙蔽,大冈奏介是连张义山都忌惮的人,是臭名昭著的关东厅长官,在这种局势下他出现在奉天,意味着日本将要有大动作。
“两国交战之际,阁下身为日本军方重臣,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我奉天,未免也太张狂。”
“你我不谈战争,”大冈奏介将一盏茶推到青禾面前,微笑道:“你是一个生意人,我们可以谈谈生意。”
青禾觉得荒谬,难道日本方面不知道他和张铮的关系?居然想拉拢他!
他不动声色道:“哦?我还以为奉天已经没有你们日本人的生意了。”
大冈奏介不为他言语中的揶揄嘲讽所动,淡淡道:“你没有看见,不代表不存在。子冉君,我清楚你的过去,你是天津人,是梨园子弟,本来无须踏入这趟浑水。”
青禾笑了,说:“阁下此言差矣。我从前没有想过自己能有今天,若仍在天津,我一定生活的很痛苦。”
大冈奏介道:“或许痛苦,但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青禾诧异道:“何出此言?”
“三年内,帝国一定会占领东北,占领奉天,”大冈奏介眼含悲悯,说:“届时,以你的身份,一定会被判处枪决。”
青禾拿起小巧精致的茶盏,放在唇边啜了一口,大冈奏介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茶是好茶,入口微涩,回味无穷;茶具也是好茶具,和家里苏茜收藏的清廷旧物如出一辙。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好东西,大冈是怎么得来的。
见青禾不置可否,大冈奏介也不急,缓缓道:“你或许对政治不熟悉,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但你不知道的是,帝国军人对张义山张铮父子恨入骨髓。他在马陵战场上屠杀了我们三千手无寸铁的军人,当奉天城破,任何和张铮有关的人我们都不会放过,何况你和他关系匪浅。”
青禾放下茶盏,同时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道:“关系匪浅?”
大冈奏介微微叹气,说:“你无须试探,我对你的一切都很清楚,你和张铮的关系,你为什么会被张义山认作义子……还有,张义山对你的态度。表面上,他相信你、器重你,但你我都知道,他一直都对你怀有戒心。”
青禾道:“我毕竟是个外人。”
他这句话听起来平淡,然而其中终究带了几分不甘。
——半假半真。
他没有王永江翻手覆手成云成雨的本事,可也将手中生意做得不错,他十分重视人才,并且敢于放权,但张义山交给他的永远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任务。
对王永江来说,他可有可无。
大冈道:“张元帅老了,他太过固执,这个新时代不适合他。”
青禾不解:“新时代?”
大冈点头:“对,新时代。”
他侃侃而谈:“我一直都很喜欢东北,这儿有无穷无尽的资源,有纵横交错的铁路网,重工业发达,轻工业也在发展。我看好东北,不希望战争毁了它。子冉君,你应当知道,一年前日本国内打算换另一位手段更强硬的关东厅长官。他死在了你们的特工手里,我在惋惜的同时又感到庆幸,因为我觉得我们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冲突。”
青禾安静的听他说完,问道:“阁下认为,更好的方法是什么?”
大冈奏介双手按在桌上,斩钉截铁道:“合作!”
青禾瞬间明白过来,大冈奏介真是一个野心家,而且他也把别人当成了没有感情、没有荣辱,只看重利益的工具。
他笑了笑,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阁下在说笑?大帅决不可能妥协。”
大冈奏介也笑了:“我承认,张元帅是一个出色的将领,可他同时也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他欺骗、利用帝国,我们不会再相信他。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许今天张元帅是贼。子冉君,张铮不同,他还年轻,懂得变通,也信守诺言。”
青禾道:“张铮比大帅更反感日本。”
大冈微笑:“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请你来。张铮很看重你,他为了你甚至放弃婚姻。或许你能说服他,让他往前看——我忘了告诉你,当年杀害张铮舅舅的人,正在这栋房中,这是我的心意。”
青禾掩饰性的喝茶,他从未见过苏秋,但在张铮心中这个小舅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因为他,少年时期的张铮心中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大冈奏介胸有成竹般看着他。
青禾不能不动容。
这么多年来,张铮从未忘记过苏秋的惨死,从未放弃过复仇。他的仇人身份显赫,全身而退,在日本国内仍然过着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
他说:“这是份大礼。”
大冈眉毛动了动,“这是我的诚意。”
青禾妥协般道:“我会转告张铮……但我并不认为他会逼迫大帅下野。”
大冈叹口气,摇头道:“子冉君,你怎么还是想不通?张铮只须成为我们的朋友,他会是东三省名正言顺的主人。哪怕将来整个中国都成为帝国的战利品,东北也将保持独立。”
名正言顺,名正言顺。
青禾一下子站起来,俯视大冈,冷冷道:“你们要对大帅做什么?”
大冈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太过激动,“张元帅老了,他该好好歇一歇了,张铮早晚都要接过他的位置,早一天或者晚一天,没什么区别。”
青禾痛极反笑,对大冈奏介来说,父子之情在权力面前好像什么都不是,杀了父亲与儿子“合作”居然能如此理直气壮?!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大冈道:“子冉君,你还年轻,不懂得成年男人的抱负。张铮已经二十六岁了,在父亲的阴影下,他永远无法真正建功立业,留下供后人瞻仰的功绩。张元帅,据我们所知,他的身体还很好,二十年内不会让位。难道你宁愿看着张铮在他的阴影下生活,而不是帮他一把?”
不得不说,大冈奏介的话语很能煽动人心。
青禾沉默了。
大冈轻轻笑了,“子冉君,好好想一想吧,想一想。对你来说,究竟做什么选择最好,对张铮来说,做出一番成就又重不重要。”
大冈朝他躬身,而后走了出去。
青禾闭目沉思。
他不可能劝张铮反叛,张铮也不可能与日本人合作背叛自己的父亲。
形势所迫,或许只能先同意大冈奏介的要求,只要能回到帅府,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张义山,张义山不会怀疑他……哪怕怀疑,还有张铮。
然而事情没有青禾想的那么简单。
晚上八点钟,公馆内来了今日第二位客人。
看到他的一瞬间,青禾便明白了大冈奏介的险恶用心……一个从不说谎的报社主编,一篇对他的采访,还有一张他和大冈的合照,足以让奉天陷入另一场动荡。
青禾后悔当初太过顾忌舆论,没有将这个人关起来。
李勤拿着笔记本在青禾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扶了扶眼镜,说:“张先生,你好,我是争鸣报的主编李勤。”
大冈奏介微笑着坐在青禾右手边,“子冉君,李先生是所有记者的楷模,他从不说谎,从不杜撰,从不无中生有。我们可以相信他,让他来见证我们的友谊。”
李勤木着脸点头,说:“我保证报道上不会有一句假话。”
“李主编人品子冉当然信得过,可大冈先生……你这是不相信我?”
面对青禾的质疑,大冈奏介四两拨千斤道:“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我的友谊。”
青禾冷笑:“哦?原来阁下的友谊是将朋友推到火坑里。”
大冈奏介淡淡道:“李先生与我有言在先,这篇报道他一周后才会发出去,一周时间,足够了。”
李勤眼睛一亮。
他生了张木讷的脸,这张脸只有在兴奋的时候才会显出神采。
在原关东厅长官和东三省巡阅使张义山干儿子寥寥几句对话中,他敏感的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李勤将钢笔紧紧抓在手里。
青禾沉默片刻,冷笑道:“既然大冈先生这么不放心,我看这所谓的合作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嗯?”
李勤来回看他们两人脸色,揣测他们的心思。
大冈奏介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说:“子冉君,我很失望。不过你放心,我会再给你一段时间,你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们再谈。”
李勤收起笔,颇为遗憾。
大冈奏介朝他笑了笑,“还请李先生在这儿小住几日,等他想明白了,你仍然能进行采访。”
李勤来之前便已然做好心理准备,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愿意为了自己的追求付出一切。
他点头,跟着一个保镖出去了。
青禾冷眼看着。
他知道,自己不会“想通”。
第102章
郭坤阴沉着脸在家中灌酒。
战争如火如荼,但以他的身份,不会有人逼他上前线。和他同样出身的公子哥儿们大多还过着奢侈享乐的生活。
他本来也可以。
但他的人生早成了一本烂账。
郭坤疲惫的向后躺倒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一个酒瓶。
他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张铮会喜欢上青禾?一个戏子,他居然这么宝贝,许多人说起来都觉得是个笑话。
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和王骏生出牵扯……他一直不喜欢王骏,这个人心思深沉,野心勃勃,是需要防备的对象。可现实呢,他不止和王骏上了床,还总是在他面前表现的过于弱势。
郭坤砸了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