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德山仿佛就等着她这一句,无声地冷哼,嘴角眉梢俱是不屑。
太后当然看了出来,也很恼怒,质问道:“邱德山,你有话就直说吧。”
邱德山拿捏透了这位主子,顿时又就地碰头,然后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论理呢,奴才是没资格说礼王内邸的事。但是,前几日送太后的赏赐去礼邸,实在是看不下去。”
“怎么呢?”
邱德山说:“礼亲王不是硬顶住了宗人府,不让削掉吴氏的侧福晋之位嘛?”
太后哼一声:“宠是够宠的,不过这样的小事,太过为难也不必了。”
“何止是宠妾的那种宠!”邱德山为福晋纳兰氏叫屈一样,“家里管事的钥匙已经全数挂在吴氏的腰间了!吴氏那行事做派,简直就是新福晋了!估摸着就在等着……”
他话说了一半自己咬住了,但也已经够了,因为太后的下眼睑开始抽搐,额角的青筋暴露出来,手攥着一块绢子,沉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邱德山也有勇气下狠手,假作被惊到的样子,扬手就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顿时脸红肿了,眼泪鼻涕流出来:“哎哟喂,奴才这张快嘴!太后您可别气着自己个儿的身子!当奴才什么都没说吧!”
太后城府极深,看了邱德山一眼,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只压低声音说了句“滚吧”。
昝宁也是一脸惊惶,说了句“额涅别生气”,太后打断道:“皇帝事情忙,也别在我这儿耽误了。”
昝宁和邱德山一道退出来,两个人都是好一会儿静默无言。
邱德山送皇帝送到慈宁宫大门外,打了个千儿,垂手而抬头,笑嘻嘻说:“万岁爷,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昝宁点点头:“朕有些担心。”
邱德山笑道:“太后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呢。”
昝宁再次点点头,他的暖轿停在一边,邱德山很殷勤地上前帮他揭轿帘子。
皇帝坐进去,说了句:“太后这阵子身子骨不好,只怕离不得邱谙达。”
邱德山说:“奴才也只有多为太后办点事分忧,才能让她老人家高兴些。日日杵在她面前,她老人家还拿奴才撒气呢。”然后躬身斜乜过来:“上次奴才说,要给老佛爷挑些缎匹……”
昝宁不胜其累似的自己揉了揉太阳穴:“只要太后舍得放你,朕自然不会拦阻,毕竟太后的喜好还是你最清楚。”
邱德山眉开眼笑,似乎得到了圣旨一样,于是越发殷勤,放好皇帝的轿帘之后还把四面掖掖好,伺候得极其周到。
昝宁回到养心殿,绷着脸直到进了东暖阁,才露出了笑意。
李贵小心地到他身边问:“内奏事处说御史台有人上了个折子,是代一位护军发声的,奏折虽只此一份,但不知谁已经把抄本传抄得到处都是了。您看不看折子?”
昝宁说:“看着挺重要?”
李贵说:“那御史之前与军机处二把交椅的刘俊德交往较密,只怕这折子里有礼邸的意思在。不过……”他愈发小心:“他找的切入口有点过分。”
昝宁微微蹙眉,不言声拿过那份黄绢面儿的奏折,看了两行,便忍不住喝了一声:“可恶!”
李贵屏息凝声,小心地观望着他的神色。
皇帝发作了一句,气得手抖,但还是耐着性子把折子看完了,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才说:“朕气得有些渴了。”
李贵说:“是,奴才叫李夕月来奉茶。”
紧接着又说:“万岁爷,虽然可恶,但不算坏事。您得沉住气啊。”
昝宁板着脸,把折子往御案上一丢,吩咐:“叫李夕月奉菊花茶。”
等候的间隙里,他看第二遍。
奏折里刺目的地方在那个名字:“骊珠”。
骊珠姓金,那位护军是她的兄长——当年骊珠自尽,原本会牵连家人,但太后怕把事情闹大,只剥除了她父兄身上不当有的职位,还留着他们护军的口粮。这次御史借她的哥哥——金氏护军之口发难,把骊珠获宠后,却被宫内斗争牵连得没有封上位分,又被宫内的妒忌众口铄金,逼到蹈水自尽的故事又搬出来说了一遍。
最振聋发聩的,是他居然大胆地捏造了骊珠当时已经有孕了——而众所周知,皇帝昝宁至今只有两个公主,还没有后嗣。如果后宫有这样的争斗,戕害未出生的皇嗣,皇后管理后宫失职已经板上钉钉;若再狠一点,追问当年皇后以辱人的杖刑逼迫骊珠自尽之事,那么皇后便直接成了罪魁祸首了。
不得不说,礼亲王指使的这份奏折,写得是好极了!
昝宁如想废后,简直不用他脏手,就有人替他把脏事做了。
只是翻起往事,心里针扎一样痛,那个伴随他很久的、笑起来很美的小姐姐,在从井里捞上来之后面目浮肿狰狞,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拿着奏折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突然听见门帘外一声响动:“万岁爷,奴才李夕月前来奉茶。”
他朝门帘处望去,低低说“进来”。
李夕月侧身捧着茶盘,进门抬头,看见昝宁脸上复杂的神色。
以及,眸子里一点点雾光。
她上前得小心,觑着他的神色,一句话不敢多说,把茶碗摆到了他端起来最便当的位置。
昝宁喝了一口菊花茶,温凉适口,他找茬儿都没机会。他抬头看着李夕月,欲言又止的。
李夕月小心问:“万岁爷是不是今天不高兴啊?”
“嗯。”他沉沉地回答,“遇到特别不高兴的事。”
之前还在生他气的李夕月,看他的模样,气就生不出来了,问:“那怎么办呢?有没有什么事能让万岁爷开心一点?”
昝宁问:“你身上好了没?”
李夕月知道他的意思,脸顿时红了,然后摇摇头,让昝宁很失望:“还没呢。”
他那因愤郁而勃发的“感觉”顿时被浇灭了。
气冲冲时,还想去打布库,但是看着李夕月,又想到在日精门养伤的亦武,打布库泄一泄愤的想法又灰飞烟灭了。
“唉!”只能长长地太息,绕室彷徨,最后拿拳头一砸墙,砸得那板壁仿佛都震了震。
“手不疼么?”李夕月倒比他还着急似的,上前捧着他的右手左看右看,生怕他受了伤。
还好,他的手关节只是有些许红肿。
李夕月说:“要开心,难道只有男欢女爱一件事啊?万岁爷以前也不缺妻妾,靠‘这事儿’,能快活多久?”
昝宁觉得以前从不为“这事儿”快活,就跟完成生孩子的任务似的,全部是公事公办的架势,她们再娇羞,玉体横陈于面前,他也没幸福和快乐的感觉,最多完事儿前那几秒,本能地有些激荡,激荡完了就什么都没剩。
和她倒不一样,只可惜今天又不行。
李夕月还在那儿唧唧呱呱继续说呢:“万岁爷和我听金蛉子、斗蛐蛐的时候,不是也觉得挺开心?”
昝宁眼睛一亮:“你再抓几只蛐蛐儿去?”
李夕月摇摇头:“早春哪儿来的蛐蛐儿呢?”
在昝宁失望的时候又笑着说:“万岁爷不是答应带我去看梅花嘛?这真是梅花开的好时候,再往后,梅花就该谢了。”
其实皇帝每年都要去园子里看几回花,总看不稀罕,觉得也就那样红红白白的长了若干树,所以看梅花没带给他多少激动感。
只不过看李夕月很向往,心道:两个人吵架后互相摆了一阵脸色了,她今天看着心情还不错,但笑的也远没有往日多,如果陪着她去看梅花能换得她冁颜欢笑,好像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于是立刻就点头说:“这容易。你去换身出门的衣服吧,带件斗篷,园子里空旷,会冷一些。”
李夕月瞪大了眼睛:“啊?这会儿就去啊?我还以为得明天安排好了再去呢!”
昝宁不由一笑:“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岂不是更愉悦?”
不仅愉悦,还有些惊喜带来的兴奋。
李夕月的小酒窝顿时就旋在脸颊上,点头如鸡啄米似的:“好呀好呀!皇上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李夕月呢不太记仇,不过罚抄作业是不可能做的。。。
近期调整作息为早睡早起(主要是适应小盆友的起居习惯),所以回复只怕难以及时了,期待着单休的周末。嘤嘤嘤
☆、第 123 章
上虞处立刻备好了皇帝出行的车马, 好在园子不远,到达时正是黄昏,远远地就闻到暗香浮动, 走近则看见好大一片梅林,姹紫嫣红地开着各色花。花儿匠巧慧, 把花树搭配得和谐, 人到梅林之中漫步, 宛如置身云霞之海,移步换景,忽而红艳艳, 忽而粉嘟嘟, 忽而白亮亮,偶有两株绿梅,更是遗世独立, 让人眼前放光。
皇帝的近侍全被摒除在远处,乐得自在。
昝宁跟在李夕月轻快的步伐后, 看着她穿着一件轻便的碧色小袄, 时不时地旋转,时不时地在树下发出赞美的惊叹, 突然又转身过来,央求他:“万岁爷, 我能不能折几枝回去插瓶啊?”
这答应下来易如反掌,但昝宁故意拧眉道:“好好的一大片花海, 折了一些, 花儿匠可要心疼了,问起来说是你折的,你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夕月失望地“哦”了一声, 嘟着嘴瞥瞥花树,好像不那么得劲了。
昝宁连忙又说:“除非朕来采摘,他们自然不敢说什么,养着花不就是供朕观赏的嘛。”
“对呀!”李夕月说,“万岁爷,这一枝我看了很久了,觉得特别好!”一伸手,指着一枝遒劲的,期待着他来帮忙攀折。
昝宁哼一声:“你倒还指挥起我来了?!”
“那……”李夕月知道他要使幺蛾子了,抿着嘴斜乜着他,一句话说了半句,看他接下来想怎么样。
果然,他一脸坏笑:“不想想怎么求求我?”
李夕月一扭身:“算了,反正回去也是给万岁爷插瓶用的,奴才屋子里可没那么大瓶子,而且土定窑的瓷器,也配不起这花儿。不折就不折吧。”
淡定地继续向前走。
而后,她的腰被人抱住,耳边传来昝宁气呼呼的声音:“你就会气我是不是?”
李夕月侧过半边脸,对他斜瞥一笑:“这口黑锅背的……奴才又怎么气万岁爷了?”
“你也知道这是‘又’!”昝宁在无人的梅花林里控诉她,“动不动跟我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我……看我难受,你就开心是不是?”
“冤枉死了!”李夕月还真觉得冤枉,他是皇帝,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人这种种,他做得最娴熟了,她小小宫女,简直没有反抗的余地,顶了天也就是在他摆脸色、使小脾气、挤兑人的时候,她不屈从、不佞幸,有了那么点小小的反抗之意,结果他就受不了了。
昝宁毫不觉得自己冤枉了她。
不错,他在嫡母面前是谨言慎行、不肯违拗的,但是反之,其他所有人也不敢违拗他,他早就习惯了。
唯独李夕月常常给他脸色看,关键是他还不得不为她不同的脸色而或喜或忧。
他都不辨这到底是烦恼还是幸福,抑或烦恼和幸福兼而有之了。
此刻,纤腰在抱,她脖领子里散出的香气和梅林中浮动的香气充斥在鼻端,昝宁带着幸福的小委屈说:“哪里冤枉了你!每每看你的脸色,我都觉得我俩的身份是不是反了。”
李夕月在他臂弯里转过身面对着他的脸,有些诧异:“万岁爷,您这话可要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昝宁看她因惊讶而挑起的两弯眉,嘴角不觉就噙了笑:“既如此,你就乖乖听话,让我觉得我好歹还是个主子,不用小心翼翼看你的脸色。”
李夕月想要反驳,又想:得,他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个在感情里卑微的小可怜。大概也是太缺爱,所以抓住一点点就舍不得撒手。
她只能安慰他:“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呀?你的话我可句句听呢。”
“句句听是吧?”昝宁便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她半抱半推地,摁到了一棵最粗的梅树干上。
李夕月只觉得梅枝和云朵似的粉红梅花拂过她的脸颊,带来微微的痒痛及柔和的清香。她的脸陷落在一团梅花中一般,而他的嘴唇带着梅花的清气,吻了过来。
那样的不讲理和霸道,却因梅花的芬芳氛围,而别有一种散漫的洒脱。
李夕月闭上眼,感觉梅瓣扑簌簌地落在头发上、面颊上、脖领里、衣襟上……
他的气息和梅的气息一道扑面而来,令人沉醉。
料他见她亦如是。
长吻结束,昝宁也睁开眼,看见李夕月的鬓发里、辫子上落满了粉红色的花瓣,不由“噗嗤”一笑,然后说:“快掸掸头发,太可笑了。”
李夕月说:“您也一样。”
于是两个人忙着掸脑袋、掸衣领、掸襟摆,掸得突然笑个不停,然后自己掸完了,再帮着彼此掸,摘掉脑袋上嵌着的花瓣,愈发觉得对方这形容可笑得可爱。
终于弄干净了梅瓣,昝宁主动说:“看上哪一枝,我来折。”
他一满足,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给李夕月摘下来,此刻倒是主动殷勤,想为她做点什么。
李夕月也老实不客气,指指这枝,指指那枝,很快就抱满了一怀的花枝,那张圆嘟嘟的脸蛋越发像从花丛中探出来的小仙女的画像了。
天已经黑了,昝宁说:“饿了吧?园子里有小厨房,全套的御膳来不及做,简单来点饽饽、面条、点心、炒菜还是可以的。”
李夕月望望天空,说:“我好想吃街上的馄饨!”
昝宁皱眉说:“扯呢,从来没有这个规矩。”
“哎,我晓得。”李夕月无奈地撇撇头,“只是特别特别想。皮薄馅大的绉纱馄饨,鲜肉荠菜的、白菜虾仁的、羊肉大葱的……真是各有各的风味,配着大骨熬的汤,热腾腾现下现端上来,又鲜又烫,好吃得不行!”
昝宁居然给她说得口腔里湿津津的。
仍是硬撑着架势没松劲:“我可不好口腹之欲。”
李夕月很认命地点点头:“行吧,园子里膳房蒸点饽饽,也稍微有点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