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显得极有兴趣,阅看完毕,向神机营要了四杆最新的西洋铳子,说是带回宫里自己玩。
回程时已经不早了。神机营驻扎的位置在京郊,昝宁在御辇中闭目养神,偶尔挑开帘子看看路程。他周围都是上虞处的侍卫军,走的都是清跸的官道,侍卫们橐橐的步伐声整齐划一,官道上黄沙铺路,干净安静。
他极目向远处望了望,问一旁扶着车辕的李贵:“到哪里了?”
李贵恭恭敬敬答了话,昝宁似乎也没怎么注意,轻叹了一声,又自语似的说:“附近也有街市,不知有没有皮薄馅大的绉纱馄饨?”
李贵瞥了他一眼,终于低声说:“应该有的,隔两条路就是段热闹市口。奴才尝过那里小摊上的馄饨,味道颇不赖。奴才唤个小太监买一碗去?”
“两碗。”昝宁说。
李贵瞧着主子的模样,刚刚在军营里还不苟言笑像个威严的帝王,这会儿又是个嘴馋而任性的少年了。
他点点头说:“好嘞,两碗。让他直接叫辆车带进大内去。”
招招手吩咐他信得过的徒弟去买馄饨。
昝宁轻吁了一口气,轻松之余有点期盼感,回程的路途顿然就风景无限而归心似箭了。
到紫禁城里已经是薄暮时分,养心殿上的琉璃垂花已经被斜照的夕阳映得五光十色。皇帝进门第一句话问:“馄饨呢?”
李贵笑道:“已经送到了,有些凉,又蒸了一下,尝膳太监尝过,等等看有没有异样。”
昝宁很期待,踏进垂花门第二句问:“李夕月呢?”
李贵说:“哎,奴才这就传她来伺候——东暖阁还是西暖阁呢?”
“东暖阁。”昝宁说,自己拐步先进了西暖阁,一揭开门帘子,梅花的清芬就扑面而来,深吸一口气,那清芬又若隐若现的。庄严肃穆的暖阁里,在他的案前供着一瓶梅,青花的方瓶,高高插着一枝绿萼梅,梅枝在中段转折、旁逸斜出,浅绿色梅花疏疏,长在瘦峻的细枝上。
昝宁的唇角不由浮了一丝笑。揭开次间的门帘,用作皇帝和大臣密谈的小阁里暖意融融,一瓶红梅,一瓶白梅,分插在一个鎏金镂空铜瓶和一个冰裂纹天青釉矮瓶里,庄严得令人心悸的地方有了这两瓶梅,顿时叫心柔软起来。
“皇上,李夕月已经到了东暖阁候驾了。”李贵低声说。
昝宁笑道:“好,把两碗馄饨送进去,备两副筷子。”
李贵眉梢一挑。
昝宁说:“李贵,别劝谏,让我任性一回,可好?”
“行。”李贵垂首道,“奴才只多问一句,今儿她是不是也得记档了?”
皇帝面色微红,点头笑道:“记吧,不过敬事房的档案,不经朕许,不得给任何人过目。”
“奴才省得。”
李贵给他打门帘子,最后低声说:“要是姑娘怀上了,是不能不给位分的。”
昝宁顿了半步,心想:不能不给位分,意味着初始只能给个“贵人”。他舍不得她这么委屈!
他买的两碗馄饨已经摆在东暖阁里的食案上。
用明黄碗装着,镶银乌木筷,热腾腾的馄饨顿时格调不凡起来。
李夕月等他进来,闪动着眼睛问:“特意买的馄饨啊?”
昝宁有些自豪:“对,特意叫人买的呢。”
“万岁爷要吃两碗啊?”
他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我吃两碗干什么?知道你怀念,一碗是特意为你买的。”
李夕月心里早就猜到,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满腔的蜜意。
吃点心的食案不大,两个人可以对坐下来慢慢吃。昝宁看那一个个绉纱馄饨洁白如一团团棉花,撒着蛋皮丝和紫菜丝,还有碧绿的葱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抬眼看见李夕月用汤匙舀了一个,也有样学样,弃筷子而用汤匙,咬一口就觉得鲜美得惊人。
“真的好吃!”他不由含着没嚼完的馄饨说,“鲜!软!弹牙!”
李夕月也已经吃了一个了,只觉得这馄饨泡在大骨汤里太久,已经有些泡胀了,皮子少了韧劲而馅儿又是回热的,早不如在街市上摊子边坐下吃的口感。
但见皇帝喜欢,她也陪着喜欢:“是吧?确实不错呢!”
“原来市井里的东西这么好吃!”
昝宁在外头跑了一天看阅操,已经饿了,格外觉得这是深宫里没有的美味。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在温乎乎的汤汁里吮着鲜美的滋味。狼吞虎咽地吃完,李夕月把自己碗里一个没怎么泡胀的馄饨舀到了他碗里。
“你自己怎么不吃?”
李夕月不好意思说她觉得这完全没有摊儿上的滋味,只能笑着说:“我下午吃了一大堆零食呢,不饿。早知道万岁爷还特意带好吃的给我,我就少吃点零食了!嗐!”
昝宁觉得她是特意省下来这好东西给他的,感动得不行,吃完这个,李夕月又给他舀了一个。
“夕月,你对我这般好!”
李夕月硬着头皮接住他肉麻的夸奖:“万岁爷,我这算什么呀。您出宫一趟,还想着给我带馄饨!”
这么一想,心里好像也暖和和的。于是仔细又挑了一个又大又完整的舀过去:“我真不饿。”
昝宁今日近乎于一个人吃了两碗馄饨,摸着肚子,打着饱嗝说:“了不得,这可要积了食睡不着觉了。”
“那怎么办呢?四处去绕绕弯儿?”
昝宁想起了什么,点头道:“不错,我还带了几件东西回来。”
他亲自从带回来的皮箱里拿出一柄西洋火铳:“这东西漂亮不漂亮?”
李夕月伸头一看,知道是兵器,但做得精美像件工艺品,尺半长,木柄上雕花鎏金,前头的枪杆子是铸铁镀了闪着幽蓝光泽的枪黑色,扳机和准星都是黄铜镀金的,花样又是繁复的巴洛克卷草纹。
昝宁向她展示这火铳子转轮设计的精妙和用弹的射程,但李夕月看了半天,只对那纹样感兴趣:“这卷草花实在是别致。”
昝宁觉得和她说火铳确实是对牛弹琴,笑了一声道:“你早点休息吧,我去遛个弯。”
“带这个去啊?”李夕月有些担心,“那得带几个懂铳子的人吧?别擦枪走火的。”
昝宁笑道:“还没册封呢就管起我来了?放心吧,我是找个懂行的聊聊火铳去。”
他出了养心殿,踌躇了一下,朝日精门走去。
☆、第 131 章
天已经暗了下来, 李贵跟着皇帝一路向外跑,嘴里不停地说:“万岁爷,不能耽误太久哈, 宫门下钥后,一层层辗转登记再开门, 实在是麻烦, 而且落人的眼……”
昝宁回身, 拿那柄短火铳指着他的脑袋。
李贵瞬间闭嘴,眨巴着眼睛看那黑洞洞的枪口。
昝宁不由孩子气地一笑:“放心吧,没装子药, 就是根铁棒。”放下枪, 满满的得意。
李贵被他耍了一下,好气也好笑,只能再继续小跑着跟上他那行走如飞的大长腿。
日精门的布库房已经没剩几个人, 看门的小太监正在自己推牌九,乍一见皇帝进门, 还以为看错了, 眨巴了半天眼睛,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妈”, 扑通跪在了地上。
昝宁见这个活宝,倒笑了一声, 问:“陪朕打布库的戈什哈们都回去了?亦武还住着呢?”
小太监磕着头“嘣咚嘣咚”的,嘴里答道:“回禀万岁爷, 陪万岁爷布库的各位小爷都下值了。亦武还住着呢, 就在后头屋子里。”
“他这阵子好些了?”
“好多了,已经能下来走动了。”小太监答话,“奴才去传话, 让他来跪迎万岁爷。”
“我都到这儿了,不需要谁‘迎’。”昝宁说,想了想又道,“你继续推你的牌——不赌博,宫里不会惩处你。不过你把嘴管紧点,外话不内传,内话不外传。”
“是!奴才遵旨。”小太监松口气,就地又磕了个头,便见皇帝带着御前大总管,施施然进了内门。
亦武确实是闲不住的人,天天在宫里养伤,只觉得自己无聊得都要发霉了。晚上安静,他一个人坐在桌前研究火炮的构造图,写写画画,已经费了一桌子的纸了。
昝宁独自走进去,在后面凝注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是西洋的‘佛郎机’么?”
这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在人背后发话,简直把亦武吓得要跳起来。
他一扭头,苦笑了一下,扶着桌子竭力地起身,又竭力地往下跪。
昝宁伸手扶了他一把:“你还在伤中呢,不必多礼了。”
又好奇地问:“这佛郎机大炮,现在亦在各地炮台沿用呢。”
亦武点点头说:“是的。这次剿捻匪,最后轰寨子,就是用的佛郎机,三炮连击,贼人顿时无还手之力了。奴才在研究,为什么这个炮连发后热到那个程度,还是不容易炸膛。”
昝宁也颇感兴趣,便和亦武聊了一会儿,亦武虽憨,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说得是眉飞色舞,听得皇帝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他最后倒是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奴才真是话多,耽误了万岁爷的事儿吧?”
昝宁摇摇头:“朕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休养得怎么样了。”
亦武那个感动啊!几乎是泪水盈着眶:“奴才身子骨好多了,现在不用力动弹,就和常人无异。真真皇上这厚恩,奴才万死也难报答了!”
昝宁叹口气说:“朕造的孽,还叫你记恩呢。不过朕也确实欣赏你这样的实诚小伙子,想必礼亲王那里也一向重用你吧?”
亦武嚅嗫了一下,憨实笑道:“奴才在礼亲王邸里,就是个出行和看门的戈什哈,礼亲王估摸着连奴才的名儿都叫不出来。”
“不过,在礼邸当差,大树底下好乘凉,容易出人头地。”
亦武心里突然怦然一动:礼亲王连他的名字都还叫不出来,皇帝却已经几回和他亲切交谈,关注备至了!
他不由看了昝宁一眼。
昝宁说:“你有什么想说的,说罢。”
如果是要夕月,他打算跟这实诚小伙明说了:他还是早点另外找一个吧。
但亦武并没有在此刻想着儿女情长,而是对他表忠心:“皇上,奴才虽分在礼亲王邸中做戈什哈,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才自然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能得皇帝青睐,当然强过得礼亲王青睐——亦武没到过高位,不大懂朝中的暗流涌动。
昝宁倒诧异了一下,仔细打量亦武的神色后方道:“礼邸是铁帽子王、辅政大臣。”
亦武说:“是的,但是他……嗐,奴才不说礼亲王罢,反正奴才的一些朋友说,朝廷这些年来暮气沉沉,倒是皇上少年英达,颇有几分圣祖皇帝的风范。”
昝宁突然心头一酸,觉得自己牵绊太多,知音太少。
他说:“朕盼着有一天,能望圣祖爷项背。”突然想起了什么,丢下句:“你等等。”
亦武等他回来时,见皇帝手中拿着一把簇新的火铳,眼睛顿时一亮。
“这东西怎么样?”昝宁把火铳递过去。
亦武已经顾不得礼仪,接过来就再三抚摸,啧啧赞叹着:“这样的好东西!太精致了!这转轮铳子是最新制的!可以连发六弹!”
“赏你的。”皇帝说。
亦武先还爱不释手,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皇……皇上说……什么?”
他这傻样儿让昝宁不由笑了:“朕说,这是赏你的。”
“奴才何德何能受万岁爷这么贵重的赏赐!”亦武一张紫棠脸似哭又似笑,嘴上不敢要,双手紧紧握着火铳的雕花木柄不舍得放开。
昝宁说:“你既有赤胆忠心,朕自然不会负你。”
他很好奇,李夕月和西洋火铳如果摆在一起让亦武选,他会选哪样?
说不定是选火铳……
亦武看火铳那眼神,像是看真爱一般。
昝宁突然感觉放心下来,笑容也不再绷着了,松弛地说:“宝剑赠英雄,这好东西要给懂得它的人去用。人亦是匹配的。”
当然,他说的是李夕月,李夕月和他昝宁匹配,和他亦武其实不匹配。
但在亦武听来,这意思应该是: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有知己之谊,他唯只地位无法匹配伺候皇帝罢了——但那颗忠心,确实已经交付了这位下头人称颂一片的君王。
他激动得脸色发红,连被昝宁揍得骨折这件事都彻底忘了,想表忠心话都说不囫囵,而是又开始结巴了。
李贵适时说:“万岁爷,宫里要下钥了呀。”
昝宁点点头起身:“不错,朕不能久留了。你慢慢赏玩这把火铳吧,它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