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低头不语,心里在想:哦, 原来太后并不喜欢皇后暴虐的脾气。
太后还在摇头生气:“像发了癔症一样!挨打的几个宫女都是长得周正些的,她就是看人不顺眼,人家踩了猫、打了碗、弄脏了活计这样的小事,她就骂人家‘好骚蹄子,在我这儿做张做智的,敢情你也想学了骊珠靠攀龙床上位?我打烂你的腿!看你怎么撇开腿让男人入!’听听,像个皇后的模样?!”
常年不得丈夫的爱,又遇上了礼亲王的构陷,丧了权柄和仪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废——估计是好人也得逼疯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后太后只垂泪片刻,又恢复了冷静理智的模样:“劝说不听,我对她也仁至义尽了。”
丽妃内心几乎是狂喜,用尽气力才遏制自己的颊肌使自己别笑出来。
紧接着听见太后说:“不过你看今天皇帝屋子里那个值夜宫女,觉得是个什么路数?”
丽妃说:“长的也就一般人儿,甜相,聪明样子,五官皮相不如当年骊珠多矣。”
撇了撇嘴,想了想又说:“值夜一晚上,发辫还是挺齐整的,想必不是自荐枕席那种路数吧?”
太后冷笑一声说:“皇后呢,看什么女人都像是要抢她丈夫的;你呢,看谁都觉得没事——真憨!”
丽妃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
太后又说:“看这种事,眼睛要尖!她发辫是整齐不错,你没看出来衣衫也是整齐的?——值夜是一夜坐墙根听主子睡眠的动静,时不时起来端茶倒水、伺候解手,绸缎的衣服下摆哪有不皱的?她的袍子却是平平展展的,只有衣裳挂着才可能!再有,你看那小丫头的眉和臀,眉峰不聚,面含春色,臀圆而翘,这不是姑娘家,已然是有过经验的小妇人的模样了!”
她目光望空,似在回忆,俄而缓缓说:“圣母皇太后当年什么时候入了先帝的眼,我就是粗心了一下,没有发现。等到发现,已然晚了。虽然先帝初始给她的位份也并不高,可是盛宠不衰,还生了皇子。我那时候呵……”
她不好说自己暗暗妒忌了圣母皇太后很多很多年——即使人家完全没有分她皇后权柄的想法和能耐——但被突袭一样抢了丈夫,这种恶感在太后心里持续了很多很多年,这是正室的皇后无以言说的痛,而只能埋藏着嫉妒,装着对嫔妃们宽容大度的样子。
丽妃此刻却想不到那么远:一个小宫女受了皇帝的宠幸算什么?她要能在太后的扶持下,不动声色登上后位,这才是大胜利。日后要对付一个小宫女还算什么事?即便是后宫里多一个人,只要自己当上皇后了,也无伤大雅嘛!
——————————————————
礼亲王作为先帝遗命的辅政王,如今却一夕之间下了高墙大狱,这在朝野中自然是大震动,然而震动到如此之大,反倒没有什么声音,大家都竖着耳朵,四下里打听“上谕”或者“懿旨”,看上谕和懿旨的言语间是轻是重,猜度礼亲王是否还保得下一条性命。
各种揣测纷至沓来,尤其以养心殿传出来的消息最为准确:太后大早就到养心殿把皇帝堵在斋室里,好好告诫了一番,其意昭昭不言而喻。
清流一直是要站队的,此刻见风向不妙,自然有见机的人试探着抛出了弹劾礼亲王的奏稿,先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而后奏折留中,不见任何斥责,当即明白礼亲王此命休已。顿时,铺天盖地的折子到得养心殿里,除了少部分还为礼亲王说话,大部分都在骂他毫无臣礼,逼凌天子,擅权窃国,死不足惜。
三法司照着这样的思路审下去。最先缴械的是刘俊德——从长三堂子里被光着.屁股抓出来,“道德宗师”的名分已经成了绝大的笑柄,那一口“再衰三竭”的气儿,早已经在红倌人的牙床上就泄光了。他在堂上痛哭流涕,只求赐死,不要明正典刑,贻羞子孙。
礼亲王听着刘俊德一五一十地招供,只是冷笑连连。
大理寺卿还给他一点面子,拍拍礼王府邸查抄出来的一叠书信和账本,和声道:“亲王,证据确凿,何必呢?到头来弄得自己难看不是?”
礼亲王其实已经被夺了爵位,皇帝要是狠一点,就可以暗示大理寺用刑求,大理寺卿也是在暗示他——人在三木之下,必然是痛苦万状、丑态百出,礼亲王何必还螳臂当车,和皇帝与太后拧着呢?
礼亲王一直是闭着眼睛,宛如对所有的话都听不见一样,此刻突然睁开眼睛说:“现在正蓝旗是谁在管?”
大理寺卿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是荣贝勒。”
礼亲王冷笑了几声,而目中浑浊有泪,自叹道:“是了,是了,不是自家人的叛变,大厦一般的基业,又怎么可能倒塌得罄尽?荣聿不哼不哈,和今上一个样,果然是同样的出身,果然是好叔侄!”
大理寺卿听得尴尬——这是说荣聿的母亲和昝宁的母亲都不是正室出身,甚至都不是名门出身——礼亲王的跋扈刻毒,现在都没有收敛!
他怒喝道:“这话出来,你果真是不想要命了么?!”
礼亲王跪坐在地上,斜乜过去,俄而笑了两声:“我哪还能有命在?最毒不过妇人心!横竖不过一条命罢了,要我招供你们就听着:我好歹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是皇上的伯父,我只对我那御座上的皇侄招供。”
他的要求由大理寺卿告诉到昝宁那里。
皇帝也犯了踌躇:礼亲王这会子要面圣,只怕说不出好听的话,到时候被他这个阶下囚呛上几句,必然会气死人,君王的面子也很难下得去;但是不见他,他跟大理寺僵着,真弄得大刑伺候一个前亲王,说出去是朝廷的狭隘和难堪,反倒显得礼亲王是英雄一般。
“朕再想想。”他回复道。
一个人待在东暖阁喝茶,沉闷想事儿的时候,目光总能看见四处摆放的青松和山茶花,躁郁之气在看到这些自然的色彩之时,会不觉中沉淀稳健下来。
他决意出门走走,养心殿后头殿宇密集,但盆栽和鱼缸都有,宛如一个个小景,他凝视着鱼缸里一条条游鱼,觉得这滑头钻营的模样就好似礼亲王及他一群手下一般。
正看得皱眉,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啁啁”的长鸣,抬首一瞧,原来是他的那只海东青,展翅在春日明媚的白云间飞翔。
昝宁嘴角噙笑,信步向鹰房那里而去。
果然看见李夕月穿一件旧衣,挽着袖子,拿着长长的竹竿在对着天空挥舞——长竹竿顶端系着金黄色的绸带,被风吹得猎猎地响。她呢,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细看额角鼻尖都是汗珠。
“干嘛呢?”他含笑问。
李夕月说:“闲得发霉,给万岁爷驯鹰呢。”
“怪道今日的茶泡得不出味,原来是你打马虎眼儿,一推二五六,自己躲在这里玩鹰!”
李夕月笑道:“奴才可不敢打马虎眼儿。李总管说叫宜芳跟在茶房伺候,她那么好学上进,我不能不让她干活儿。所以今日她在茶房伺候呢,泡茶的口诀我可是都教了她了,不过学这个还需要悟性,得给她几次机会。”
昝宁皱一皱眉,冷笑道:“机会呀?也行,先教训她一顿板子,长长记性。”
宜芳虽在正蓝旗,但明显是太后那头的人,现在拿她使反间计的利用价值已经没了,留着她再出幺蛾子么?干脆结结实实打几顿,出完气就撵出去——她这不是上赶着找打呢!
见他扬声似乎要叫人,李夕月一把拉住了他:“干嘛呀!”飞快地又松开手,怕落了人眼。
她的劝谏,他总得耐着性子听,只是先警告道:“你可别做老好人,人家倒打你一耙时可不会记得你的好处。”
李夕月悄然说:“我虽然蠢笨,但是难道李总管也蠢笨?”
昝宁想了想:“李贵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叫我知道?还……”
还让李夕月担风险?他心里很不满,眉头就皱了起来。
李夕月回答不了,但指了指天上的鹰:“万岁爷您看,鹰得飞得高,才能看得远!”
甜笑着又说:“上回那只叫奴才带给父亲的鹰,想必也熬好了,不知道飞起来怎么样?”
昝宁低头看她一眼,那额角鼻尖的汗珠一颗颗都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他觉得她无处不美,连小汗珠都和一粒粒碎金刚钻似的,满满的都是光!
他说:“你都一头汗了,别玩鹰了,把它弄下来,你重新给我泡壶茶去。”
李夕月吹着鹰哨,把海东青唤了下来,鹰停在她胳膊上的牛皮臂搭上,神俊地到处张望,眼珠子转了两下就看见一旁盘子里的牛肉。它飞了一会儿精神了,也饿了,于是朝着牛肉盘子的方向叫了两声。
昝宁也疼爱这只鹰,伸手去盘子里抓肉。
李夕月忙喊:“哎,万岁爷,肉上奴才吐了口水!”
“没事儿。”他毫无窒碍,伸手抓了一片,送到鹰嘴边,然后又是第二片。接着不过瘾,叫人取了他的臂搭来,打算自己玩一会儿鹰,对李夕月说:“你去茶房吧,一刻钟后捧茶到东暖阁去。”
李夕月对他蹲蹲身,小跑着回到茶房里。
宜芳正在那儿扇着小风炉里的火,春天天气渐渐暖了,她也是一头汗,脸蛋红扑扑的。
李夕月看看这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聪明伶俐,带着些狡黠、圆滑和做作出来的憨厚。
宜芳起身擦了擦头上的汗,憨憨笑道:“姑姑,今日我第一次当差,不知道泡的茶万岁爷满意不满意?”
李夕月板着脸说:“差点叫传板子了,你说万岁爷满意不满意?”
宜芳红扑扑的笑脸顿时变得煞白。
☆、第 142 章
“姑姑, ”宜芳恐惧地拉着李夕月的袖子,“我泡的茶差到这个程度了?”
李夕月不多说话,自顾自重新舀了玉泉水, 炖在小风炉上,扇到火焰把水烧到沸腾起来, 才说:“万岁爷最喜欢喝白荼姑姑泡的茶, 现在人撵出去了, 我们能怎么办?谁哪天触怒了主子,谁倒霉认罚呗。”
“白荼姑姑不是没事么?”
李夕月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她没事啊?”
宜芳讪讪的:“我听养心殿的小太监们说的。”
“那你知道东暖阁的规矩草是做什么用的?”李夕月倒不忙着问她是谁说的,岔开问了另一句。
宜芳更是讪讪的:“这倒是进养心殿就听说了。万岁爷以一把规矩草来告诫下头的奴才们, 不乱传言,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谁坏了养心殿的规矩……”
她怯怯地看了李夕月一眼, 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扁着嘴要哭哭不出来, 好半天才发声儿:“姑姑……我……不是故意骗你……”
“你晓得了吧, 养心殿的小太监,没事不会乱传外头的话。”李夕月沉着地说, “你的这些消息岂会是养心殿小太监传出来的?宫女无主子许可不准出本宫殿,左脚迈, 左脚杀,右脚迈, 右脚杀。想必你的消息也不是从外头胡乱打听的吧?”
宜芳脸上滑过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紧跟着又是两道,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夕月看着有些不忍,又劝道:“别拿别人当傻子, 或还有救。”
宜芳呜咽着低声说:“姑姑,我是真没有办法……”
“别说了。”李夕月止住了她的话头,关系重大的话,不能临时起意说,说出来必惹麻烦。
“我给万岁爷重新泡茶送过去。”她娴熟地用茶匙舀了一匙君山茶叶,均匀地撒在茶碗里,还像以前一样认真地示范给宜芳看,“喏,水八成沸,先点一点,润湿叶片,等叶片稍胀,再注水冲泡,香气最出得来。”
宜芳哪有心思再看,怔怔地抬着泪眼望着李夕月从容的面孔,看着她即便严肃也温和可亲的样子。
等一碗茶泡得清芬弥散,宜芳嚅嗫道:“姑姑,我寻思着自己……横竖是不能活着出去了……”
李夕月正把茶碗放在茶盘里要走,听她这一句,不由又回头问:“怎么这么话儿说?”
又警告她:“你仔细,宫人自裁,可是要殃及父母流放千里的!”
宜芳惨然道:“我不会自裁,但我晓得这就是我的命。”
“回头我再听你细说。”李夕月依然很沉着,“你别急,今日万岁爷情绪不错,你好好想清楚,别瞒着谁,他对自己人一直很厚道的。”
她一甩长辫子,端着茶盘去东暖阁了,留下仍怔在那里的宜芳。
东暖阁里外都没有其他人。
昝宁端过茶,细细呷了一口,才点点头说:“这才是味儿,先那份茶叶真是给宜芳糟蹋了,这么好的君山茶,想想可惜,就想好好打她一顿出出气。”
李夕月说:“她已经招了多半了,您就多留她会儿,指不定越感恩戴德,越肯说实话。”
昝宁冷哼一声:“我才没那么容易轻信。”
他看了看案桌上的一堆东西,有心要教教李夕月:“那,这是三法司会谳的结果,两位首逆暂且不论,其他人都该有惩处。之前江南清理掉一批人,这次又该京里清理掉一批了。其中有纳兰氏的人,我已经叫人裁了折片去慈宁宫了,静候她的意思。”
他微微一挑眉,踌躇满志之色。
那几个纳兰氏是远房族人,太后弃卒的可能性极大,几个步军统领衙门和神机营的位置空出来,他便可以安插。
李夕月实在不懂这里的纤毫末节,但知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能点点头,不敢随意发话。
昝宁摸摸她的脑袋笑道:“礼亲王要亲自见我,你说我见不见?”
李夕月指着自己的鼻子:“万岁爷问我啊?”
“嗯,听听你的意见。”
李夕月陪笑道:“我能有什么意见啊?”
“试试看说,”他鼓励她,“不论是什么想法,总有你的道理,要把道理一并说出来,就像你刚刚给宜芳求情,就是在说服我——朝堂上大臣们讨论甚至争辩,就是要用这样的法子说服我。”
李夕月得了他的鼓励,便“试试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