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珹一夜没睡,两人就像是两只相互折磨得遍体鳞伤、精疲力尽的野兽,相互依偎着躺了一夜,他让夏嵩月闭上眼睛,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夜。
点了根烟站在阳台上,季时珹垂着漆黑幽深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夏嵩月和迪丽雅离开的身影,冬日的日光落在他颀长高大的身躯上,最终被分割成了孤单单的一片片影子落在地板上,张斐然站在身后看着,只觉得季时珹像是个儿女离巢老婆又跑了的鳏寡老人,背影看上去无比的可怜和落寞,向来削直的脊背微微塌下去了一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命的盼头和支撑,二十多岁年轻俊美的面容竟然生出了一种行将就木的沉沉死气。
慢慢走了过去,张斐然试探般问道:“是,做得不太舒服吗?”
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张斐然觉得季时珹的技术绝对是没问题的,难道是夏嵩月要求太高了?
季时珹没有搭理他,夏嵩月都走了不见踪影了,他还固执地看着那个方向,漆黑的墨色眼眸像是一潭深深的湖水,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
张斐然忽然觉得自己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他默默地退到了一侧静默不语了,如果是换做之前,他肯定会狠狠把夏嵩月那个白眼狼大骂一顿,有多难听骂得多难听,但是之前季时珹托他找人调查夏嵩月当年失踪的事情,他在拿回来的时候没忍住把资料拆了来看,才知道这两个人谁也不比谁过得好,一个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固执地守着这座城等人回来,一个在那场蓄意的谋杀里艰难地活了下来,远走异国,却心病难除。
一阵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被拉长的沉默,季时珹本来不想接,但是奈何打电话的人太有毅力,一遍一遍地拨打着,他刚按下接听键,那头便传来了急切的声音,
“季少爷,我是邹寰,季董他病危,要进手术室了,可能再也出不来了,你能来看他一眼吗?他一直在念着你。”
邹寰说季盛川快要死了,在这些年里,季时珹听这话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说来也很讽刺,大概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季盛川刚过了五十岁的生日就被查出了患有晚期胃癌,做了三次手术切掉了大半个胃,还是没能阻止癌细胞的扩散,他二婚娶的那个老婆,趁他住院也早早的跟人跑了,之前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也流掉了,所以兜兜转转,他就真的只剩下季时珹这个儿子了,哪怕季时珹已经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也十分固执地将他立为继承人。
躺在病床上的季盛川早已没有了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几场手术下来,整个人已经变得瘦骨嶙峋,形销骨立,躺在豪华的病房里享用最昂贵的医疗条件,但是病情一直在恶化着没有任何好转,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身边却没个陪床的人,季时珹走进去的时候,邹寰正给他喂水,但是他没喝进去,洒了一大半,手发抖着,看上去很是狼狈虚弱。
抬头瞥见了季时珹,季盛川的脸色有些难看,像是被人狠狠当众打了一个极其响亮的耳刮子,觉得很难堪,但是却没有开口把来人赶出去。
邹寰见状,立刻将他扶好,然后起身跟季时珹打着招呼,“季少爷,您来了。”
其实这些年里,邹寰给季时珹打过不少电话,但是没一次是能够请得动这尊大佛,打多了还会被拉黑,他只好又换了电话卡继续打,但是始终没有等到季时珹来看季盛川一次,所以这一次他也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但是没想到季时珹竟然真的来了。说实话,邹寰并没有那么忠心耿耿,给季时珹打电话也并不是出于一片好心,而是季盛川付得起钱,而且给得起公司的股份,看在钱的面子上,他才这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虽然是为了钱,但是季盛川的脾气实在是让人很难忍受,如今看见有人来了,邹寰忙不迭像是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说道,“您和季董先聊,我去看看手术准备得怎么样。”
邹寰走后,季时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么站在床沿边上冷冷地看着季盛川,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神色冰冷。
季盛川冷哼了一声,本是十分的怒意,因为力不从心,生生被削弱成了四五分,“你怎么不干脆等我死了才来?”
他话音刚落,季时珹便摇了一下头,淡淡地提醒他,“你别痴心妄想了,你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披麻戴孝。”
“你!”季盛川双目一片赤红的怒火,连连咳了好几声才把话说完整,“你信不信我立刻就改了遗嘱,让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季时珹无所谓地看着他,“我本来就不稀罕你的钱,你拿回去最好,这些肮脏的钱留着给你自己陪葬,免得脏了我的人生。”
“季时珹!”季盛川怒火攻心生生咳出了一口浓血,他看着他,眼里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再怎么说我也是你老子,你,你......”
季时珹没理会他激动的情绪,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不是为了问你一件事情,今天我不会来,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夏嵩月,我真的会杀了你。”
听见“夏嵩月”三个字,季盛川脸色陡然一僵,短暂地僵硬过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发怒,又像是在讥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我的好儿子,完美遗传了我本性的好儿子,为什么在知道我撞死了那个小杂种之后,竟然没有来找我算账,原来是他还活着。”
季时珹微微皱了皱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形容枯槁、病得不成人形的季盛川,并没有被他的言辞激怒,相当冷静地问他,“当年究竟是谁给你传递消息,是谁告诉你,夏嵩月会在那天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季盛川突然笑了,瓮声瓮气的笑声从喉咙里传出来,像是破败的老风箱,听起来有些渗人,他费力地抬着头盯着季时珹,目光从他那双跟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眸落到了他跟杜岚有三四分像的下半张脸上,满目怨恨,“你们母子二人把我害得这么惨,我为什么要你好过,我只后悔我当时没有撞狠一点,从他身上碾过去,最好将他的手手脚脚心肝脾肺肾都压碎压烂了才好.......”
季盛川没说完的话一下子被季时珹扼断在喉咙里,感受着窒息般的痛苦,季盛川眉头紧紧地拧着,脸上却扬起了近乎病态的疯狂笑容,仿佛渴求季时珹动手掐死他很久,如今终于要达成心愿了一样。
第72章 真相浮出水面
就在他奄奄一息之际以为要解脱并且能把季时珹拉进无边的地狱里的时候,季时珹却陡然松开了手指,目光怜悯地看着他,“你错了,我跟你从来都不一样,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病已经好了,或者这么说,我本来就没有遗传你的精神病,是你把我弄成了精神病,但是现在我已经痊愈了,不好过的人是你,我不会跟你一样落到现在众叛亲离的下场,永远也不会。”
季盛川大口大口地咳嗽着呼吸新鲜空气,在听到季时珹说他没有遗传到他的精神病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灰白,就像是苦心掩藏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一下子就被暴露在了阳光下一样,浑身的力气和血液都被抽干了,他的表情扭曲得很难看,“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费尽心思,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买通了邹寰,在季时珹的食物里下药,就是为了让季时珹相信他的精神病是遗传得来的,让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别想逃离他,别想跟杜岚一样逃离他。
季时珹不想跟他再浪费时间纠缠下去,不顾他的呼喊和咒骂,转身就离开了病房。
夜色渐浓,晚风拂过高楼。
好不容易处理完了一天的工作,杨助理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一抬头就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妻子催促的微信刚好响了起来,他回复了一句“现在就回”之后就起身关掉了九楼的灯,提起公事包搭着电梯下去了。
电梯一路下行,到五楼的时候进来了两个年轻人,一边吐槽着加班的辛苦一边咒骂老板。杨助理往旁边挪了挪步子,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他用手夹住公文包掏了出来解锁,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一条短信,他点进去一看,脸上顷刻间血色全失。
短信上只有一句话,
我在你公司的停车场里等你——季盛川
因为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停车场里基本上看不见什么人,巡逻的保安走过之后,光线昏暗的入口便是一片死寂,杨助理一路上瞻前顾后,确定周围没有人看见之后就进去了。
黑色的迈巴赫停在停车场的最尽头的角落里,,杨助理走过去敲了敲车窗,里面的人微微摇下一寸车窗,身影的轮廓映在玻璃上。
杨助理顾不得对方手上还拿捏着自己的把柄,语气十分不耐烦地道:“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那件事情之后就不要再联系了,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杨助理见状更是焦急,“季盛川,你不能出尔反尔,当初你拿那些证据来要挟我,可是说了只要我办一件事情,我已经把夏嵩月引到马路上了,人没死成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车里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似乎想要一点一点耗掉他的焦躁,杨助理心里咒骂了一声神经病,正打算转身就离开,车窗摇开的缝隙里忽然传来了一道冷漠动听的声音,“季盛川手里有什么证据?害死我爸爸的证据吗?”
就像是被鬼魅缠上了一般,杨助理只觉得一股阴森的寒气从脚底直直窜上了脑袋,他脊背一阵发凉,动作僵硬而迟缓地转过了头去,那渐渐被摇下来的车窗,出现了夏嵩月漂亮冷漠的侧脸,在昏暗的光影里,他的脸色苍白阴沉得像是从黑暗里出来的鬼魅一样。
杨助理动作一滞,夏嵩月便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一双清清透透的浅色眼眸眸光冷若寒霜,像是一把凌厉的刀刃,直直朝他扫了过来,“杨助理,你怎么不回答了?”
“回,回答什,什么?”杨助理磕磕绊绊地后退了两步,似乎是想要逃跑,夏嵩月却先一步看出了他的意图,抬腿就是朝他膝弯踹了一脚。
杨助理一个踉跄,只觉得膝盖被踹得生疼,仿佛里头的骨头都要裂开了一样,一下子就跌在了地上,他扭头看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的夏嵩月,眼看着所有事情都败露了也不再伪装,语气凶狠地道:“夏嵩月,你别乱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害死你爸爸的,我可以告你诽谤和故意伤害!”
“你想要的证据吗?”夏嵩月从口袋了拿出一个密封的透明袋,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U盘,“这个U盘拿去鉴定的话,应该还可以检验到你的指纹吧,就算不可以,里面整理的内容,那些关于拍到季时珹动了电脑的画面,你用过的远程控制电脑桌面的软件,总会留下使用痕迹吧,再不济,季盛川手里也有证据,反正总有很多蛛丝马迹,能够挖到你的罪行,杨助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夏嵩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不疾不徐地说着话,那沉静从容的模样,仿佛与记忆里夏元庆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杨助理想起了当时夏元庆发现他私自在他电脑里安装了木马程序控制了他的电脑输入错误的指令导致货币崩盘的时候,也是用这样沉静从容的态度去劝他自首,但是他不服气,他比夏元庆来公司的时间要长,夏元庆只不过是一个空有学历的实习生,几年之后却远远将他甩到了后面,自己还要卑躬屈膝给他做助理,凭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杨助理目光恨恨地看着他,猛地从公事包里拔出一把水果刀狠狠地朝夏嵩月扑了过去。
银色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寒光,夏嵩月蹙起眉头后退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忽然挡在了夏嵩月的面前,季时珹握着杨助理的手腕狠狠反手一折,目光暴戾地看着他,骨头几乎断裂的那一刹那,杨助理猛地把刀柄往前一砍,尽管季时珹已经很快反应过来了,但是那把锋利无比的水果刀还是不可避免地戳进了他的肩窝里,刹那间便血流如注,他抬起膝盖狠狠一顶杨助理的腹部,后者便痛苦地弯下腰趴在了地上,苟延残喘地蜷缩着。
水果刀应声落地的瞬间,夏嵩月扶住了季时珹摇摇欲坠的身体半跪了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了120和110。
杨助理折返从公司里带出来的那柄水果刀平时是用来切西瓜的,刀身不短,几乎要从季时珹肩窝的前面贯穿到后面去,在等待救护车和警察赶来的时候,季时珹用那只干净的手贴着夏嵩月冰冷白皙的脖颈覆上了他的脸颊,感觉他在微微发颤的时候,低低地安慰了一声,“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夏嵩月深吸了一口气,一双清澈圆圆的猫儿眼微微发红地垂眸看着他,声音干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季时珹有些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宽大的手掌绕到他的后颈,轻轻按着他的脑袋垂下来,亲了一下他的嘴角,自嘲地笑了笑,“每次你要离开我,都会对我特别好。”
上次要逃跑也是,昨晚也是。
季时珹努力地仰着漆黑幽深的眼眸望着夏嵩月,目光眷恋而深沉,素来冰冷低沉的声音染上了几分虚弱恳求的意味,他说,“夏嵩月,别不要我,好不好?”
也许夏嵩月心里早就怀疑他跟夏元庆的死没什么关系,凶手是另有其人,但是他还是选择一个人涉险,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将自己划分出了他的世界,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就像很多东西碎了坏了,其实再费力粘回来,也不会是当初的样子,对夏嵩月来说,自己就是那个碎过的东西,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其实根本就不回去了,他虽然没有直接害死夏元庆,但是一切的祸事皆因他而起,他是季盛川的儿子,是他让夏嵩月承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失去了一切。
一直到季时珹意识涣散彻底昏迷过去,也没能听到夏嵩月的一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