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乌卷残云,风至雨踏,石灰铺的泥板坑坑洼洼,须臾间便积出小水滩,一盆小型盆栽随风刮倒,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沈屿观脚边,泥污甩溅沾至他的漆黑鞋面。
脚边微弱触感,沈屿观垂头望却,弯腰捡起盆栽,而后寻了一处挡风的角落,安妥地藏起来,他手心里沾染了不少泥污,四处未见水龙头的踪迹,他便就着雨水,扯出手巾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摸净。
他伫留在细雨绵绵中,嘴唇抿得生紧,额前水液肆淌,不知是汗亦或是雨水,指缝已然被擦净了,可他仍执着手巾,不断重复擦拭的动作。
他分明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欲诉于宋卿,但当他真的见着了宋卿,那一句我不想见他,轻而易举的让这些话语化为浊气,闷在胸腔吐之不能。
宋卿脚步顿住在楼梯中央,不上不下,他看着沈屿观拎着盆栽出去后,没再回来,纤长的身影被细雨朦胧,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遥远,宋卿能清楚地瞟见沈屿观脖颈间的纱布已经被雨浸透了,鲜血顺着雨水蜿蜒而下,在素白衬衫上格外醒目。
疯子。宋卿在心中咬牙切齿的啐了声,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爱惜,指望着谁来在意。
反正他不会。
宋卿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沈屿观的苦肉计。
三分钟后,宋卿拧着眉,翻出柜子里落了一层薄灰的雨伞,举到沈屿观头顶。
宋卿平日里温润的声音,此时稍显刻薄,“你想淋死在雨里吗?”
沈屿观听到他沙哑的声音,神情霎时紧张了起来,“你生病了?”
宋卿嗯了一声,把雨伞往沈屿观的方向挪了几分,“先进来吧。”
外面落着雨,宋卿自然不好意思把人往外赶,特别沈屿观现在还是一付虚弱的样子。
他俩并着伞回到了屋中,宋卿一声不吭的拿了条未拆封的毛巾,丢到沈屿观怀里,转身上了楼。
沈屿观刚刚跃起的几缕欢喜,随着宋卿的身影,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苦涩地扯起唇角,僵硬擦着打湿的发丝。
他知道宋卿烦他,在说出那番话后,他就应该自觉点,消失在宋卿的世界里。
他这次来,其实也只是想见他一面。
见完了,他也该走了。
沈屿观把毛巾叠放整齐,放置桌上,抬脚踏回雨幕中。
没走两步,突然一只手攥住了他,隐含怒气的话语接踵而至,“你发什么疯?”
宋卿一同闯入雨中,手里还拎着家用药箱,眼眸里蕴着火气。
“摘个腺体,是把你脑子一起摘掉了吗?多大的人了,还玩苦肉计,爷爷年纪大了,你是想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宋卿颤着声音,乱骂一通,就算如此,也消不了他看到沈屿观糟蹋自己身体的怒意。
他脑袋本就疼的厉害,而沈屿观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的一把好手,他话音刚落,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感,灌入脑中,眼泪生理性的流落。
他真是没事找事,沈屿观找死,他生气个什么劲。
沈屿观苦笑道,“我没有用苦肉计。”
但人还是老实的被宋卿拽了回去。
宋卿懒得听沈屿观的解释,略显不耐的指着沙发道,“坐那。”
沈屿观听话的坐了过去,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盖住了大半眉眼,瞧起来还有点可怜意味。
他望到了绘红色十字的铝制箱,克制不住的生出期待,问道,“你刚刚是去找药箱了吗?”不是不想看见他。
宋卿神色变了又变,冷声道,“我是怕你死在春陵,爷爷会伤心,你别想多了。”
沈屿观点头,“我知道。”
宋卿佯做瞧不到他翘起的嘴角,按到沈屿观的脖颈间,“我给你换纱布,换完了——”
沈屿观不等宋卿说完,接话道,“换完我就走。”
宋卿的手一僵,随即嗯了声。
得,还挺自觉。
宋卿撕开纱布的同时,沈屿观闷声痛哼,纱布下的创口,用血肉模糊来形容也不为过,线缝的肉口处,皮肉被雨水浸湿泛出灰白,如一堆烂肉贴附在身体上,狰狞可怖。
沈屿观微微侧头,正好看到宋卿复杂的神色,他不由地想伸手挡住伤口,“丑,别看了。”
“是挺丑的。”宋卿顺嘴接道,从医药箱里拿出药品,给他重新消毒处理创口,最后用纱布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脖子被纱布缠得转动困难,沈屿观瞧了一眼宋卿,低声道,“我是割腺体了,不是抹脖自杀了。”
宋卿:“有差别吗?”
“有,”沈屿观笑笑:“割腺体了还能看到你,自杀了就不能了,我不舍得。”
宋卿又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挺无赖的。”
“没,”沈屿观老实地酌了口先前连滟给他倒的姜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桌面,小声低喃,“我只对你无赖。”
第七十三章
他的声音低而沉,在稀稀疏疏的雨声中,不算清晰,宛如悠扬婉转的琴声低吟在耳侧。
余音袅袅,徘徊不断。
宋卿平缓有力地心脏蓦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宛如被人出其不意的捶了一记闷拳。
“换好了!”他烫手般的松开,眼神飘忽往旁边乱瞟。
“雨下的挺大的,感觉那怕撑着伞出去,都会被淋湿了。”沈屿观幅度极微地往后靠,掌心捧紧茶杯,抬眼飞快地扫过宋卿,又急急转了回来,跟犯错了等着受罚的孩子一般,“啊,换好了?那我就走了。”说罢,他立马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整了整皱在一块的衣角,准备踏出去。
“算了——”宋卿听到雨声渐盛,咬着牙道,“等雨停了你再走吧。”
沈屿观脚顿时不动了,他转过身,面带犹豫道,“你会不高兴的。”
“…”
沈屿观是去报了茶艺速成班吗。
宋卿收起药箱说:“随你。”
沈屿观细不可闻的轻笑出声,他觉着脖子上的痛楚没那么难以忍受了,“雨一停,我就走。”
宋卿懒得搭理他,拿起药箱上楼。
“你——”
宋卿打断他,“我去睡觉。”
忙活一通下来,他顿觉头疼欲裂,看着沈屿观更是来气,还不如回去休息。
推开房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夹带水气。
窗户先前打开了,他忘了关上,雨水大肆倾落到屋中,他抖了个寒颤,连忙上前关窗。
视线不经意的看到隔壁闲置,一直无人问津的老楼,突然有了烟火气息,搬家公司的人披着雨衣,进进出出的把大件小件的家具往里面搬。
他忽然想到,前两日同李姐闲聊的时候,李姐提过这一荐,连连感叹这老楼的原主人运气真好,遇到了个出手阔绰的老板,花高出近市场价一半的价格买下了这座楼。
也不知道新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卿想着,倏地停住了关窗的手。
不会是…
沈屿观吧。
不会不会,宋卿当即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想。
沈屿观与他不同,沈屿观的权势地位基业皆在霜城,岂能是说来就能来的。
宋卿在心中笃定,而这时头疼的越发厉害,他迫不及待的倒回床里,清空脑袋里多余的想法,只想舒服的睡一觉。
*
连滟抱着宋晏下楼时,沈屿观仍坐在沙发上,脊梁骨挺得板正,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活似木乃伊成精了,颇为好笑。
沈屿观闻声掠去,目光触及到却是连滟,他神色不由地黯淡了几分,可下一秒被怀中的宋晏抢走了所有注目,整个人难以遏制地柔软了下来。
连滟对着沈屿观无话可说,也像是没想到,他还在这,只好干巴巴的坐至沈屿观对面。
倒是宋晏好奇极了,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也不转的紧盯着沈屿观,她觉着眼前人熟悉,可又没有那股让她舒服的气味。
沈屿观目光过于肆无忌惮,他察觉到,收敛起一些,道:“姜茶很好喝,谢谢。”
连滟:“嗯,没事。”
气氛霎时尴尬到了极点。
“嘛…”宋晏已经在学走路了,连滟刚把她放到沙发上,她便急不可耐地拐着双手双脚,歪歪扭扭地爬到沈屿观身边。
宋晏碰到沈屿观了,高兴地双手直拍,口里不断地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
沈屿观心里暖洋洋,问道,“我可以抱她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今天忙忙忙,所以短短短,QAQ大家见谅。
小剧场之吃粽子
宋卿目瞪口呆的瞪着沈屿观一身绿行头,绿帽子绿外套绿裤子,甚至连袜子都是绿的!身上还复古风的挂了好几根藤线。
“沈屿观…你这…这是…”精神不正常了?他也没出轨了?怎么就给刺激的成这样了?
沈屿观得意笑道,“你知道端午节该吃什么吗?”
宋卿:“粽子…啊…”
近些日子,宋卿一直看不出他的求欢意图,今天他都这样暗示了,他还不信宋卿看不出来,他掀了一把刘海,掀开半边外套,“懂了吗?”
“…”不,他不懂,他不想懂。
大家端午节安康吖~
第七十四章
连滟明面上没同意,却也未表示拒绝,宋晏则自来熟的爬进了沈屿观怀中,窝在他的腿上,摆弄着玩偶。
沈屿观丝毫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宋晏钻进他怀中后,他顿时手足无措,腿僵直地坐在沙发上,一步不敢动,嗑嗑巴巴地陪她玩着毛绒玩具。
稀稀落落的雨滴,敲弄于玻璃窗面之上,沙沙作响,窗内手脚笨拙的父亲,使尽浑身解数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女儿,温馨且宁静。
宋卿再醒来时,天色已晚,脑袋里肆意敲打的小人终于累了乏了,消停下来,四肢乏着酸痛,他懒得去找外随手披了件衣服下楼。
在到楼梯口时,宋卿的脚步却缓慢了下来,犹豫徘徊,还有一丝惶恐。
他望向窗外,暴雨早在他熟睡时偃旗息鼓了,雨后混着黄土味的空气,吹散了他心头最后的纠结。
客厅里只开一盏小灯,幽黄微暗的灯光从玻璃盏中散发出来,没被光照到的地方黝黑阴暗,仿佛有无数只眼睛躲在里面窥探,一眼瞧去,颇鬼片中诡异场景的韵味。
宋卿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不迭地打开了吊顶灯。
连滟斜躺在沙发上的身影,顿时显印,宋卿道,“这样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连滟耳根子一红,把手机藏了起来,指着饭桌道,“看你睡的沉,我就没叫你,饭还热着快吃吧。”
宋卿点头,从厨房拿出碗筷,不疾不徐地坐下来吃饭,但他胃口不佳,胡乱夹两口菜,便摞下筷子。
连滟:“他走了。”言罢,用余光观察起宋卿的神色。
宋卿嗯了一声,似乎对沈屿观的去留并不感兴趣。
连滟又道,“晏晏好像还挺喜欢他的。”
宋晏宛如一个跟屁虫,寸步不离地黏着沈屿观,看得连滟多少有些吃味。
宋卿苦涩地轻笑:“嗯。”
看到宋晏对沈屿观的亲密时,他不得不感叹血缘,确实是世界上既微弱又无比牢固的锁链。
宋晏并不是自来熟的孩子,陌生人见她可爱,想要亲近她时,她皆会往宋卿怀里躲,可她碰到沈屿观却不同了,沈屿观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宋晏的安全范围。
连滟脸色微变,“他来春陵,不会是想抢走晏晏吧。”
宋卿被连滟这个突然的转折噎住了,“不…不是。”
“那就好。”连滟松了口气,同宋卿说起了一些日常琐事,宋卿精神略显疲惫,却仍旧专心致志地听着。
“对了,我们隔壁住人了,我前两天做的糕点,明天你给新邻居拿过去点吧。”
小镇人来往去,变动甚小,周边的居民,他们或多或少打过交道,连滟深知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只要一有新邻居,她便会做上一些点心,让宋卿送去。
旁时距离稍远的,连滟都不曾落下,更何况是现在就一墙之隔的。
翌日一大清早,宋卿便拎着糕点,去探望新邻居,刚踏出门,手机在口袋里不安份的震动。
宋卿心有所感,皱着眉掏出手机,果不其然,又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玩得开心吗?”
这同一句话,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六次了,他一开始也以为是谁发错了,可发错一次尚有可能,连续六次,怎么想都不对劲。
宋卿回过消息,但无一例外,皆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他尝试过拉黑,但下一次就会有另一个新号码发来。
宋卿动动手指拉黑删除,一气呵成。
估计是谁搞的恶作剧,他没把这事放心上,继续往隔壁行去。
老楼的年岁追究起来,恐怕比好几个宋卿的年龄加起来都长,红墙灰瓦攀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形成天然绿色幕墙,楼门是赤朱漆门,两侧镶着虎头式的门扣,还好只是仿古,侧墙边有装门铃,不然宋卿怕扣烂门,里面都听不到声响。
门铃尖啸略感刺耳,好在响了几声,便有人从里面拉开了门。
是一位衣着素色,瞧起来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
宋卿:“你好,我是住在隔壁的,给——”
中年女人异常热情,没听宋卿说完,连忙招呼道,“隔壁的?那快进来坐进来坐。”
“不用不用。”宋卿被她的热情惊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