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初步判断张力气胸伴严重肺损伤,患者有自主意识但对光反应迟钝,已经紧急插管排气…厄..这是您朋友吗?”
林望凝着眉点头,他在随车的同事说话时已经拿电筒照过了瞳孔,江原嘴角边上有粉红泡沫状血迹,呼吸间看上去十分痛苦,严重缺氧导致他整个人就像是脱水濒死的鱼,他一边着急的疏散入口的人群一边跟着推车跑,从未因为医院的人多感觉到这么烦躁。
江原在摇摇晃晃中咳了几声,林望握了握他的手“别担心,是我”
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进,林望跑的速度更快了些。
“让一下,请让一下!”
“林医生,要不..您主刀吧?”江原这个情况,开胸是必然的了,林望没有拒绝,他拍了拍同事的肩膀“谢了”
随车的家属只有一个家里做饭的阿姨,林望刷刷的在术前通知上签字,他往日里总会耐心的给家属讲解这些繁文缛节,轮到这时候只觉得多一秒钟都累赘不已。
江原痛苦的样子在他心里扎了根针,每个主刀的医生都有自己熟悉的团队,主刀让给了自己,他的团队没跟上,平级的同事很体贴的在一边配合做助手。
血压在开胸后的几分钟内迅速降低,不知道是太过紧急的原因还是情绪焦躁,这种情绪会互相感染,两个医生一对视互相点了点头。
“上人工肺吧。”
这场手术经历了接近五个小时。
顾律赶到的时候手术室外只站着穿着室内拖鞋的阿姨。
阿姨一见到他就把那十分害怕的心情哭了出来。“医生拿电筒照他眼睛,说他什么散的快,我吓死了啊,一直在咳一直在咳,都是红泡沫,阿姨怕啊…”
阿姨看不出顾律差极了的脸色,惊慌的过了这么几个小时,她抓着顾律的袖子啜泣道“这个孩子这么好,又这么瘦,真的怕啊..”
顾律的唇上一疼,牙齿不知什么时候磕破了粘膜,他怔怔的望着亮红灯的手术室。阿姨缓了会儿,明知道手术室看不见什么,仍是站在门口最近的地方期望能看见什么。
顾律站在原地一直没动。
缝合完林望先出来了一趟,他摘了口罩见到顾律已经到了顿时舒了口气,他面前的绿色手术服已经汗湿了,此刻疲惫的靠在墙上,看在顾律的目光少见的有些低沉。
“说说情况。”
林望吐了口气,顿了顿“我想你必须得让他的家属过来一趟了。”
“我就是他的家属。”
林望摇摇头“肺压缩百分之九十六,缺氧,严重张力性气胸,回血量低,重症肺炎伴肺萎缩,切除了左侧破坏组织黏连感染部位,目前存在合并感染的情况,病的很严重。”
顾律僵硬的坐在椅子上,等的时间过长,他的眼睛也透着血红,此刻无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时间竟没有说得出话。
“如果只是这样,也不奇怪,毕竟肺炎不是好得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总爱咳嗽,你一直跟他住一起没发现吗。”
发现了,但是顾律没有重视过。
林望皱着眉十分不悦,他没有理由对顾律发脾气,忍着语气说道“反正你得尽快让他家属过来一趟。”
“我就是他的家属”
“那你也知道他没有脾脏?胰腺也被切除了一半?”
阿姨在身侧双手捂着嘴小声的叫了一下,顾律瞬间把目光投去了手术室,心底像被一块铅突然砸中,“怎么可能…”
林望对老友的失态有些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他身上有腹腔镜手术痕迹和两个横切一个竖切的刀口。”
顾律看着他的眼神堪称惊讶,林望避开了又说道“这说明今天同样的情况,他至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看着顾律一脸的不可置信,林望回头看向手术室,像是不太放心江原在里面,摇了摇头又回到了门里面。
第19章 梦回
阿姨的眼泪像是流不完,哭声听久了会让人对这一场惊心动魄产生更不好的联想,顾律头疼的让老许过来把她带回去了。
联想到这一路只有一个毫无关系的阿姨陪着他到医院做这么大的手术,顾律就觉得自己不舒服,说不上来哪里,类似于血液不流畅,有一段没一段的卡在血管,周身透不过气,他坐在走廊上,等江原被推出来,又很快的送进谁也进不去的监护室里,连他的脸都来不及看到。
监护室最外侧的窗子是落地透明的,林望给他拉下了百叶帘,江原躺在里面,没有穿衣服,薄薄的一层躺在上面,高高耸起的肋骨像望而生畏的山峦,大小电极片连了整个上半身,他浅浅的呼吸着,身边仪器红红绿绿的线刺痛人的眼。
白色大褂的医生小心翼翼的催促他签字,顾律看着自己的签的名字,就像从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一样陌生。
林望换过衣服后同他坐在一起,给他带了杯咖啡,顾律没接,林望就放在他身边的空椅上。
“他好像特别喜欢你,对你很亲近。”
顾律看了他一眼,略微点头轻声回应了一声。
林望有些讶异“你喜欢他吗。”
顾律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林望则默认成无例外的不喜欢,他想着也是,顾律这么一个人,从头到尾冷冷清清,叫他喜欢谁那是太难的一件事。
“我很喜欢他,大概第一次见他就很喜欢,刚刚我还一直在想难道我这就要当一个同性恋了吗”
他没注意到顾律僵硬的转过头盯过来的眼光,继续兀自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我觉得我接受这个事实接受的好快,江原是个奇怪的大龄儿童,无论多认真都很像儿童,我想想也没人不喜欢他吧。”
“你刚刚问我什么。”
林望抿了一口咖啡,眨眼道“问你喜不喜欢他啊”
“不喜欢”
林望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顾律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从平静变得更平静,甚至有些冷,他生硬的转头望着监护室的窗户,语气很轻“我从十八年前就爱他。”
不小心被一口咖啡烫到手,林望皱皱眉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你跟..”
“我没有跟他以外的人在一起过”
顾律站到了窗子边上,里面是他曾经深深的爱过的一个人。当年许景行把他带回国的时候曾经哄骗幼年的自己,问除了许宣愿不愿意为了别人不要自己的心脏了,他当时很坚决的摇摇头,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个伟人,颠簸流离,可以让弟弟更好的活下去,那是一个哥哥的责任,这跟无私自私没有关系,谁都想要活下去,怎么可能轻易为了别人不想活。
江原在上初一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当时他十三岁,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问,要是你把心脏给你弟弟,我能把心脏给你吗,梁纪当时就拿勺子敲江原的碗,叮的一声,顾律一直记得梁纪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威压。
他摇了摇头,说不要。
江原看上去有些伤心,梁纪随口道“你怎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把心脏给你啊”
小小的江原摇了摇头“他的心也是心啊,不要总问他要给谁,万一他说给我,我会很难过的。”
他说完坦然的冲顾律甜甜的一笑,顺手把梁纪夹给他的排骨拨到自己碗里,认真的说“要是别人跟你要,你来拿我的啊,我给你。”
顾律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他怎么敢要江原的心呢。
江原在这样日积月累里,对自己单纯的偏爱着,他触动的不止自己一个人,还有梁纪。他性格纯良温顺,无论是谁教他学会什么样的心眼,他永远学不会,白天训斥他,晚上就会找顾律诉苦。
他是个人,对江原的触动产生的是情,是爱,也是一样的真心。
可是梁纪没有信过,他觉得是野心。如果不是顾正中,如果不是他姓顾,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压根长不大,梁纪随随便便就能处理掉他。
在这样压抑和被监视的痛苦生活里,他真的从来没有迁怒过江原吗。
为什么此刻站在这层玻璃厚,看着不动弹的那个人,心里又是这样的鲜血淋漓呢。像是在看一场倒放的电影,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他隔着一层空间看另一个自己伤害这个昔日的爱人。
用语言暴力过他,用行为伤害着他,直到他进手术室,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这么瘦的身体,满是伤痕,他真的承受的住吗。又是为什么自己只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得到这么个结局,只能惨烈仓惶的去拾取江原七零八碎的身体。
那些尘封再久的记忆也是记忆,蒙灰太久的爱,也是真的爱。没有人会残忍到愿意伤害自己的爱人。
顾律像是从不认识躺在那里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的人一样,惊觉到原来江原在没有任何表情的时,也是这么冷漠和无法靠近的。
脑子里想起江原叫他小海的声音,想起他怕黑,想起他的无助和红红的眼睛,心里密密麻麻的刺疼,无论他曾经多不想承认,这些疼都是潜意识的,看到江原就自动的开始发作,这让他几乎有些站不直,这些年,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林望说江原的肺炎持续了很长时间,以他本身的情况,稍有不慎的感冒都是一场灾难,顾律想到他几乎一回来就在感冒着,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的缘故。
江原醒在第二天上午,在床上反复的动来动去导致整个仪器的波浪线都不稳,护士有条不紊的来来去去,顾律只能僵直的站在外面看着。
林望在夜里让他穿好消过毒的防护服进去看了一会儿,那些伤口暴露的太直白,顾律甚至觉得自己不敢多看。
江原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很不安稳。林望说他耐药性太高,应该是术后觉得疼痛比较难受,他细长的手平放在身侧,一只被夹着线圈,一只被针吊着水。顾律不知道碰他哪里好,抬起的手反复放下,深灰蓝的眼睛里浮起深深浅浅的情绪。
他们在床边站了会儿,江原无意识的轻咳了一阵,声音不大但是整张脸皱在了一起,氧气罩上瞬间满是白色雾气。
“怎么还会咳。”
林望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当然会咳,那么大的手术”只是要遭罪的地方也很多,他也是心疼的,那两排肋骨并不只是让顾律不敢多看。
顾律不是林望,林望在值夜班或者不值班的时候总会因为持有特权在监护室里呆的久一点。
当梁纪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医院时,顾律以为他至少会按照小时候的规格比例教训自己一顿,他焦急的样子一点不亚于是来见自己的孩子,只有这一点,才让顾律相信梁纪不可能是伤害江原的那个人。
他同样是站在监护室外,久久没有说话。
顾正中跟他一起过来的,顾律比他更高一些,但那种被年龄沉淀的压迫感还是很强。
“怎么回事。”
林望张了张嘴,但他在此时只是个医生,那些病情他的确需要知道,但看上去不太好开口。
“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关于他身上的那些刀口。”
顾律的声音不大,正好够站在这条走道上的每个人听见。顾正中蹙着眉看了下梁纪,梁纪只当没听见,转头对林望道“你是医生”
林望点头,梁纪十分没好兴的看了顾律一眼,对林望说“去你办公室谈”
俩人前后脚消失,顾正中才从椅子上坐下,他一身干净简洁的衬衣,长腿随意的交叠,就这么坐着,实在很像是顾律的亲人,但顾律知道他不是,他是梁纪的人。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顾正中沉思片刻“所有的事情我并不知道,我想江原没有说的应该也没人会告诉你。”
“他在国内受的伤,因为牵扯刑事责任梁纪把他带出国了。”
“为什么会牵扯刑事责任?”
顾正中略一挑眉,反问道“你没查过?”
顾律坦然的与他对视“查过,你们处理的很好,没有任何痕迹。”
脸上玩味的笑容没散,打火机继续转了几圈“我们只处理了一部分。”
“那他为什么怕黑?”
顾正中把玩打火机的手指一顿,半晌没有回答。
“又为什么会梦游?”
顾律的眼神很精准的落在对方停顿的指尖,顾正中真的觉得这个世道是反着来,江原有多么像顾栩,顾律就有多么像江崇律。
他年轻的时候也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在差不多的情形里闹过一场,所以他看顾律的眼光总带着同情。
“你已经知道他会梦游了。”
“他一直…这样吗.”
这回顾正中摇了头“很久没有了,刚到加拿大的时候经常,抵抗力差睡不好的时候会梦游。”
“小海,这些问题为什么不去问江原”
顾律没有回答,顾正中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们并不能解答问题,梁纪这次来是要把江原带走的,你要解决问题。”
顾律倏然抬起头,顾正中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无奈的起身“别太担心,江原总是很坚强。”
他说的这样轻松,顾律却将心沉了下去。
江原的眼睛缓慢眨了许多下,眼睛完全睁开后下意识的动了动身体,一阵尖锐的扯痛叫他灵魂回归□□,全身的神经都迅速清醒了过来。
“又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