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个甘心让自己哭的人,有时候即使流泪眼也不一定找得出原因,大多数时间都不是自愿的,他知道应该把情绪再控制控制,大部分只要不是安静的时候,其实他也能控制住的。
在建筑学上,有一道施工工序叫做防雷接地引下线,原理是把引线预埋在高强度的混凝土里,分散多处,当雷电劈下来的时候,就能把巨大的强电流平均分布到了各处,将建筑保障在一个安全限度内,这跟江原一直以来控制情绪的方式很像,他通常分散自己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停的思考,说话,做一些别的事情挪开注意力,好让那些不好的情绪赶紧的沉下去,埋起来,最好是分布进每一处毛细血管,毕竟它们有十五万多公里长,二百多万亿的数量,要是都能无私的为江原这个主人分担一点,当一道雷劈下来,其实也就不那么痛了。
林泽等了有一会儿,顾律的电话才回过来,他早前已将事情梳理过,讲起来也算简单概要,条理分明。
在电话中顾律沉默的时间里,彭扬在旁无声的给林泽鼓掌。
“彭扬在你旁边吗?”
林泽微微震惊,转眼看着彭扬,彭扬立马摆摆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林泽咬咬唇,他心知擅自接近合作公司的高层是大忌,却又不愿撒谎,硬着头皮吐出个字“在”
顾律冷冷清清说“把电话给他”
“要我补充什么?”
彭扬的声音传过去,顾律思考了会儿才开口“你确定许景行还在国内么”
“确定。”
“确定是因为许宣的事情才留在国内?”
“八九不离十。”
“茂云的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么”
“无。”
“知道了。”
顾律挂掉电话,并不显得有多慌乱,他转头看向餐厅,恰好是顾珊抬头对着江原一笑,江原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们靠的极近,江原放在她头侧的纤细五指力道极轻,微微拢了拢,几乎只是抚平顾珊在空气中翘起地几根绒发,大概是感觉到了视线,江原转又了转头,在看到顾律的瞬间,他的手掌迅速收拢起来,缓慢地收回了自己身边,那戛然而止的神情让顾律面容滞涩。
玻璃外面又淅淅沥沥开始下雨,挂在门口的明黄色小雨衣大概是整个客厅里唯一的亮色,顾珊吃完东西就央着江原给她画一只小动物,她们学校要交作业。
江原不会画画,犹豫的看了下顾律,顾律看着面前两个人相似的眼睛,摇了摇头。
许叔回来的时候,江原刚在白纸上画好两个圆圈,一个椭圆,一个瘦椭圆,许叔淋着雨进门,看到有小朋友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老一小很是热乎。
顾律用pad给顾珊找了一张动物的图片,江原本是替她画,但看了一眼就把笔轻轻放下了。
“我画不好。”
那只跳跳虎实在眼熟到伤人,江原有点累,低着头薄薄一层眼皮半耷拉着,不知道他在看着什么,垂下的后颈骨结分明,几乎能数的清他的脊椎骨骼,他穿的衣服不少,一件毛衣一件T恤,可空空荡荡的罩在他身上,看上去仍是单薄的很。
“我来吧”
顾律接过白纸和笔,就着一长一短的圆形,很快描出了个轮廓,他画起来简单,表情认真,好像笔下不是只小卡通,而是什么需要审核的单子,江原把头垫在膝盖上,让目光从顾律的脸上移开,门外有只低飞的蜻蜓,可能是翅膀湿了,撞在玻璃上很快被弹了下去,这个季节按道理不应该有蜻蜓了,季节不合时宜,再加上连绵的雨,应该是活不下去了。
“叹什么气。”
顾律已经把小动物画好了,挺像那么回事儿,本来他做什么就都挺成功,运气,天分、努力,顾律都有,除了遇上自己,可能算是运气里附带的一些坎坷,其他的都还算得上顺利。
命这个东西呢,由不得人信不信,信是这样发生,不信也会发生,江原不信命,他回国前曾经遇到过一个算命的在路边摆摊,他随手放了几个找零的两元硬币,那人就告诉他,他会长命百岁的,但明明给他看病的中西医就都说过,他的寿命不会长,江原也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无论是西医和中医,也许看病的过程不相同,但是越是阅历宽广的人能预见到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偏差不到哪里去,他相信梁纪能同意他回国看看,应该也是对这些医生的话信了□□分。
他没有很长的寿命,一半是被他自己糟蹋的,剩下的可能比别人想象的还要更短一点。所以比起信命,还不如信自己。
之所以他当初坚持要回国,说来真的特别简单,就跟顾律早前问他的差不多,他只想回来看看顾律过的好不好。
自私也好,他一个活不长的人,自私应该也能被原谅吧,何况,他怕再不回来看看顾律,说不定某一天就真的见不到了,他那个时候从潜意识里就察觉到自己坚持不到很久,连办好了签证,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都是,我还能活到来续签的时候吗,甚至是看到了顾律家中盛放的白色木蔷花,脑子也是,我下一年,好像应该就看不到它们了。
每天都能见到顾律固然成为很长时间里最让江原觉得满足的事情,只不过顾律有毒,一边成全自己经年的那点念想,一边以毒攻毒的吊着江原的求生欲,这样时间长了,江原也能麻木的随遇而安,何况他的心本来就不大,是顾律的尺寸,顾律的形状,顾律不在,它就空着,顾律在,它就是满的,他的心用来盛放顾律的影子,自己还在的时候就守住它,等不在了,就把它封起来带走,江原执着又热忱地将顾律的名字在心上刻的很深,就算被一层又一层的削掉,下一层还是这个名字,直到它彻底被用完为止。
第65章 一年之秋
“江原?”
江原肩膀上传来温度,是顾律见他在走神,在他肩膀上放了只手。
江原注意力不集中是常事,不过这让他想起件事来“我的枫叶卡和签证还有护照找不到了。”
他的大眼睛直直看着顾律,顾律有些错愕,接着疑惑道“怎么会找不到了,放在哪里了?”
“一直放在行李箱,前些时候去找,找不到了。”江原微微蹙眉,他原以为是顾律拿走了,但顾律这一问就让他否定了这个可能,顾律应该是不会藏起他的东西,就算他要走,顾律可能还会派人送他去机场。
“你突然找这个干什么?”
江原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门铃就响了起来,顾一跟许叔打过招呼,远远叫了声“大哥”隐隐有些着急的走了过来。
顾律刚撤开手,顾一就到了面前,他匆匆说道“大哥,听说许宣出事了。”顾律看了江原一眼,后者充耳不闻,将散乱在桌上的纸张一一整理,堆叠在一角。
“我知道。”
“你知道?”
顾一看到顾律点头,有些不可思议,稍稍思考又觉得顾律比他先知道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他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刚听朋友说茂云出事,就急忙赶过来了,有大哥在,许宣应该也会没事的。”
顾律没接下去说话,反而是沉静了会儿笑了笑,让顾一不用太担心。
他这转瞬即逝的笑让顾一有点疑惑,一路上脑子里想的东西和要说的话现下被堵了个结实,他想了想,就也没再多谈这件事,只道一句“大哥要顾家帮忙的话只需要告诉我一声。”
顾律挺没诚意的应了声好。
许叔要留他们吃晚饭,顾一却赶着回去,因为顾珊的家庭功课还没做完,在外面又玩了太久,顾律没有多留他们,跟江原一起送到院外,顾珊从那件黄色小雨衣里伸出手来摆了摆。
江原也极认真的举起手温声同她说了句“再见”
顾律手中的伞大部分都倾斜在江原的头顶上,湿掉的肩膀带来略略寒意。
江原的精神很倦怠,顾家的兄妹走了后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仅仅是许叔准备晚饭的工夫,顾律再去叫他时他已经挨着沙发的边角上睡着了。顾律这次没打算叫醒他,这两天江原睡得都不怎么好,梦游除外,整个一夜或半夜睡着时也会不断翻身,看上去像没睡熟,喊了却也不醒。
顾律让许叔把粥保温着,用毛毯把江原卷起来抱到了房间里,上楼梯时江原倒是睁开眼问时间,又让顾律九点把他叫醒。
以为他是九点要醒来吃饭,顾律就同意了。
这一天精疲力竭的显然不止江原一个人,顾律也像打了一场败仗,身体吃力,心神颓萎,就连让它悄无声息的过去,都不那么容易。
顾律没想到他跟许景行还会再有联系,而且还是这么快。
许景行在电话中提出想跟顾律见一面,顾律拒绝了。
许景行语气沉稳,言语中仍有笑意,实在不像是到了末路的人,更没有林泽所说的病重之感。
他听到后沉默了一阵,问了句为什么,顾律如实的告诉他“下雨了。”
若是林泽在,必然知道下雨了背后那串长长的因果,但对于许景行来说,这就是来自顾海茵的绝情和冷漠。
顾律看了看床上犹自熟睡的人,也并没有解释。“我每年都提醒过他,不必参与许家的事”
“我怀疑他跟许家发生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顾律听到许景行的话,放轻了脚步关上背后的阳台门“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他听见许景行长长叹了口气,疲惫道“你怎么会是帮我,他是你的弟弟。”
“算了,既然不肯见面,那就电话里说吧,你能请得动梁纪吗。”
“请不动。”
“你..”许景行是真的动了气,声音明显低沉下来,只是隔了电话,少了几分威慑“你要知道,我们姓许的人虽然少,家里也乱,但绝不会有人干出掘自己祖坟的事,外界能挖得出茂云这么深的底,除了顾栩把这些东西留给了谁,其他根本不可能还有别人能拿得出来。”
“你可以不考虑我会怎么想,但是许止霖以前是靠什么营生起家,你该问问梁纪才是。”
顾律揉了揉额角,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梁纪。”
这次许景行沉默了更久,末了含混道“上一辈的事,说起来跟江家关系也大,不说这个,你想想办法先联系上梁纪,最好...最好让江原..”
“许叔。”顾律打断了他的话“我会考虑这件事的。”
“好吧。”
许景行艰涩地挂掉电话,老院子里无人打扫,下过一场雨遍地都是枯枝烂叶,他站起身走进院中拿起把竹藤扫把,旁边的随从立即走过来要帮忙,被他挥挥手拒绝。
他跟许宣感情不深,甚至浅薄,但人到了风烛残年,回想起碌碌一生,却只有无为。
他记得他把被梁纪丢在许家的许宣领回来时,那孩子刚学会说话不久,许景行能心狠手辣到带着海茵漂洋过海,甚至跟个几岁的孩子去做器官交易,却在懵懂无知的许宣开口叫了一声爸爸后,蓦然心软。
许宣固然做了许多错事,环境没有给过他庇护,自己也没给过他教养,浪荡一生从不知道什么叫责任的人,在这种行将就木的尽头,也多多少少对他有了点牵挂。
茂云能有今天,也是气数,许景行并不多在意,但是许宣,他到底还是指望顾海茵念着点兄弟情义,能找回来让他见上最后一面。
江原的手脚在床上细微的抽搐了一阵,精神上能感觉到甚至能控制,但身体醒不过来。
不长的时间让江原做了个完整的梦,他拢起的手掌心一打开,里面就是条黄色的小金鱼,小金鱼早就不呼吸了,被闷死了。
江原心里轻松了几秒钟,刚要把它埋起来,再定睛一看,那黄色小金鱼突然就变成了穿着雨衣的小顾珊。顾珊躺在他的掌心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江原吓坏了,他像拨弄金鱼那样反复摇动着顾珊僵硬的小小身体,但是没用,他着急的不得了,从脸上掉下来的不知道是急出来的汗还是吓出来的眼泪。
“江原”
他听见顾律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他下意识的想把手中的顾珊藏起来,但是一回头顾律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他拿着把刀,靠的越来越近,江原却没有躲,从慌乱到平静只用了短短时间,江原感觉到腹中一凉,低头眼前只剩顾律握着刀柄的手,他有点疼,又在瞬间觉得无比轻松,红红的血渍沿着刀往外流,顾律突然退了一步,把刀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