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葵闻言,不由眼泪又滚落,怒道:“谁说我是为了赵孟祁?!”
她不知道哪来的气力,将眼前的铜镜一把扫落在地上,大声道:“谁要见他!春耕时我不进宫便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说罢,却又伏倒在妆台上压抑着哭起来。
在苏家三兄妹中,苏璞苏蘅不喜欢被宫中规矩约束,对于进宫的事是能免则免。只有苏葵屡屡央求康阳或苏璋带自己入宫。
这次元宵夜便是这样——苏蘅和苏璞是忙不迭地辞拒了,只有苏葵欣然颔首,精心打扮后随父母入宫。
而这一切缘起于数年前的一次中秋夜宴。
当年,今上并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便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孩子交于裴贵妃抚养,便是养子赵孟祁。赵孟祁一直养在宫中,苏葵平常甚少有机会见面。苏葵在夜宴上遇见了少年赵孟祁,心有所许。
直到前年,吴才人诞下今上真正的儿子,赵孟祁自然无望被立为皇子。
那年中秋宴后,今上便给赵孟祁封了郡王,随即将他放到洛阳去作官,元夕才回到汴京,其间苏葵与他再没见过。
阿翘学舌的声音不由高了些许,“葵娘子本欢欢喜喜地盼着同他见面,可人家非但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纳了新姬妾,还当着姬妾的面笑言她‘丰润如杨妃’,这口又苦又酸的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阿翘最后给她这个八卦做了总结:“葵娘子也真是糊涂,本来生得美,且不说她学那柳姬一般清瘦无骨是不是真的会更好看,便如今将自己饿成那样憔悴模样,自然不宜进宫面圣了。”
苏蘅听罢,感慨竟然自己怎么早没有发现阿翘还有说书的技能。
阿翘学阿喜像也就罢了,学康阳、学苏葵,甚至学那位她素未谋面的建安郡王都绘形绘色,活灵活现,还补全了心理活动,使人如临现场。
笑过阿翘后再一转念,苏蘅却不免感同身受地觉得苏葵有点可怜。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为了前男友一句话,拼了命的减肥。为了维持身材,她甚至连续一个月每天都只吃两片面包和一个苹果,最后在上班路上晕倒被路人送去医院。
后来分了手,机缘巧合凭自己的兴趣爱好当了业余的美食博主,在镜头前面悠闲做饭、吃饭,竟前所未有的自在舒服,体重也没有再反弹,这才明白:任何人都不值得自己为了他这样伤害身体。
难怪来今日来禀报的侍女说什么苏葵提到“下次进宫”,原来此中还有这样的曲折故事。
苏蘅吃饱后斜倚在美人榻上,道:“我猜苏葵为了瘦,想必是凡鱼肉一律不碰,只吃很少的菜蔬和米面吧,这样吃法,四肢不肿得泡起来才怪了。除此之外,想必她应该还有头晕、心悸、小腹鼓涨的毛病。”
阿翘诧异地点了点头,“小娘子你怎么知道的?竟和阿喜跟我说的不差分毫。”然后她又小声补充道:“听阿喜说,葵娘子连米面也几乎不吃的。”
苏蘅叹了一口气,这么极端的节食,当然会水肿和头晕心悸啊。
前世她算是半个专业减肥选手了,当然知道这种极低碳水和热量的饮食会分解肌肉,消耗身体里的蛋白质,再加上苏葵日常吃的蛋白质太少,胶体渗透压不够,自然容易水肿。
大//饥//荒的时候,人们往往面黄肌瘦、瘦骨嶙峋,但肚子却大腹便便,这和苏葵的水肿是一个道理。
按照苏蘅不喜欢惹麻烦的脾气,就苏葵对她的那种态度,她是绝对不会上赶子去招惹这个便宜姊姊的。
但……脑海中又清晰浮现原身记忆里年幼时的一幕——
假装与苏葵亲近,趁她不备,推她落水,害得不会游泳的苏葵差点溺毙。
苏葵喜欢参加皇室的活动,场场不落,但端午庆典时却不敢举足金明池看龙舟,只因看见那广阔的深碧色湖面便会不由自主地打颤。
哎,原身还是愧疚的吧。
而她现在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为这份愧疚做点事也是应当的。
正巧今天白天的时候,苏璋提出今后苏蘅是否可以帮他做一些古籍文字和市井餐馆的初步筛选工作,言下之意是苏蘅比他手下的官员还得力些。
苏蘅前世是做美食和探店up的时候,正巧这些都是得心应手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正在为苏璋的《食单》做一些古籍文字的摘录,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苏蘅便顺势凭自己的记忆写下了原来她找营养师定制的一日三餐的食谱。
当然,少不了做些许改动。毕竟许多食材此时还没有,西式生冷的饮食习惯也难被难接受。
幸好,时人爱吃的鸡、鹅、牛、羊和牛乳、鸡蛋都是蛋白质的上佳来源,这些只要注明做法即可。
苏蘅执着骨管小羊毫,想了想,又取另一张纸,写了张祛湿减肥的茶饮方子。
“阿翘,你明天按照我的桑罗茶方子煮一壶茶送到爹爹的书房,将这两张单子一并送到,便说是我整理古书时抄来的瘦身之法。”
这桑罗茶便是由桑叶、荷叶、山楂、罗汉果、决明子等五味草药按照一定比例的煮出来的,是地道的减肥茶。
宋代女子本有常用而流行的减肥茶方子,叫“七皮饮”。
七皮饮是用大腹皮、陈皮、茯苓皮、生姜皮、青皮、地骨皮、甘草皮等煎制的,每样五钱混合。要喝时每次抓三钱,一碗水煎到八分熟,有消除水肿的功效。但是这味道嘛,简直反人类,喝到嘴里不知道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的难喝。①
相比之下,苏蘅给苏葵写的这个桑罗饮就良心多了。
山楂酸而消食,罗汉果甜而解腻,桑叶、决明子自带清香,利尿去水肿;荷叶喝起来有股子凉意,还含有大量纤维和荷叶碱,可以促进肠胃蠕动促进排湿排毒。
最重要的是桑罗饮很好喝,入口酸酸甜甜凉凉,日常当水喝,排水肿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阿翘接过方子,犹犹豫豫,“这,都尉会将这方子给葵娘子吗?即便都尉给了,葵娘子也未必会用您的方子啊。”
苏蘅不是不知道阿翘话里的意思。只是她更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做了只求自己心里舒服,结果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爹爹信不信我是爹爹的事,苏葵她用不用是她的事。可是,送不送却是我的事。”苏蘅浅浅勾唇,“他们若不信我,大可以扔掉便是。扔掉是她吃亏,我难道还会伤心不成?”
阿翘闻言,想了想,也点头赞同,认真道:“也是,小娘子你自病愈后就不爱和那些人交际,葵娘子若是好起来,对您也是有好处的。葵娘子好面子,若不能好起来,是铁了心不会进宫的,那二月的圣诞节和春闱宴,小娘子你便要替她陪长公主入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资料来自古代食谱和百度。
第12章 入宫进朝食
二月丙寅,四更鼓动。
东方未明,玉漏犹滴,皇城宫门已次第开禁。
大内的正门宣德门南向,四更时,朝马动,百官引马缓缓向宣德门外聚集。马前每人悬白纸灯笼一枚,灯笼上写明官位,灯笼系上长柄举在马前,齐集于宫门前之待漏院,千百点灯笼如煌煌火城。①
至三司宰执着朱紫朝服勒马宣德门,百官熄灭灯笼,渐次入阁。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相似的一幕出现在大内东面的东华门。
只是外命妇乘的车代替了文武百官的马,聚集在东华门外,以入宫参加圣诞节。
疏星牢落晓光微,残月苍龙阙角西,长公主府的车辇这时才自御路正中迤逦滚滚行至内宫东门东华门,左右外命妇的车轿皆避退左右,御路前出现了一条笔直宽阔的空道,直通皇城。
苏蘅的车跟在康阳的车之后,在晨风吹动车帘而掀起来的一角中,在微蓝的天光中,她看见了这摩西分红海般的一幕。
宫阙巍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远远的琉璃瓦在薄明天光中如一片悬浮在半空的光明海。
车辇次第驶过金钉朱漆的左承天祥符门、左银台门,苏蘅悄悄探首往外看去,那宫门高得令人咂舌,宏丽的车辇行于其中好似穿过壁垣砖石的森林。
起初,苏蘅听到阿翘说本朝有“圣诞节”,脑海里登时蹦出个白胡子红帽子老爷爷的形象,吓了一跳。
后来才反应过来,此圣诞非彼圣诞,乃是“圣上诞辰”的意思,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生日。
本朝至今二百年,换了十几个皇帝,所以有十几个圣诞节。
而圣诞是统称,具体到每个皇帝都有具体的称谓,如□□圣诞叫长春节,太宗圣诞叫乾明节,而今上的圣诞叫天圣节。
天圣节的惯例是举办圣寿宴,赐宴于紫宸殿,只有宫眷、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方可参加。
车驾粼粼驶过过宣祐门,车中同坐的嬷嬷是康阳长公主的乳母,位分甚高,做事极持重,正和颜教导苏蘅入宫要注意的事宜。
“圣上常朝御文德殿,圣寿宴赐宴则在紫宸殿,进士殿试在崇政殿,集英殿及需云殿、升平楼是策进士及观戏、举行宴会的场所,而垂拱殿乃是官家平日处理政务、召见众臣之所……这是前朝,再往后便是后宫,宫中不比家里,小娘子万事要跟着长公主才是……”
每凡苏家子女入宫,嬷嬷都要这般谆谆叮嘱一番。嬷嬷的话入了耳朵,却没进苏蘅心里去。
苏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老早就打定主意这几天只求当个透明背景板,万事无差错即可。
车辇至,苏蘅踩着绣凳下了车,往后一看,后面跟随的外命妇车辇却往后宫的方向去了。
她问嬷嬷,“怎么她们和我们不是去一个地方吗?”
嬷嬷低声道:“中宫无皇后,裴贵妃暂理六宫事宜,此刻是要请命妇用朝食后游园。但是,”嬷嬷语气带着隐隐骄矜,微笑提醒苏蘅,“长公主是官家唯一的亲姊妹,自然是先见官家要紧。”
进了垂拱殿中,今上刚下了朝,已经脱下朝服,换上了一身暗红色纱袍。内侍正摘下他的通天冠,换上如普通文士所戴的幞头。
他生的一张细长瘦脸,面白微须,腰束金玉带,和康阳有七八分相似,两人站在一起,龙章凤质的皇室血脉。
康阳见官家不用行跪拜之礼,只福了福身,请安并祝:“臣妾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苏蘅低着头,却拜下去,嘴上跟着重复“谨上千万岁寿”,声音拉得长长。
她面上滴水不漏,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人类的本质果然都是复读机啊。
可没想到的是,但见那片云龙纹暗红色纱袍的袍角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双皂靴快步走下丹壁。
官家先亲自将康阳扶起来,道了一声“姊姊入宫辛苦”,旋即绕至康阳身后,又亲自将苏蘅扶起来。
苏蘅不期然这皇帝会走得这样近,正奇怪皇帝这么亲民吗,犹豫间不知要不要抬头。这种情况,嬷嬷可没教要怎么办啊。
但听官家和蔼开口:“许久不见蘅儿了,竟长得这样高了。”
今上说话的速度很慢,有点像苏蘅前世的领导讲话的语速,但极慈蔼,“蘅儿,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些了?我命医官送去的药,你可吃了?近来吃得可还香,睡得可还好?”
他说话的声音轻而恳切,字字句句清晰,问的都是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隐隐含着些许关怀的寄望。
这一连串问题让苏蘅有点蒙圈,说好的当人肉背景板呢?
她不知道“自己”和当今圣上还有这样的交情,今上不是她名义上的舅舅么,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可是这话里怎么透露出这样浓浓的关怀呢。
苏蘅只能硬着头皮,略一福,答道:“臣女身体已经康复了,多谢官家关怀。”
今上本欲伸手拍拍苏蘅的肩膀,听她回答的这样生硬,手顿在半空又收回来背在身后,脸上微微的笑意也消减下去,有些感慨,“蘅儿长大了,与我生疏冷淡了不少。”
苏蘅头皮一紧,她明明回答得很得体,哪里生疏哪里冷淡了啊!
这时,康阳适时地开口解围,“官家才下朝,正是用朝食的时间,不如请司膳进来吧。”
苏蘅听到“朝食”两个字,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响了一下,有点尴尬。
为了能够准时进宫,她在五更天还是蒙蒙亮时便起来梳洗,现在已经接近晌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幸好她吸取了上次在琅嬛院晕倒的教训,在出发前先垫了点东西,现下还不至于晕倒。
车辇在御路上行驶时,苏蘅撩开车帘,只见御街南段的饭店和早点摊早已开始营业了,两百步宽的御街两旁灯火通明。炊饼馒头摊上白汽蒸起来,油条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烧饼案上小贩噼啪擀面,早饭的香气氤氲在将明未明的清晨,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赶早市做生意和上朝小官员往往驻足在这些朝食摊前。
几文钱就能买到即果腹又好吃的烧饼油条,客人们赶时间,怕耽误早间的生意或宫门开禁的时间,买好早点也不多逗留,利落翻身上马,抓着热腾腾的朝食往嘴里送,另一手抓着缰绳往前赶路。
苏蘅放下车帘,心中是说不出的惆怅。
她想起自己从前啃着豆浆包子或汉堡咖啡,匆匆挤地铁赶早高峰的样子。她曾经暗暗发誓,等有朝一日发达了,就买市中心的房子,再填一辆锃亮大奔,再也再也不要过那种挤地铁上下班的生活。
而然现在,她无数次睁眼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来还能再坐一次地铁,挤一次早高峰,吃一次楼下便利店里并不好吃的冰凉三明治,来成全她梦里后现代的乡愁。
原来习以为常的嫌弃,现在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求。
今上想必听到了苏蘅肚子叫的那一声,看到她有些发怔,只以为她饿极了,便也微笑顺着康阳的话道:“也好,那么请阿姊和蘅儿与我一道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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